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信号。
鹅塘的邀请
你不必学白鹅的傲慢。
当半枫荷摇晃,像一封旧信
抖落你明灭不定的样子。
河里的鲢鱼咬着肿胀的脸。
露水让钟点变圆,月光
吸吮着青草里交尾的田螺——
我以鼠灰色流水的喉音
凉凉地嘀咕:请不必有斧子的冷意。
你砍伐的不是一棵樱桃,
你穿的只是牵牛花的圆裙子。
林中路
于是我们拐进
这片海边的松树林。
砾石铺砌的小路
湿漉的小狗,比我们更快地投入野花的香气。
我们需要隐蔽的
更适合表达肉体的地方
而不是一小片
人造树林。
在地面攀爬的藤蔓,
椭圆形的叶子
掩护着金龟子的疯狂。
甚至蜗牛,在留下闪光的黏液后
让狭长的草叶摇晃不止。
海,在远处翻腾。
我们陷入了树影
和秋天诡谲的阴凉。
我的手,试图
向你身上最险峻的地方攀爬
深入腰际的海岸。
但最后终止于
一朵合拢的紫睡莲——
哦这偷窃,非法的沉溺。
半 山
在山腰,他养着
很多蜜蜂,并且兜售蜜糖。
他的意思无非是要花钱,
而你们,需要一点额外的甜。
唔,一点点
这桩交易,不会妨碍蕨、
松树和野菊的修辞。
我只是好奇于
白色蜂箱里带刺的宁静
盲目,和保持完整的黑暗。
向上,垂直五十米——电视发射塔
转换的图像,也不会
出现鳞翅目的一闪。
野 花
我无法说出
遍地野花的名字。
它们愈美
我就越惶惑。
你逃离了我的掌握,
叫嚷着扑向浓密的草丛。
我在脑沟搜寻
用来描述植物器官的
那些词语——
伞状或棒形花序
红,蓝和橘黄……
你采摘它们。
很快,怀里的花束
已经有一个婴孩那么大,
我甚至难以辨认
你身上惯有的香气。
难道,我们一定
要知道事物的称谓,
好像只有如此
一切才显得真实。
你涨红的脸,鼓起的胸部
难道还不足以
作为野花的证据?
又握住你空闲的手指,
柔软,让我颤栗。
你的样子无邪、满足
我突然感觉到
更多鲜花,掩饰的惊惧。
眺 望
我在窗边晒十点钟的
太阳。你说,在读《超善恶》,
其他人,在谈论化妆品和美容院。
但这里面有什么区别?
寒流让初秋
变得阴沉和寒冷。
一小片泄漏的阳光,因而
显得珍贵。
你昨夜传递给我的温度
在恢复。大院里停泊的汽车
带着甲壳虫的笨拙。
木棉树冠,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浓密。
植物性差异,忧伤
源于遮蔽的身体。
而打开的身躯,并非总是可以
填满夜的罅隙……
花园之夜
棕榈和铁树冻在光线里
风筝的尾巴,快要缠住星星。
儿童从旋梯滑下,叫喊声
穿过草地、湿漉漉的卵石小径。
池塘里震颠起波纹……
一只白猫,弓起腰身
蹿入了树冠:叶片磨擦着宝石。
黑色在转动,那些环形的人。
等 船
月亮刚离开山顶
很圆,但不会变成青篷船。
光线被水吞咽之前
岩石缝里,听到剥糖纸的声音。
逐渐扩大的寂静
侵入了走廊。黑暗中
香烟的火光,
只能恢复你小部分的脸。
隐藏的形象里的紧张——
一股野蛮的,来自
鱼群和小兽的力,穿透
夜色,推动海水而来。
1976,蛙皮鼓
我有一面蛙皮做的小鼓
斑纹已经暗淡了。
在春天,我敲着它。
我多么爱那些蝌蚪呀
柔软,纤细,水里摆动的形体。
那是它们的声音,那是加速的激情。
1995,薄雪
祁连山汹涌。
路边石头裸露的草地上,
那小片雪
让南方人如此激动:
下车踩踏,加快了晶
体的融化。
灰褐色的野兔,蹿出灌木丛——
一躲闪,就是十年。
螺 钿
你的长发凌乱
风吹散,又聚拢浮云。
现在,横扫过沙滩
纤细的沙粒,形成白色烟雾,
整个海滩在流动。
渔船的蓝油漆
像死鱼的鳞片剥落。
女人在缝补破旧的渔网
海浪最终消失的地方
峭岩,让人想起海底
动物的变形:他们在钓石狗鱼。
磨光的石头让脚步摇晃。
那些幽暗的小水洼——
迅疾的幼鱼,一次次接近
鲜艳如毒蘑菇的海葵。
你摊开的手上,
湿漉漉,有裂缝的螺贝
在偷运虎皮和器官
这一点,你也感到震惊。
置身于巨石间
宛如困于
巨鲸牙齿交错的口腔,
再往前走,就有
葬身黑暗鱼腹的可能。
竖立的巨石打开的天空
蓝得让人眩目。大片摔碎的海水
****我的脸,以及
你裸露的锁骨。
流年之酿
你踏进那废弃的酒厂
桉树种子里,星星在消逝。
小提琴持续的呜咽
比星空渺远。寂静:雨中
褐色花冠,刺痛的肩膀。
没人看见蜂箱的幽暗,
工蜂死亡的轨迹,数字卷曲。
芦苇推开你张望的脸——
一个工厂,有更深的伤
更多尘烟,掏出钥匙的疲倦。
身体之外,孤独的酒精
已经被鲜血收拾干净。
那些成熟的稻米,酸果子
不必再去等待,阴沉沉的秋天
或最后的阳光。你永不能
进入这空寂的酒厂。
虽然雨水还要让那些堆积的
木头,朽烂。蜜蜂
还要让石榴花茫然受孕,水面
还要散发出铁锈的气味。
即 景
小松鼠,变成弹簧前
蹦到我们前面——
它简单得只相信想象中的食物。
其实寒冷已盗用了它的
皮毛,包括
我们在林子里更阴暗的内心。
黄山画眉彩色的冠羽
疏忽让人担忧,枯叶里的火焰。
流水之上,锌制的铭牌:
一株湖北海棠
有那么多,白花的小钱。
童话诗
雨水也在看表,每天
这个时候,来敲窗玻璃。
你不说话,只抽芽。
浅草裙里的植物味,我着迷——
眨眼变成两只白兔。
雨不长于你的鬈发,更饶舌,更近。
我觉得额头挨着蝌蚪云。
如果找不到,叫你的名字
你会从大片的,开裂的瓜叶里
跳出来吗?你知道
那些萤火虫:光阴盗贼
又硬,又凉,偷吃南瓜花。
雨只是你的替身。
豆 蔻
豌豆花,骗过蛱蝶
带来三月淡紫的愕然。
卷须凭空添置绿色:稍后
是弧形的豆荚。
这断壁鼠窜,我也倦于端详
露水里更快的刀子。
错误遗传的花序,有一个
致命的螺旋。哦,暗香,蹑手
顿足,那不至于毁掉的
一次远游——
碎花瓣不够你明灭的额头。
豆架,过了很久都没拆。
对泥土而言,琵琶骨,恰恰是允许。
茄子记事
植物有自身必然的美
或者,仅仅是,茄子,这个词。
从六月,开着星形的花
果实饱满,下垂,纯粹的紫色
在叶缝里闪动……那些老人变暗,在
附近的青石板,坐成一排
谈天,乘凉,懒得去想
茄子的鼓胀,会掠走他们一些光阴。
雨水总是充足的。阳光,会以恰当角度
在固定的钟点,进入叶脉和果核。蚂蚁在旁边的
墙角有一个烦扰的巢,因此
和肥硕、迟缓的老鼠
于小片阴影里,享有共同的道路。
经过时,我总会留意
长出的茄子:又鼓起了一些。
有时候,我的身体
也有这样的肿胀:我想着即将进入
屋里,有香气的女人。
在倾斜的瓦房顶下面,她:
湿漉漉地开着花……啊,茄子——
光滑,****,弧线优美的
紧闭躯体,掌形
深绿叶片里,闪耀着纯洁,邪恶的紫。
飞 行
我抱着半岁的儿子
去看风景。
街道办事处旁的小土坡:
芦苇,蓝铃花,
几棵粗壮的蒲公英
高得可以遮挡他的前额。
黄色小花朵的
古老手艺
建造圆形的白房子——
我将它们吹散。
纤细的绒毛的伞
飘飞起来了
孩子发出清澈的笑声。
他肯定会遇到
这个词:蒲公英
(草本植物,可以入药)
而他也将
被一个名字所规定。
蒲公英,被幻象的嘴唇
吹得更远。
一连几天,野生植物
飞翔的种子
成为我儿子的秘密玩具
和游戏。
甚至连我唇间的
噗、噗,也让他手舞足蹈。
机器持久的轰鸣
扰乱了一夜的睡眠。
碎玻璃般的晨光
我们又去探望无穷无尽的蒲公英——
但土坡已荡然无存。
堆积的褐色泥土
让我明白了
夜色中发生的事情。
孩子在阴影里咯咯地笑,
为看到的新图景。
酢浆草当作圣殿:也谈陈舸的诗
胡 亮
大约是在2013年,笔者览及一部小小的诗集,叫作《林中路》1。这个书名,当然并非作者陈舸的独创。林中路,林中路,颇有天人相得之意,已然唤起那在汉文化里沉睡已久的“天人观”;但是,我们仍然会首先想到西哲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同名著作,并将这部诗集也导向对“存在之真理”(Wahrheit des Seins)的穷诘。何谓存在之真理?恐怕连很多专治海德格尔的学者也闹不明白——在与诗人钟鸣的闲谈中,后者还加上德里达(Derrida),揶揄了研究他们的部分中国学者——笔者也不能从自己的词典里裁出一个恰当的定义来,倒是愿意学一把张隆溪,将海氏存在之真理与中国古代天人观并置而等视:存在者,天也,人也;真理者,观也。天和人的关系为何如,决定着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