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林孝廉总是起不了床。桌子上那一台小座钟已经7时30分了,他还赖在二楼卧室的床上,眯眼看着阳光缓缓照进窗台,再慢慢地移到床前来。
清晨时光,大宅院里是十分安静与适意的。墙内外的树上,几只小鸟一早就唱着歌,无忧无虑地在树枝上散步聊天。他经常在窗台上撒一些面包碎,小鸟便会飞落下来找吃的。长此以往,这些小鸟也不怕他了,当着他的面就会落下脚来,所以他给自己的卧室取了一个雅号:羽友斋。
幽静的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了,楼梯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丫环轻轻地敲门:“三少爷,该起床了。太太让你赶紧吃饭,去上学。黄包车在大门外等你。”
林孝廉每天早上最烦的事,就是这个小丫环催促他起床,但也没有办法。老爷对他们几个兄弟要求很严历,特别是在日常上学、年节礼仪与拜会长辈这些事上的要求近乎苛刻。林孝廉感到自己散漫的性格与家庭的规矩格格不入。
他恋恋不舍地起床,慢悠悠地穿衣,来到外间。小丫环给他备好洗脸水,并收拾了书包。其实,他的书包没有什么好整理。每天傍晚放学回来,他在大门前下了黄包车,书包依然扔在座位上,是这个13岁的小丫环帮他把书包抱上楼来,放在门口小桌上。今天一早,这个书包在那里依然原封不动。他下楼去,小丫环抱着书包跟在后面。这时的餐室,只有老太太在丫环的侍候下吃饭。
“依妈,早安”,他漫不经心地向母亲打了个招呼。
“仔呵,你可要快点。你爹与你哥各人都吃过早饭,出去了,四弟也上学去了。你也是要赶时间的人,要赶紧呵。”他早就习惯了母亲的叨叨不休,语焉不详的啊了几声就算是回答了。闷着头匆匆地吃了些糕点,喝了杯豆浆,告别母亲,逃难似的离开了。
大门外,黄包车正在等他,书包也已在坐席上候着,书包边上放着一把进口的斯伯丁木质网球拍,这一把网球拍是通过马尾港招商局的帮办代买的。
林孝廉在中学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网球。事实上,罗城打网球的人并不多,除了洋行里的洋人、华人帮办以及教会里的神职人员。但是格致中学有不少本地大家庭的孩子,他们确实是引领了这个小城生活与社交文化的新潮流,如喝咖啡,跳交谊舞与打网球。上学听课对林孝廉来说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好在老师对他的要求也不严格,交不交作业也无所谓,就是不来上课也都随他的方便。每天上午在的课堂中,他总心不在焉,盯着窗外的小树林发呆;考试的时候老师都会给他一个合格的等级:丙。让他回到家里也好交个差。但是每天下午,他就生龙活虎的出现在网球场上,虽然他的网球技术不是很好,但却是最喜欢打网球的几个学生之一。
林孝廉在18岁那一年,从格致中学毕业了。对他来说,这个书读的勉勉强强,只是混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对于上大学继续读书,他是没有兴趣的。他有自知之明,一直说自己在读书方面的天分,远不如大哥与二哥。大哥虽然没有读大学,在家里帮忙父亲做生意,但他当年高中毕业时,可是个优秀学生,只是因为家里经营产业的需要,他才弃学从商。二哥中学毕业后去上海读书,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家里最小的老四,虽然还在中学读书,那也是一个人精,学习成绩很好。然而,最关键的是他这个老三一点都不嫉妒哥哥和弟弟,他承认自己在学习上失败,而且心态好。从小到大,他是四兄弟中唯一最爱玩最淘气的,但是母亲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老太太知道三儿子不好好读书,没有什么大出息,但老人家心想,林家四个儿子,总不能一个个都成才吧。老大帮助家里做生意,忙得整天不着家;老二去上海就不回来了;老四也是个读书的苗子,今后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的。但在这个家里,她还总要有个儿子陪伴在身边吧,老三不读书也就算了,留在身边当个孝子不也很好吗。
林孝廉高中毕业后,没有什么正经的事情可以干。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就感到闲的发慌,每天问候过老太太,就上街闲逛,慢慢的结交了一批游手好闲的朋友,去戏园子里看戏,或者就去打网球。
这一天傍晚,林德水难得有时间早回家。黄包车刚刚拐进自家门前的巷子,就看到家门口另一辆黄包车起步,朝相反的方向而去。他问车夫:“小李,这是谁的车子呀?”
小李说:“回老爷,这是三少爷的。”
林德水心里纳闷,这是吃晚饭的时间,小三去那里?回到府里,他换好便服喝了一杯茶,就到晚饭时间了。
林德水来到餐厅里面,见到一家人稀稀拉拉地围坐在八仙桌旁。他在妻子身边坐下,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孩子们。老大林孝忠今晚有应酬,但他的媳妇婉珠在座,老二在上海,家里饭桌上没有他的位置了,老三的位置空着。他不禁皱了皱眉头问坐在一旁的林孝明:“老四,你三哥上哪去了?”
老四转头看了看三哥的空位置说:“依爹,三哥出去了。”
“这是吃饭的时间,他到哪儿去?”林德水追问了一句。
老四说:“三哥出去玩了,不知道他上哪去。”他低眉垂眼地回了这一句,显然他不想说实话,有些事不关己的感觉。
林德水心中不悦,转身问太太:“老三哪去了?”
老太太回答说:“老爷啊,老三到戏园子去看戏。孩子整天闷在家里没事干,说这些天有新戏上演。去看看戏,散散心。”林太太似乎对这事情并不上心。
“三哥经常去看戏,很久没在家吃晚饭了,”老四这会儿才接上话,“依爹,你平时回来的晚,你不知道,三哥经常在这个时候出去。”
“这也太不像话了。太太呀,这都是你给惯出来的,”林德水说完这句话就不吭声地吃饭,但他的头脑中并没有停下思考,决定今晚要跟太太好好谈一谈。
晚饭后,俩夫妻回到卧室边小厅里坐下,丫环送上两杯茶之后就退了出去。
林德水说:“小三这样游手好闲,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老太太回答说:“话是这么说,但是,公事家事都不要他插手,每天能够在家里陪着我说说话,也是很好的。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在家里也孤独得很,虽然大媳妇每天都能陪我,多个老三在家也很好。但是,对他一个年轻人来说,不能一整天就呆在家里面,他也需要有消遣的时间与事情。”
林老爷说:“我看这样吧,他18岁了,可以给他娶一房媳妇了,明年生个孩子。这应该也能拴住他的心吧。我就看不惯这样游手好闲的人,长久了终归会生事的。”
说到给三儿子娶亲,老太太十分开心。夫妻俩商定之后,这件事情就交由她全权落实了。林家老三要娶媳妇的消息传了出去,在罗城是有影响力的。有年龄相当的女孩子的家庭纷纷托人前来打听消息,其中就有同为罗城商会常务理事的中医老铺胡善堂药局的老板。
胡家在本地是医学传家,其祖上曾在京城做过一任御医。虽然在京城御医里,他的水平一般,平日里不过给宫中的阿哥们看一点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的小毛病。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平城,老佛爷带着一家大小西行躲避祸害时,胡御医就收拾自己的行囊,告别了紫禁城,回到罗城。他知道有大山庇护的罗城,在列强入侵的国难时刻,还是比较安全的。那些无恶不作的外国强盗只盯着都城和大城市,不会轻易来这偏僻的小城镇。老佛爷一家往外逃,那些洋人并不追,他们就守着北平城逍遥快乐。
胡御医回到罗城以后,开了一家药局,自己坐堂兼卖药,倒也把一家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胡家在罗城已传到第三代了,原来的小药局也变成了大药房,现任老板名叫胡舟仁。老胡自己会看病,还由于有祖父当年做御医的关系,在经营参茸补品方面生意做得很好。特别是按照宫中的秘方泡制的福寿大补酒,几乎垄断了南方的补酒市场。据说这个酒是当年老佛爷最喜欢的,她老人家不但自己喝,还把它赏赐给各家亲王与大臣们。胡御医当年趁乱从宫里的药局中,抄录了这一份配方。眼下,胡家有一位千金小姐比三少爷小一岁,名叫琳琳,有意结交这门亲事。林府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就请了当地一位著名的媒婆上门说合。来年开春,林府迎娶了这位三少奶奶。
胡家千金是一位知书达礼的女孩,虽然不是大美人,倒也容貌清秀,颇为符合老太太选择媳妇的要求,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林府一直就拒绝那些风流漂亮的女孩子。老太太对老二在上海谈的那位大学教授的女儿就颇有微议,一位能弹钢琴的女大学生,十里洋场上的千金小姐,总是让老太太感到心中不安。她一直犯嘀咕,我们老二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孩子,他怎么能够降的住了一位上海洋小姐呢。所以,她一直希望老二能够回到罗城来,老老实实地取一房让老人家满意的媳妇。但是,老二不听话,一意孤行留在上海,他翅膀硬了,对母亲的劝说无动于衷。当然,原来掌管上海公司的二叔公,因为年岁大了,老人家准备退出,需要有一个年轻人来接班。二叔公看上了林孝文,知道他是可以托付的人。因此,二叔公在林孝文留在上海这件事情上是出了大力。对此老太太感到无能为力,也只好随老二去了。
但是,对眼前的老三,老太太就有决定权了。老三从小就十分依赖家庭,吃喝玩乐十分在行,却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所以只要他对家庭有依赖性,老太太就能够控制得住他。
林家三公子婚礼的排场自然是小不了,让他那个无为而又自信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婚后这一段守着新媳妇的甜蜜生活,让他出去野的心收敛了一子阵子。因为有了这一段婚姻关系,林家与胡家也走得近了起来。
这一天,林德水刚到商行上班不久,襄理陈仕臣进来报告。说是胡善堂的老板胡舟仁登门求见,已经将他迎进了会客室。一听说是亲家登门,林德水赶紧起身来到会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