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十一
政治犯的住处是两个小牢房,门外是与外部隔开的一部分走廊。涅赫柳多夫走进与外部隔开的这部分走廊,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西蒙松,他身穿短外衣,手里拿着一段松木,蹲在一个生了火的炉子前面,那炉门被热气吸得抖动着。
他看见涅赫柳多夫之后,没有站起来,两只眼睛从他的眉毛下面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把手伸过去。
“您来了,我很高兴,我正要见见您。”他意味深长地说,眼睛一直盯着涅赫柳多夫。
“什么事?”涅赫柳多夫问。
“待会儿再说。我现在正忙着。”
于是西蒙松又去摆弄炉子,他是按照自己尽量减少热量损失的特殊理论来生这个炉子的。
涅赫柳多夫正要走进第一个门,这时马斯洛娃从另一个门里走出来,她弯着腰,手里拿着笤帚把一堆垃圾和尘土朝炉子扫过去。她身穿白色短上衣,裙子下摆掖起来,穿长袜,头上扎一块白头巾,为了挡土一直扎到眼眉。她看见涅赫柳多夫后,伸直了腰,满脸通红,神态活泼,放下笤帚,去裙子上擦擦手,径直走到他跟前。
“您在收拾房间?”涅赫柳多夫说着,把手伸过去。
“是啊,这是我的老本行,”她说完,又笑了笑,“这里脏得没法待,我们打扫了又打扫,怎么样,方格毛毯干了吗?”她转过身去问西蒙松。
“差不多了。”西蒙松说,同时用一种特别的、令涅赫柳多夫惊讶的目光瞧着她。
“那么,我过一会儿来拿,也把皮袄带去烤烤干。我们这伙儿人全在这里。”她指着最近的一个门,对涅赫柳多夫说,自己向下一个门走去。
涅赫柳多夫打开门,走进一间不大的牢房,里面点着一盏铁皮灯,放在很低的板床上,光线微弱。牢房里很冷,有一股尚未落定的尘土味、潮气和烟草气味。铁皮灯照亮了周围的东西,但是板床在阴影里,墙上移动着摇晃的影子。
除了两个管伙食的男犯(他们取开水和食品去了),所有的人都在这个不大的牢房里。涅赫柳多夫老早认识的薇拉?叶夫列莫夫娜也在这里,她显得更瘦更黄了,瞪着一对心神不定的大眼睛,额头上露出青筋,穿一件灰色短上衣,留短发。她坐在一张放着烟草的报纸前面,急急忙忙把烟草塞进做纸嘴烟用的纸筒里。
这里还有一个叫埃米利?兰采娃的,是涅赫柳多夫最有好感的女政治犯之一,她管外部事务,甚至在困难的条件下也能表现出女人的治家本领和魅力。她坐在灯旁,挽起袖子,用晒黑的漂亮而灵巧的双手擦拭杯子和碗,然后放在板床上面铺的一块毛巾上。兰采娃是个并不漂亮的年轻女子,但面部表情却透着聪明,温顺,这张脸有一个特点,微笑时会突然改变模样,变得愉快、活泼和富有魅力。如今她就是用这种笑容来迎接涅赫柳多夫的。
“我们还以为您已经回俄罗斯,不来了呢。”她说。
在远处阴影下一个角落里,还有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她和一个淡色头发的小女孩在做什么事,那女孩用悦耳的童声不住地嘟囔什么。
“您来了,这真好。见到卡秋莎了吗?”她问涅赫柳多夫,“瞧,我们这里来了一个什么客人。”她指了指这个小女孩。
这里还有安纳托利?克雷利佐夫,他面色苍白,消瘦,盘着腿,弯着腰,浑身哆哆嗦嗦,在板床上一个远处的角落里坐着,双手揣在短皮袄的袖管里,一对害热病的眼睛瞧着涅赫柳多夫。涅赫柳多夫本来想朝他走过去,可是门右边有一个长着淡褐色鬈发、戴眼镜、穿橡胶上衣的男人坐在那里,一面和容貌俊美的笑吟吟的格拉别茨说话,一面在口袋里翻找东西,这是著名的革命者诺沃德沃罗夫,涅赫柳多夫急忙跟他打了招呼。他所以急忙这样做,是因为在所有这批政治犯当中他最不喜欢这个人。诺沃德沃罗夫从眼镜里对涅赫柳多夫闪动着淡蓝色的眼睛,皱着眉头,伸出一只细手来。
“怎么样?旅行还愉快吧?”他分明带着讥讽的意味说。
“是啊,有趣的事情很多!”涅赫柳多夫答道,做出一副没有听出讽刺意味的样子,而是把这当成客气话,接着向克雷利佐夫走去。
从表面看,涅赫柳多夫心情平静,但在内心里他对诺沃德沃罗夫远远不是那么平心静气。诺沃德沃罗夫这句话,以及他显然还想说出难听的话,做出令人不快的事,破坏了涅赫柳多夫这时具有的平和心境,他既感到沮丧,又觉得郁闷。
“怎么样,身体好吗?”他握住克雷利佐夫一只冰凉的颤抖的手,问道。
“没什么,只是身上不暖和,浑身湿透了。”克雷利佐夫说,说着,急忙把一只手揣到短皮袄的袖管里。“这个地方真冷。瞧,窗户上的玻璃破了。”他指着铁格后面那块有两个破碎地方的玻璃,“您怎么样,为什么没有来?”
“他们不放我进来,当官的很严格。现在有个军官还算和气。”
“嗯,这个和气的军官好个什么呀!”克雷利佐夫说,“您去问问玛莎(玛丽娅的爱称。),他今天早晨干了什么。”
玛丽娅?巴夫洛夫娜没有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她坐着讲起今天早晨从旅站出发时为那个小女孩发生的事。
“依我看,必须表示集体抗议!”薇拉?叶夫列莫夫娜声音果断地说,与此同时又犹豫不决地、惊恐地时而瞧瞧这个人的脸,时而瞧瞧那个人的脸,“弗拉基米尔(西蒙松的名字。)提出过抗议,可是这还不够。”
“提什么抗议?”克雷利佐夫懊丧地皱着眉头说。显然,薇拉?叶夫列莫夫娜那种华而不实、说话矫揉造作和神经质早就惹他恼火了。“您是找卡佳吧?”他对涅赫柳多夫说,“她一直在干活儿,打扫卫生,打扫了这间房子,我们男犯人的,现在打扫女犯的房间。就是跳蚤打扫不干净,咬人咬得厉害。玛莎去那边干什么?”他说,同时,扬扬头指着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所在的那个角落。
“给她收养的小女孩梳头呢。”兰采娃说。
“她不会把虱子跳蚤弄到我们身上吧?”克雷利佐夫说。
“不会,不会,我很谨慎。她现在挺干净。”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把她带去吧。”她转身对兰采娃说,“我去给卡佳帮忙。还要把方格毛毯给她拿来。”
兰采娃接过小女孩,怀着母亲的温柔让孩子两条赤裸的小胖胳臂紧贴在自己身上,把她放在自己的膝头,给她一块糖吃。
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出去了。当她和马斯洛娃拿着方格毛毯回来时,紧跟她之后,两个人提着开水和食品走进牢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