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年(1666)秋天,蒲松龄听到这样一件真事:邻村有位贤惠而不幸的女子,她十分爱自己的丈夫,丈夫偏偏是个朝三暮四、寻花问柳的登徒子,经常游荡在外,终夜不归。这少妇不管刮风下雨,不分春夏秋冬,每天等丈夫到深夜,习以为常。蒲松龄同情她的不幸,赞叹她的痴情,在一个秋月初上的夜晚,以这个少妇的口气,写出一首哀婉动人的聊斋小曲《夜雨思夫曲》,该曲以【雁过声】为曲牌,按一更到五更顺序写少妇思念、盼望丈夫,忧思如缕,如泣如诉,其中四更曲:
谯楼四鼓交,谯楼四鼓交,无限伤心被他抛。听铃淋雨声遥,疏还密,低复高,几阵窗前人惊搅。
康熙六年(1667)仲春四月,蒲松龄在王家坐馆闲暇时,常到邻村古城游玩,访问村老樵夫,收集民间传说。他与隐士、农夫在林中、溪头席地而谈,一谈大半天。有时,王家及其他亲朋家少爷也向蒲松龄晒自己的幸福。有一次,聊起各地的婚俗,邻家大户的少爷神采飞扬地向蒲松龄描绘自己新婚时如何喝合卺酒、如何入鸳帏,讲得忘乎所以。蒲松龄自己抛妻别子,茕茕孑立,很羡慕这位少爷,他认为,人生之乐,孰能过此?于是以【叠断桥】曲作《新婚宴曲》以志之:
一更鼓儿敲,一更鼓儿敲。孔雀屏开银灯照。借灯光,细把佳人瞧。轻点朱唇,淡把蛾眉扫。轻点朱唇,淡把蛾眉扫。面庞儿自然带笑,面庞儿自然带笑。
二更乐声喧,二更乐声喧。陈设酒筵色色鲜。有侍婢,双双把杯盏。玉液琼浆,珍味盛大盘。玉液琼浆,珍味盛大盘。果品儿样样新鲜,果品儿样样新鲜。
三更肴羹萃,三更肴羹萃。交换金樽调美味。互相劝,各尽两三寻。过饮千杯,也是不能醉。过饮千杯,也是不能醉。并肩儿玉人一对,并肩儿玉人一对。
四更酒兴阑,四更酒兴阑。双携玉手并香肩。剪灯花,自细来相看。玉体亭亭,金莲又纤纤。玉体亭亭,金莲又纤纤。轻盈儿一双臂腕,轻盈儿一双臂腕。
五更星月稀,五更星月稀。同入罗帏同解衣。早现出,那珠辉玉丽,明霞般骨,似沁雪般肌。明霞般骨,似沁雪般肌。尽力儿拥抱偎依,尽力儿拥抱偎依。
聊斋小曲形式灵活,如行云流水,不仅是蒲松龄青年时代文学创作的“试验田”,还影响到他此后两类重要创作:《聊斋志异》和俚曲。写在蒲松龄墓碑上的俚曲《琴瑟乐》与《新婚宴曲》就有颇多相似处。有不少聊斋故事嵌入小曲,如《绿衣女》中的唱词,成为揭开绿衣女身世的钥匙:
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
不怕绣鞋湿,只恐郎无伴。
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收藏聊斋小曲哪些是赝品?蒲学家的争论集中在《新婚宴曲》《夜雨思夫曲》《尼姑思俗曲》等曲上。我却发现蒲学家都没注意的《岂有此理曲》很像蒲松龄的作品:
岂有此理,那里话!不要照奴发。先有你来后有他,何必争差。这都是旁人告诉你的话,主意自己拿。那些人巴不得咱俩不说话。是些冤家,怎肯疼他,将你撇下?又不眼花,奴岂肯一条肠子两下里挂,半真半假?你不信,我舍着身子把誓骂。屈杀奴家,屈杀奴家。
王永印有正妻和不止一房小妾,家中争风吃醋常有发生。《岂有此理曲》有个小引:“王与妇谈文之语——口头语,故作此曲。”倘若不知道康熙四年(1665)后蒲松龄在王永印家坐馆,这个“王”字就突兀,莫名其妙,小曲是不是蒲松龄作的,也难说。既然明确康熙四年后蒲松龄在王永印家坐馆,而王永印家妻妾矛盾不断,这个“王”指王永印就基本可以肯定。小曲为蒲松龄所作,也大体可以敲定。至于蒲松龄不称“王八垓”而简称“王”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是游戏之作,称呼人的名或字都不合适。有趣的是,“岂有此理”是王永印的口头语,小曲口气却是“奴”,似乎模仿王永印小妾来写,实际上却又是王永印“反串”安抚小妾,而被安抚的是老资格的妾侍,故而有“先有你来后有他”的话。对微妙的男女话题以词曲搞文字游戏,颠颠倒倒取乐,是蒲松龄常用“伎俩”。《蒲松龄集》有蒲松龄以孙蕙侍妾顾青霞、王永印小妾语气写的诗词,有蒲松龄用类似玩世不恭语气调侃张笃庆续弦的诗。是原来比较古板的蒲松龄因受到王永印影响,渐渐多了几分幽默,还是本来就风趣的蒲松龄,因为与放浪形骸的王永印交往,“趣”的特点更多地被激发出来?
五 爱情婚姻话题
蒲松龄在王永印家坐馆,生活条件比起《学究自嘲》里的训蒙师,不知强多少,更重要的却是王家的条件有助于《聊斋志异》写作。王家是士绅之家,也是读书人家,家中藏书丰富,给喜欢杂学旁收的蒲松龄广阔的阅读天地。写小说得有足够空闲时间。在王家坐馆的蒲松龄除白天教王家子弟读书外,晚上大把时间属于自己。蒲松龄自述,他写聊斋故事常写到“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聊斋自志》)。如果他待在贫寒却温暖的家里,享受贤妻照抚、儿女绕膝之乐,恐怕晚上就会小酒喝几口,孩子逗一逗,早早梦周公了。处于“梅妻鹤子”境地的蒲松龄,却只能从写小说中寻求人生最大乐趣。
笔者写过三部长篇小说即新儒林长篇系列《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笔者的体验是:写小说与写基本纪实的散文不同,最大快乐,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世间万物唯我做主,想象力不断喷发,自己创造的人物、情节,不断在纸面上活起来、动起来,先感动自己,后感动读者。那是不可言传的快乐。相信蒲松龄在没有任何报酬的情况下,矢志不移写小说,写小说的快乐是最大动力。
与主要描写男女之情的聊斋小曲相联系,蒲松龄年轻时代所写的聊斋故事,爱情婚姻占相当大比重。
蒲松龄感情非常丰富。当他白天教完学生,夜深人静,一个人孤零零待在书斋,月色朦胧,树影婆娑,远处传来狐狸的叫声,他很容易想象出这样的故事:一个才华横溢却不得志的书生荒斋独坐,美丽的少女推门而入,给书生安慰,和书生谈诗论文下围棋,帮书生飞黄腾达,替他生儿育女。这美女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名分,不要金钱,还反过来给书生金钱。这是多么称心如意、一厢情愿的穷书生****幻想!在礼教森严、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社会能有这样的女性吗?不能。这美人,只能从天上、从海底、从深山洞穴、从阴曹地府来,是天上鸟、水中鱼、地面鲜花、山中狐狸变的,甚至像《书痴》写的,书架上拿下《汉书》,翻到第八卷,里边夹个纱帛剪的美人,背面写着“天上织女”。突然,纱剪美人从书本上折腰而起,飘然而下,花容月貌,善解人意,自称“颜如玉”,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花妖狐魅变成的美女和穷书生相爱,就是穷秀才蒲松龄的“意淫”、黄粱梦。
雨果曾说:想象是伟大的潜水者。蒲松龄能写出这么多爱情故事,靠的不是生活经历,而是想象天才,这么多的爱情故事绝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位穷秀才的亲身经历。如果我们想从聊斋近百个爱情故事里一个一个坐实蒲松龄的经历,穷秀才蒲松龄就不是研究者喜欢说的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倒成了世界恋爱之王了。所以在考察《聊斋志异》如何写成时,我们可以说,有许多故事描写的内容是蒲松龄经历过的,是朋友告诉的,是对前人作品的再创造,最重要的一点却是:《聊斋志异》是天才作家的想象才能和创造才能的集中表现。
我们不妨从八卷本《聊斋志异》卷一“拎出”几篇来看,聊斋爱情故事如何不同凡响地铺开:
《娇娜》。聊斋最著名的阳光女孩般的狐狸精。她美丽聪慧,肝胆照人,纯洁可爱。中国小说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独特、别致、动人的艺术形象。孔生生病,娇娜用狐狸精的红丸妙手回春,女华佗令“病人”一往情深。孔生爱上娇娜,娇娜也感念孔生深情。但两人因年龄差距不能结合。一对互相钟情却不能偕连理的青年男女如何将深情真爱进行到底?蒲松龄以如椽之笔巧设机关。狐狸精娇娜一家面临雷霆之灾,孔生关键时刻为娇娜献身,因为他心底深埋着“曾经沧海”的爱。娇娜深藏的情感喷薄而出,“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她接吻而呵之,将自己炼就的救命仙丹送进孔生口中,用红丸令孔生起死回生。蒲松龄最后将娇娜和孔生的关系定位于诗意化“腻友”。男女之间的真爱者不一定结为夫妻,真爱不一定有肌肤之亲,真爱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共生死。
《青凤》。蒲松龄早期创造的别致的狐狸精形象,娇美温柔、聪慧含蓄、端庄文静、性情婉顺,既向往爱情又恪守闺训。这个人狐恋故事特别有趣的是:人狂放不羁,狐恪守封建道德。狐叟是严格按照封建礼节办事的封建家长,狐女是逆来顺受、不敢主动争取爱情自由的封建淑女。一对钟情人被封建家长棒打鸳鸯,几乎没有再聚首可能,没想到青凤因被狗追逐现出狐狸原形来到耿生身边,有情人终成眷属。
《婴宁》。本是一见钟情、终成眷属、俗而又俗的故事,却被蒲松龄写成古代短篇小说名列前茅的佳作。婴宁本是狐女,由鬼母养大,跟红尘毫无关联。婴宁爱花,她山花般明媚,绿竹般葱翠,山涧般澄净,山鸟般灵秀。婴宁爱笑,面对陌生男子,毫无羞涩地笑,自由自在地笑,任何场合都可以笑,结婚拜堂都笑得不能行礼。这位清新脱俗、了无脂粉气的狐女来自何方?她来自毫无污染的深山,她把钳制女性的“闺训”一股脑儿丢进东洋大海。“婴宁”谐音“撄宁”,撄宁,是道家追求的修养境界,指心神宁静,不受外界事物干扰。《庄子·大宗师》:“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
《聂小倩》。读者耳熟能详的著名聊斋故事,港台大陆多次拍成电视剧。书生宁采臣慷慨豪爽,洁身自好,他的凛然正气,保护了自己,也感召了聂小倩。聂小倩本是受恶鬼驱使诱惑杀害人间男子的女鬼,受到宁采臣的感染,弃恶向善,在宁采臣帮助下,逃脱妖物魔掌,最终将恶鬼消灭之。聂小倩从祟人之鬼变活人之妻,从鬼到仙,脱胎换骨。《聂小倩》中恶鬼以女色、黄金诱人以吸其血,对今天的社会仍有寓言性、象征性意义。
《胡四姐》。“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的胡四姐温柔多情、善良周到、自珍自重,一旦与尚生相爱,就视尚生安危为己任,将“牵线人”三姐害人的狠毒揭露出来,将骚狐驱逐走。驱狐陕人不分青红皂白,在向胡三姐复仇时,将胡四姐一并捉拿。尚生帮她逃走,胡四姐铭记在心,即使成仙,仍对尚生笃爱不移,关怀备至。通常狐狸精跟男士相爱,惊鸿一瞥,胡四姐却追求爱的永恒。
笔者推测,以上几篇写鬼写狐的爱情小说,与写仙的《画壁》,是蒲松龄三十岁前的作品。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聊斋志异》神鬼狐妖“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这一特点聊斋早期作品已显现出来。
这些作品都编在八卷本《聊斋志异》卷一。是不是卷一肯定是蒲松龄三十岁前作品?却未必。《祝翁》写明是康熙二十一年(1682)在西铺听到的故事。蒲松龄把《聊斋志异》写一辈子,改一辈子,翻来覆去编一辈子。将《聊斋志异》近五百篇故事准确系年,是蒲学研究“哥德巴赫猜想”。
活生生现实生活的启示,是作家创作的重要源泉。蒲松龄在王永印家坐馆数年,王家哪些事能直接影响到《聊斋志异》的写作?我认为是:家庭矛盾,封建家庭的嫡庶之争,弱势女子的不幸。
聊斋诗集里有首《妾薄命,赋赠王八垓》:
妾薄命,薄命如秋叶。十五来朱门,绿发交眉睫。惊云怖雨承主恩,燕姊酸眸生怒嗔。此身之重不能斤,望人颜色为笑。噫吁嘻!苦复苦,向谁语?四哭男,两哭女,讨一孤根,彼苍不许。顾影相怜,惟我与女。魇梦伤魂,涕下如雨。自从远卖东海滨,弟妹爷娘无一人。一人千里从主君,廿年还是妾一身。不及风中絮,犹得化生碧水侣青。阿翁来,笑相接,夜无人,惟窗月。啼君怀,语喋喋:老翁今年六十余,倘有不虞焉置妾?
按蒲松龄小于王永印二十一岁计算,王永印六十余岁时,蒲松龄四十余岁,已在西铺坐馆。从《八垓烹羊见招,阻雪不果,戏作烹羊歌》《王八垓烹羊见招,忽雪,因忆去年阻约,作烹羊歌》等诗看,西铺坐馆后,蒲松龄与王永印来往仍然密切。他写诗调侃王永印,完全可以理解,而对年过六十的朋友写出“倘有不虞”的话,更说明两人关系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