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卿夫妻刚刚吃过早饭，佣人就来报告：“老爷太太，小姐挂电话来了。”夫妻俩对视的一下，这么早素云怎么就挂电话来了？
“老爷，我去接电话，你回房去换衣服准备上班吧。”刘太太站了起来，“好的，有什么事要让我知道。”刘子卿说罢就回房去了。
刘太太匆匆忙忙地来到小客厅，抓起电话急切的问道：“女儿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挂电话来呀？有什么事情吗？”
“娘，我今天回去，准备在家住几天。”听筒里传来女儿幽幽的说话声。
“不年不节的你怎么想起回来啦？”刘太太问道。
“我有些事要回去跟你们商量一下。就这样吧，回去再说了，我挂电话啦。”素云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上了。
刘太太手中的话筒耳机里传来咯噔一声，接着就是一阵长长的电磁声。放下电话，刘太太就在小客厅中坐了下来，她也不必再回房去跟先生说什么，因为他要出门去，必然会经过小客厅的。看到太太在这里坐了下来，丫环小翠赶紧把水烟壶送了过来，因为刘太太在饭后总要抽几口烟。
刘太太心神不宁地抽着烟，刘子卿西装革履，手夹着公文包走了过来：“达令，女儿有什么事情吗？”虽然生活在一个传统的家庭中，因为他是学工科出身，所以总是一副西洋做派。
“老爷，女儿今天要回来，准备在家住几天呢。”见到丈夫走了过来，刘太太将水烟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哦，是这样啊！她是不是又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李子卿似乎有些预感。
“电话里也没有说什么啊，就说有事要回来商量一下。我看不会有什么事吧，女儿应该是想爹妈了。她在那边当然是有些不开心的，回来走走，换换环境也是正常的。”刘太太倒是很欢迎女儿回来住几天。
“那好吧，我先去公司了，女儿回来后你们娘俩先聊聊吧。”刘子卿匆匆忙忙地走了，他还没有买小汽车，用的是一辆德国进口的黄包车，这辆车在罗城的黄包车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全皮的坐垫，黄铜的配件，不锈钢的轮毂，全车黑色的烤漆，黑色天鹅绒的车棚，显得十分的华贵。车夫小吴是一个精壮的汉子，一身拾缀的整整齐齐，待老爷在车上坐好，就稳稳地操起车把。
待刘子卿出门后，刘太太又吞云吐雾的吸了几口烟，感到浑身舒服了。她对身边的丫环说：“你去跟张婶说，小姐今天要回来，把她的房间打扫一下。”
“好的，太太。”小翠很开心的跑了出去。她从小在李家长大，小姐在家时，她是服侍小姐的丫环。她知道小姐的房间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刘太太在小姐出嫁之后就交代过，每周必须打扫一次小姐的房间和院子，以备不时之需。
八点多钟，刘太太的小婶婶，也是她的干妈和她的两个表姐妹上门来了，让她吃了一惊。她刚刚接过素云的电话，有些心不在焉：“婶婶，你们今天来做啥呀？”虽然这个婶婶是她的干妈，但刘太太从小就不习惯称干妈，一直改不过口来，还是一直称她为婶婶。
“我的干女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婶婶是个快言快语的热心大妈，一眼就看出了侄女今天有一点情绪，“你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啦？今天是礼拜五，我们不是早都定好每个礼拜五来打麻雀吗？”说完婶婶看着一起来的两个侄女，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啊，大姐，你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啊。怎么把我们来打牌的事都给忘了？”两个表姐妹也笑嘻嘻地说。
经他们这么一提醒，刘太太真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你看，你看，我真是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哈哈哈。”刘太太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婶婶，两个妹妹你们快坐下。刚才接到素云的电话，她今天也要回来，准备住几天。我正在想这个事，所以把你们给忘了。抱歉，抱歉啊。”
“你这个娘真是当的不错呀。想到女儿，就把干妈就给忘了。素云今天回来也是很巧的事，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个干外孙女了，出嫁也一年多了，一定变化很多吧。”
“不敢，不敢，婶婶多心了。这一年来她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安心地当她的少奶奶罢了。”刘太太诚恐诚惶地说着。
九点多钟，刘府的门前传来了汽车喇叭声。门房赶紧开了侧门出来，见是小姐带着贴身的丫环回来了，而且还跟着林府的女管家云姨。
“小姐，你回来了，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我给你去开大门。”门房说着就要回头进去开大门，这大户人家的大门平常都是关着的，只有节日或者有重要的客人来访才开大门的，小姐回娘家是不常有的事，门房就想到要开大门迎接。但是素云没有这个心情，赶忙阻止住了门房：“强伯，不必开大门。我又不是什么稀客？”
素云从侧门进了院子，丫环在后面提着小姐的皮包，等候着云姨一起进门。司机把车上两个轻便的油藤手提箱取了下来交给门房。
素云走进天井，听到一旁的房里，传来打麻将的声音和几个女人开心的说笑声。在房门口侍候太太们打牌的丫环小翠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就赶紧探出头来。她一见是素云回来了，赶紧回身说：“太太，小姐回来了。”
刘太太赶紧放下手中的麻雀牌，“婶婶，先停一停吧，我女儿回来了。”
几个人一起放下手中的牌，“真是太好了，走，走，我们看看素云去。”几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归家心切的素云见到这几个人从屋里出来，倒是一时镇定了许多。当时也满脸堆着笑与这几位长辈打招呼。素云被婶婆和两位姨妈拉到一旁去说话了。
刘太太见到林府的女管家云姨进来了，就赶忙迎了上去，她知道这一位云姨在林府虽然是下人，但却是一位重要人物。她是女婿的奶娘，又长期照顾林老太太，多年来在林府重要活动中都能见到她。今天亲家派她送女儿回来，也是很合礼仪的事。
云姨见到太太出来了，赶紧上前施礼说道：“太太在上，奴这厢有礼了。”
“云姨，别客气，别客气。你先在这坐一坐，我们讲几句话。”刘太太客气的让座。
“太太您坐，奴家站着就好了。”云姨不敢落座，就站在一旁。
刘太太坐下后，坚持要云姨在侧座上落座。云姨看到主人家如此热情，也不敢驳刘太太的脸，就在一张方凳上侧身坐下来。
“亲家和亲家母都好吗？”刘太太问道。
“都好，谢谢你了，太太。今天我家太太特意派奴送小姐回来，太太还交代随小姐的心意住几天，和老爷太太多聚聚。什么时候要回去，提早挂一个电话，奴再来接她。”云姨一脸是笑。
“亲家母真是太客气了，安排的如此周到。你回去后向亲家母表示我们的谢意。云姨啊，我们准备了一些西洋点心，是我们公司新进的货品，新鲜的很。请你带回去请老爷太太品尝一下。小翠，把东西送到车上去。”
“是的，太太。”小翠将放在客厅桌子上的一个大纸盒抱了起来，准备出去。
“真是太谢谢了，太谢谢了。太太，奴家这就告辞了”说着云姨就致礼告别了。
刘太太也起身似要相送，“太太您留步，留步。”云姨说完就跟着小翠一起出了门。
就在刘太太与云姨在客厅讲话的时候，在一边的房间中，素云与几位长辈在一起聊天。当然，素云现在不能跟他们讲自己遇到的麻烦事，就在家长里短的事上与她们应付着。
刘太太回到牌桌上坐下，对素云说：“云啊，你先回房间去休息，我和你婶婆和姨妈还要继续打牌。”素云这会儿也没有心情与这几个老太太聊天，听到母亲这么一说，就像得到特赦令一样，在与几位长辈打过招呼之后就回房去。
这几位老妇人一边打牌，一边聊开了素云。婶婶是一位心直口快的人：“依我看素云在她婆家过的并不开心，你看她丈夫一结过婚就回上海去了，接着很快又出洋去留学，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亲戚们还不知道刘家的这个女婿已经逃婚走了，刘子卿夫妻并不敢向大家公开这个消息。他们这一年多来给大家提供的信息就是女婿不在身边，他回上海了，又出国留学去了。这种丈夫在外地经商读书，而将妻子留在家乡的情形在大家庭中也是常见的，虽然这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没有人真会在意这件事情。
“是啊，我们的女婿一直都在忙着读书，又要留洋取得名校学位，这两年都没有回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家都有一家难念的经。”刘太太在亲戚面前依旧只能如此应付着，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说一些好听的话去描绘一个虚假的前程。
她们就这么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继续打牌。这位婶婶的手兴最盛，在牌桌上一直都赢多输少，总是愿意一整天都打下去。但她自己说赢多少钱倒是次要的，根本是那种赢的开心，是最享受的时刻。很快就到午饭时间了，最为手气好，婶婶连饭厅都不想去，于是刘太太就让丫环们将午饭送到牌桌上来，几位牌友匆匆忙忙的吃了饭，又拉开架势玩了起来，她们一时也忘记了素云回来这件事。
素云带丫环小莲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久，小翠也被太太指使前来素云房里帮忙。闷闷不乐的素云看到小翠到来，心中缓解了一些。小莲与小翠是两个要好的小姐妹，但是小莲知道小姐今天情绪不好，也不敢与小翠过分亲热，毕竟她已经陪着小姐过门去一年多了，对这边家里的情形也陌生了一些。
素云斜躺在一张长靠椅上心不在焉的翻着一本线装书，只有在这一间的屋里才会觉得这是自己应有的生活。在没有出嫁之前，她这个刘府的大小姐多么安逸与自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个婚结的够窝囊的，已经都要两年的时间了，还没有从这个麻烦的漩涡中跳出来。现在倒好，明目张胆的提出离婚，看来他在美国和某个女孩子又好上，想离了婚能再婚。他倒真是想得美，决不能答应他的非分之想。她感到安慰的是，公公婆婆明确地反对离婚。林建平啊林建平，你不回来也就算了，今后你这个林府就是属于我的，没有你的份。要想回到这个家里来，就必须向我认错。当然，这些想法是不能跟公公婆婆说的，就是今天回到家里来也只能跟父母说一半的话。素云正在胡思乱想之中，小翠进来了。
“小姐，奴真想你啊。”小翠一边说着一边和小莲拉着手，一起站在素云的身边。素云放下手中的书，露出一丝笑容。
“小姐，太太让奴告诉你，她今天要陪几位婆婆婶婶们打牌，你就在屋里先歇着。奴在这儿陪着你，有什么事尽管跟奴说。”小翠从小就喜欢到小姐的房里来陪她玩，或一起做女红，有时也跟小姐的贴身丫环小莲打打闹闹，说一些贴心的体己话，小姐出嫁时小翠姑娘可没少流眼泪。
素云看着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个别老站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的让人眼晕。你们都在花窗边坐下来吧，让我看看你们这两个小美人。”两个丫环听主人如此表扬自己，也不由得红了脸。
天井耳房里的牌局一直持续到傍晚，在大厅里的自鸣钟敲响四点的时候，婶婶已经累了。她揉揉疲劳的眼睛，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干女儿，今天就玩到这里了。你也陪了我一整天了，今天你的手气也太差了。”
刘太太累了，而且还有心事，哪有太多的心思认真打牌，只不过是硬着头皮陪着干妈玩，为的是让老人家高兴。听干妈说不玩了，心中真是如释重负。她伸了一个懒腰：“婶婶，你身体很好，从上午一直玩到现在，真是老当益壮。我这个做后辈的自叹不如。两位姐姐，你们说是吧？”刘太太一边说一边看着两位表姐。
“是的，大婶真是精力过人呀。”两位表姐也离开了桌子，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去喝茶。
“干女儿，你看我们今天只顾了打牌，把你那宝贝的女儿给冷落了。”这时老太太想起了素云，“这孩子益发可爱和懂事了，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刘太太最怕人家谈论女儿的婚事，因为心里有病，但这心病又瞒着大家，只顾着装出健康的样子来。所以表面上都是笑嘻嘻的应承着，可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她赶紧让佣人给打了洗脸水，侍候几位老女人洗了脸，让大家在沙发上坐下喝茶休息。接着佣人送来下午的点心，八宝粥，元宵和水晶糕。刘太太让丫环去素云的小院里将女儿叫了出来，陪着老人吃点心说一会话。
不久，丫环小翠从外面进来说：“太太，奶奶与婶婶的车来了。”
“干女儿啊，我该回去了。素云，什么时候跟你娘一起到干奶奶家玩。”这位婶娘拉着素云的手说。随后，几位老女人在刘太太、素云和丫环的簇拥下，穿过大院天井来到大门口，门外依次排开三部黄包车。这几部车在早上送这三位来的路上，就约好下午的时间来接她们回去。
送走了这几位客人，这一对母女回到厅里坐下，刘太太就问道：“素云，今天回来，是怎么一回事啊？不会只是来想看我们吧。”
听到母亲的问话，素云欲言又止，因为周边还有丫环们在。刘太太知道在这个大厅里讲话不方便，就起身说：“我也累了要回房去休息了，素云你跟我一起进去吧。”说着母女俩一前一后就到后房去了。
母女俩回到房间之后，刘太太就反手关上了房间的门，当她回转身来正要对着女儿说话，发现素云坐在长沙发上已经泪流满面。“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你在林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啊？”刘太太赶紧坐在了女儿的身边，扶住女儿抽泣的身子。她又伸手从沙发旁的小柜子里掏出一条小毛巾，为女儿抹去脸上的眼泪。
素云哭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显得十分的委屈和无奈。刘太太说“你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急死人了。”
“妈，那个混蛋的林建平，他提出要跟我离婚。他太欺负人了。你们当初怎么会把我嫁给他？”说着素云又哭开了。
“唉，都怪我们心急啊。我们两家在你们小的时候定的这个娃娃亲，原以为门当户对，却没有想搞成这个样子，我和你爹也是后悔的不得了。”想到这件事情刘太太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林建平是怎么提出要跟你离婚呢？”
“他从美国寄了一封信回来给他的爹妈，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要离婚。”
“那你公公婆婆是什么意思呢？”刘太太赶紧问女儿，虽然两家长辈的关系不错，但在这种情况下，倒也很难猜测对方的想法。因为这一年多来亲家那种敷衍的态度，也让他们感到有些无可奈何。
“这一点你还是可以放心的，公公婆婆是反对他们儿子这样做的。我在他们家没有犯任何错，这件事完全是他们儿子闹起来的。”素云定了一定神回答说。
“谢天谢地，他们还是讲道理的。”刘太太的心中感到了一些安慰。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开门啊，我回来了”。原来是刘子卿下班回来了，他原定晚上有应酬，但是早晨听说女儿回来，就把应酬给推掉了，处理完手头的事，匆匆忙忙的回来了。刘太太赶紧过去开门，刘子卿一进门，太太又把门关上了。
“你们怎么啦？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出了什么事情了。”刘子卿感到有些不妙。他看到女儿坐在沙发上满脸泪痕，虽然现在已经止住了悲声，但是可以看出她的神情是比较惨切。刘子卿放下公文包顾不上换衣服，就走到女儿身旁坐了下来，“素云，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唉，老公，你的女婿提出要和女儿离婚。”刘太太代替女儿回答，素云在一边又流下了眼泪。
“这个林建平太不像话了，他怎么能这么没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刘子卿火冒三丈，“我去找林孝忠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子卿说着站了起来。
“你别急，你别急，子卿啊，你坐下。你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也不迟，素云说她的公公婆婆反对离婚，亲家还是通情达理的。事情从头至尾都是林建平一个人在那里闹，这个林建平，可真是不简单呢，胆大妄为，还真有手段。”刘太太愤愤地说着，“林孝忠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当然是有责任的，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们俩家这多少年的交情，我们在社会上的脸面。难道都要被林建平给毁掉了？他们当长辈的难道就没有什么责任吗？”
“爹，他们家从建平逃婚开始，就断了对他的经济支持，原来想逼他回来。但他在外面还是有一些办法的，听说是他二叔给他帮助。我的公爹因为这事在家里发过一回火，后来不了了之。因为建平考上公费留学，不需要家里的钱了。”素云的神情算是安定了下来。
“现在这个事情该怎么办呢？他林府有什么手段吗？”刘子卿神色黯淡地问道。
“更好的办法也没有，只是给他拖着，不理他。”刘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在桌茶几上给这父女俩各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建平一定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想办了离婚，他能够在外面光勉堂皇的再去结婚。”
“这小子，他倒想得美。”刘子卿喝了一口茶，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面上，“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我要跟林孝忠好好谈一下？他们家不对啊。素云，回来就对了，就在家里住着不回去了。我看他们的面子往哪里放？”
一家三口在屋子里面议着这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屋外的天黑了下来。门口传来丫环小翠的声音：“老爷太太，晚饭都准备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