《侠女》:顾生邻舍搬来贫穷的母女。顾母想把邻女变成媳妇,邻母同意,邻女不同意。顾生想亲近邻女,邻女冷冰冰。忽然,邻女对顾生嫣然微笑,欣然交欢……女郎行为自相矛盾,成了顾生母子的悬念。最终由女郎解开谜团:她有杀父之仇要报,因顾生照顾她母亲,而顾生贫穷不能娶亲,她决定为顾家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青风》:耿生在荒宅中巧遇狐女青凤。青凤叔叔严词指责二人私会,钟情者只能劳燕分飞。耿生郊外野游,看到一只小狐被猎狗追杀,将小狐狸抱回家,放到床上,回头一看,小狐狸变成青凤。
《青娥》:霍生与青娥结婚生子,青娥的父亲却要她进深山修行,于是,青娥“死”了。霍生为给母亲求药误入深山,正巧走进青娥修炼的洞府。
《巧娘》:傅廉夜入古墓遇巧娘。巧娘因生前嫁天阉夫君,抱恨而死,遇上傅廉,又是个“寺人”。老狐狸精将傅廉变成伟男,女鬼巧娘给傅家生儿子。天下巧事都叫傅廉遇到,这样的故事能不叫《巧娘》?
冯生夜坐月下,东邻女从墙上看他。冯生请邻女过来,爬梯子就过来了。另一个故事中,胡四姐也爬墙去和尚生约会。聊斋这么多温文尔雅、容华若仙的少女,怎么都善于爬墙?
满生偶然走到临街阁下,忽有荔枝壳掉到肩头,抬头一看,一美丽雏姬站阁上,“不觉注目发狂”(《细侯》)。那么巧,荔枝壳不早不晚,不前不后,偏偏打在“生死冤家”肩头上?
世界何等的小。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千里来相会。只要合乎情理,小说尽可采用,也该采用“偶然”、“巧合”。
四曰运用戏胆
“戏胆”是传统戏剧概念。剧中出现某一物品,如京剧《锁麟囊》的囊,对情节发展起举足轻重作用,现代戏剧学家将其称之为“主题道具”。《聊斋志异》有上百篇被改编成戏剧影视,就是因为聊斋故事性强,戏剧因素明显。许多篇章中,戏胆起画龙点睛、提纲挈领作用。
《婴宁》中的花,是婴宁须臾不离的道具,像元帅身后的令旗,帝王身后的龙凤伞,包老爷摆在堂上的虎头铡。花,是婴宁姑娘的化身;花,是婴宁姑娘的寓意。婴宁的行动也总用花来表示诗意内涵。
《青娥》中小镵对男女主角离合起操纵作用。霍生爱上青娥,用小镵穴壁进入青娥家。后来青娥被父亲带进深山,霍生又用小镵挖开洞穴。
《竹青》一领黑衣是人鸟转换关键,人披上变成鸟,飞到恋人身边。
《西湖主》陈弼教捡的红巾,成了他与西湖主的“曹丘生”。
《彭海秋》中的绫巾是男女主角的“联系巾”,娟娘与彭好古相会于醉梦,仙人彭海秋为他们订三年之约,将彭好古的绫巾赠娟娘。三年后,他们扬州相会,二人都觉得似曾相识,而绫巾宛在。
《神女》中珠花对突兀多变而层次井然的故事至关重要。米生莽撞地到不认识的贵家拜寿,在他受到陷害时,“贵家”其实是地仙家神女送珠花给他解困,他舍不得用来换功名,最终却用来救助神女一家……
表面上看,这些物件似微不足道,仔细推敲却发现:
它与小说人物个性主导面紧紧相联;
它与小说整个故事的发展走向相联;
它与人物命运和故事结局紧紧相联。
“戏胆”在聊斋故事中的运用自如,使得故事集中而简练,以尽量少篇幅,容纳尽量多的生活,也使得主线鲜明,构思别致。聊斋故事的小道具与《桃花扇》中那把用李香君鲜血画成的桃花扇如出一辙。孔尚任与蒲松龄都生活在康熙年间,都是齐鲁学者型作家,说不定还同时在济南住过。他们写剧、写小说,不约而同采取同样构思方式,是非常有趣的文学现象。
五曰诗词入小说
《聊斋志异》是诗化小说,诗意盎然,以诗词入小说随处可见。
其一,诗词做点睛之笔。《鹗鸟》写几个当官的用诗来劝说贪官不要过分盘剥,没效果。进来个傲岸少年,吟“手执三尺剑,道是‘贪官剥皮’”。少年诗成小说文眼。
其二,诗词是情节骤转变换点。《公孙九娘》和《林四娘》都写人鬼之恋,开头男女主角的爱情都像和风细雨,突然,公孙九娘在新婚之夜吟出“血腥犹染旧罗裙”。诗写她在于七之乱中被冤杀的经历。情节急转而下,新婚爱人分手。林四娘跟陈宝钥优雅地谈诗论文,林四娘吟出“谁将故国问青天?”描述在鲁王府被杀的惨剧。小说戛然而止。
其三,诗词是主人公遇合重要依托。女鬼连琐吟“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杨于畏给续上“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素不相识的一人一鬼踏上爱的旅途。白秋练因慕生吟诗生爱慕之心,用诗治病。仙人岛上仙女却用诗歌调侃夫婿:从此不吟诗,亦藏拙之一道也。
其四,诗词成为主人公命运暗寓。田子成过洞庭湖翻船而死,其子良耜求父亲遗骨,看到三人饮酒。“卢十兄”吟诗:“满江风月冷凄凄……梦魂夜夜竹桥西”,向田良耜指点田子成墓地。田良耜果然找到父亲遗骸,他大悟:“卢十兄”是父亲鬼魂!“满江风月冷凄凄”暗藏溺鬼身份,“梦魂夜夜竹桥西”暗藏田妻葬埋处。诗歌成了《田子成》小说构思的重要环节。
六曰“异史氏曰”锦上添花
作家如何将他面临的客观世界变换为属于自己的主观世界?如何将林林总总的世间万物以一管之笔化为文章?永远是后世读者和研究者难猜透的谜。后世读者知道屈子披发吟泽畔,司马迁忍受宫刑写《史记》,杜甫为吟好一句诗“捻断数茎须”,读者更想知道,他们借自己的笔,想说明什么?想寄托什么?想阐发什么?
对了解蒲松龄来说,有个十分便利的条件:异史氏曰。
“异史氏曰”立意和客观效果,都与《史记》中的“太史公曰”近似。蒲松龄明明以“异史氏”自居,却将“太史公”职责担在肩上。“异史氏曰”在《聊斋志异》起什么作用,数万字论文也说不清,简言之:
《武孝廉》:负心汉石某利用又背叛狐妇,受到惩罚。显然是“克里空”,“异史氏曰”却说:
石孝廉,翩翩若书生。或言其折节能下士,语人如恐伤。壮年殂谢,士林悼之。至闻其负狐妇一事,则与李十郎何以少异?
世上真有狐妇吗?蒲松龄用确实存在的人物,证实他编造的弥天大谎。类似情况还有《崂山道士》,月中有无嫦娥?嫦娥可否被招至人间?人能否穿墙而过?没什么疑问。但篇末“异史氏曰”却说“闻此事者未有不大笑者”,看来,崂山道士真正存在,那么多人闻此事呢。
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封者,良朋乞米,则怫然……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种梨》)
士则无行,报亦惨矣。再娶者,皆引狼入室耳,况将于野合逃窜中求贤妇哉!
(《黎氏》)
《种梨》戏谑性很强,卖梨乡人不肯送道士一只梨,结果被道士略施巧计,将其一车梨都“长”到他点化出的树上,分给大家吃光。蒲松龄为什么把干宝的《徐光种瓜》改写成这么有趣的故事?“异史氏曰”说明:为了教育人世间那些锱铢必较者。给孩子娶后娘,是普遍社会现象,《黎氏·异史氏曰》则劝世人:要慎独,切勿因自己的私欲给孩子引狼入室。
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画壁》)
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然帏幄俳谑,狎寝生雏亦复何殊于人世?山中十五载,虽无“人民城廓”之异,而云迷洞口,无迹可寻,睹其景况,真刘、阮返棹时矣。
(《翩翩》)
《画壁》提出“幻由人作”,表面上似乎以佛教的理念解释自己的故事,实际上,是蒲松龄对于神鬼狐妖类作品的独特创造。只要你殷切盼望,热切等待,你所期望的一切就会实现。“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进一步说明,聊斋中的“千幻”,不管是狞恶的鬼,还是优雅的仙,不管是宁静飘渺的天际,还是阴森恐怖的阴间,都是为作者艺术构思服务的。《翩翩》中仙女与罗子浮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饿了,取山叶做饼、做鱼、做鸡,果然就是饼、鱼、鸡;冷了,收天上白云为棉絮,果然绵软暖和;想喝酒,汲溪水灌到瓮中,就成美酒。多么神奇!但是,“餐叶衣云”的仙,仅仅是蒲松龄一种诗意化寄托。仙也要吃饭,虽然是餐叶,仙也要穿衣,虽然是云彩。正常的夫妇和谐生活才是真正的内涵。这是一种洗尽尘滓的生涯,虚静如古井的生涯,高人达士的生涯。这种生涯把蒲松龄追求挣脱凡尘朿缚、向往自由的愿望表露无遗。
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
(《促织》)
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梦狼》)
《促织》“异史氏曰”说明:“万恶君为首”,天子迈一小步,就可以殃民无穷。上梁不正下梁歪,官贪吏虐,害得百姓卖儿卖女。《梦狼》“异史氏曰”发出“官虎吏狼”著名评论,说明,白翁的梦并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是社会本质。
“异史氏曰”有时成为相对独立的小品,如《盗户》正文写:顺治年间,山东滕州一带十人七盗,官府不敢抓捕,后来招安,称为“盗户”,凡良民与盗户争执,官府不敢惹盗户,“曲意而左袒之”。于是社会上出现冒称“盗户”的特殊现象。犯了罪自称“盗户”就可从轻处理,连一只被捉的狐狸都自称“我盗户也”。“异史氏曰”不仅字数长出正文,内容也更深刻,它使读者对社会风气的日渐凋悴有更真切体会:“火耗”即额外的税赋,完全为官员中饱私囊,他们格外卖力地收。而“刁民”也有应对之策。既然绅衿比普通百姓交税少,刁民就将田产寄于绅衿名下。官府要查真正挂在绅衿名下的产业时,许多“诡挂”冒了出来。刁民把实际早就卖出的田产借机诬托为“寄挂”。明明是刁民诬赖田产,官员为自己利益(断给刁民可多收税),总袒护“诡挂”者,“良懦”因而丧产。于是出现了咄咄怪事:某甲诉李生说自己的产业挂在其名下,称李“秀才”。李坚决不承认是秀才,实际上他真是秀才。为什么读书人这么看重的功名,他反而避之唯恐不远?因为秀才争不过刁民!“异史氏曰”还加了一段新编历史故事:孔子弟子颜渊的负郭之田被著名的恶人原壤诬告为霸占,说孔子及其弟子“伊师率恶党七十二人毒杖交加,伤残胫股;又将身锁置陋巷,给簟食瓢饮,囚饿几死”。这段故事脱化自《坚瓠集》,是柳跖告伯夷、叔齐故事的翻版。一段“异史氏曰”四百余字,有世态鸟瞰,有典型事例,有天外奇想的历史故事,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那个沉沦的社会来。
《聊斋志异》八卷本卷三有个故事叫《驱怪》。写的是:某大人物家有妖怪,将徐秀才请来,不说明请捉妖怪,只把徐秀才深夜安排到花园。妖怪出现,徐秀才急中生智,用被子将妖怪蒙住。妖怪不知是何新式武器,从此消失。徐秀才埋怨大人物: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要驱怪?我连如意钩都没带!故事本身不起眼,值得注意的是“异史氏曰”:
黄狸黑狸,得鼠者雄……
翻译成白话就是:“黄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多么振聋发聩而又意味深长的名言!
与******的“猫论”何其相似乃尔!
一九六二年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在怎样恢复发展农业生产的一次讲话中说:
刘伯承同志常讲一句四川话:“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说的打仗。我们之所以能够打败******,就是不讲老规矩,不按老路子打,一切看情况,打赢算数。现在恢复农业生产,也要看情况,就是在生产关系上不能完全采取一种固定不变的形式,看用哪种形式能够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就采用哪种形式。
“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流传甚广,世称“猫论”。
类似“黄狸黑狸,得鼠者雄”的哲理名言,聊斋故事中经常可见到。如《阿宝》:
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一百九十四篇“异史氏曰”是《聊斋志异》重要部分。它们既有深刻思想内涵,又有感动读者的艺术魅力,夹叙夹议、文采飞扬。蒲松龄将其当成抒情诗、战斗檄文甚至作家的“施政纲要”写。这类文字常常如大江奔流,不计东西,亦庄亦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第二十一节 俚曲和杂著
西铺坐馆后期,《聊斋志异》创作还在继续,俚曲和杂著的写作渐渐占据蒲松龄更多精力。
什么叫“俚曲”?用淄川方言写成、可演唱的俗曲。
什么叫“杂著”?文学创作外的著作,如《农桑经》等。
蒲松龄为什么写俚曲?其子蒲箬在《柳泉公行述》中说:
如《志异》八卷,渔搜闻见,抒写襟怀,积数年而成,总以为学士大夫之针砭,而犹恨不如晨钟暮鼓,可参破村庸之迷,而大醒市媪之梦也,又演为通俗杂曲,使街衢里巷之中,见者歌,而闻者亦泣。其救世婆心,直将使男之雅者、俗者,女之悍者、妒者,尽举而匋于一编之中。呜呼!意良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