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此次驾临,还获得另一强烈印象,即晋王为清心寡欲之徒,俨然不近女色,这才尽招老丑侍婢。相反,杨广对娶自西梁的萧王妃却敬奉有加,视为上宾。萧王妃对晋王举案齐眉,晋王待萧妃亦体贴入微。除了萧妃,晋王府再无第二个稍有姿色的年轻女人。
杨广此举,最为杨坚赏识,亦即对太子杨勇最为恼怒的原因。谁不知齐主高洪、高湛、高伟,周天元帝、陈后主等等,皆败于金钗香裙之下?高颎斩杀祸水张丽华,真是太正确了。否则那张丽华即便不死,也该送往突厥,去祸害那些老是侵扰大隋疆土的可汗们。
杨广上述表现,孙思邈尽知真伪。他却无机会向杨坚坦陈真相,且估计杨坚也不会听信于他。眼见杨广计谋得逞,孙思邈徒有扼腕深叹。
杨坚自考察晋王府后,心里天平便倾向杨广。更兼杨广长得高大英俊,使杨坚认定,此亦为大富大贵之相,因而更换太子之念逐步加深。
太子杨勇却不知危在旦夕,一味继续游玩。他再次向孙思邈求助时,所求却是倍力于房事之药。孙思邈不愿照办,直言妄服不宜。杨勇以为看不起他,竟言:“他日吾为天子,君将如何?”
孙思邈单腿跪地,诚恳对曰:“然仍需对症下药。”
“本太子身健体壮,何需虑此?”
“启禀太子殿下,您已风症入体,务必抓紧治疗,使之止于初起。若潜入脏腑,则难愈也。”
“大胆,你敢妄言本太子染疾?”
孙思邈见杨勇终不醒悟,只得谢罪缄口。
杨广继续频频出招,一会儿说太子欲置他于死地,一会儿说云昭训舅家凶险狠辣。他最后使人拉拢杨素,共结同盟。杨素伐陈功高,与贺若弼、韩擒虎、高颎并享盛名。今韩擒虎寿终,贺若弼获罪,高颎亦为陛下猜忌,杨素便地位凸显。杨广知杨素爱马,乃花重金于西域购得骏马数匹,尽送于杨素。杨素受杨广之托,择日以问候为由,远去皇上避暑之仁寿宫,单独晋见杨坚,将晋王不遗余力地吹捧,对太子则极尽贬低之能事。
他们就这样纠结成团,共谗杨勇。这类话说得多了,杨坚“废长立次”的态度趋向坚定。不过他还要看看,太子是否真的无药可救。为求端底,杨坚决定对东宫也来一次暗访。
杨坚此行确属暗访,事先不透露半点口风,结果将杨勇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仅东宫院内假山假水、舞榭歌台无法掩饰,就是那华丽屋宇、马厩鹿苑亦没法遮拦。更要命者,即当杨坚悄悄入府时,杨勇正与众美姬嬉戏游乐,忘乎所以。杨勇还往脸上抹了油彩,亲自登台表演。
杨坚与独孤氏皇后乘马车悄至东宫时,门卫军士因从未见过皇上,试图阻挠。这一下便激起杨坚万丈怒火,拔出长剑,对着门卫军士便砍。独孤氏劝杨坚收回长剑,二人顺着歌舞方向急奔。
东宫舞台构造别致,四根支柱皆刻有盘龙,舞台两边以彩釉木板紧围,让演唱声音汇聚萦绕。杨勇满脸油彩,在台上演得起劲,却听杨坚一声大吼:“混蛋!下台!”杨勇一看不好,忙就地跪下请罪。
其余参加演出的美女们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赶紧逃跑。这使杨坚更气,拔出长剑追杀。一名宫女被杨坚挥剑砍倒,又一名宫女被砍伤头部。杨坚眼看就要追上第三位宫女,自己却滑倒在地。独孤氏皇后揉着胸口,上前搀扶杨坚,同时不忘火上浇油。杨坚气得心如刀绞,手指杨勇,话不成句:“畜生。废了,都不解恨。”
杨坚其意既决,即将诸王子并皇室近亲召来,自己立于武德殿西面,使百官立于东面,令杨勇及诸子、侄皆列于殿外宽大庭院里,再由内史侍郎薛道衡高声宣诏:废太子勇为庶民,移于内史省管辖,给五品料食。勇之男丁为公者尽废,皆为庶民。
诏令又宣:昔时多名主官在东宫侍奉,皆渎职误导,罪大不赦,悉并处斩,妻妾子孙尽皆没官。另几个罪行较轻者特予免死,各杖一百,身及妻子、资财、田宅皆没官。
隋开皇二十年(600),杨坚改立以诈取信的杨广为太子,从而为隋朝迅速覆亡埋下祸根。独孤伽罗皇后亲睹杨坚完成此举,似心愿已了,乃于仁寿二年(602)仙逝,寿高五十九岁。这样,杨广后来折腾成什么样,这位偏执的皇后也见不着了。
杨勇被废之前,孙思邈亦与独孤伽罗皇后见过一回。皇后问:“公乃智者,可知太子、晋王前程如何?”
孙思邈惊得呆了,忙道:“启禀皇后陛下,鄙人从来不习此道。”
“请别推却,谁不知你学识渊博,有预测之功。”
“启禀皇后陛下,以鄙人眼光,太子、晋王同为陛下所养,各有千秋,若非意外,皆大有作为。”孙思邈最后答道。
孙思邈接着告曰:“鄙夫已六十挂零,屡患风眩,头脑懵懂,疑与此前频繁接触麻风病患者有关。”独孤伽罗虽然存疑,却也无法。孙思邈给独孤氏皇后处过药方,嘱其好自为之。
孙思邈自那日单独见过皇后,便觉宫中事大,而自己位处卑微,言多只会惹祸。为求自保,他乃在杨勇被废黜前夕数请于杨坚,以采药名义离开京城,再去外地。杨坚正嫌他多嘴,当即准奏。
孙思邈乃决定去湘地一行。
八 初访湘地 求《伤寒论》而不可得
在巨著《千金要方》中,载有孙思邈一句伤感之语:“江南诸师,秘仲景要方不传。”[60]此话,道出孙思邈对某些德行不崇者的遗憾和无奈,事情发生在他初访湘地之时。
孙思邈告辞杨坚出行,恰逢江南雨季,这对他来说是不小的难题。孙思邈毕竟在关中华原长大,不仅生活习惯适应西北,身体素质也摆脱不了西北气候的影响。今至江南,被终日不断的绵绵细雨一浇,全身酸疼,两腿僵硬,竟至不能弯曲。孙思邈因南北气候变化,深刻体会到用药为何叫作“开方”。因同一个病例服食同一种药物,用量多少,与患者所处的方位关系极大。就是同一个病人患了同样的疾病,当其居住在不同方位时,所服用药物也大有区别。如南方人到了北方,就得防止燥热;而北方人长住南方,则需预防暑湿。
适于西北旱地行走的脚上麻鞋,这时对孙思邈也成了累赘,被积水打湿后不仅沉重如铁,且穿在脚上极不舒服,比泡在水里还难受。他此行首要目标锁定长沙,因那是张仲景行医多年之所在。他不熟悉地理位置,临时找了一名小向导,除付给劳务盘缠外,还一路上给小徒弟讲解各种医学知识。这使年轻人十分高兴,对孙思邈更为敬重,只担心天雨路滑,总劝其歇息。孙思邈却担心杨坚反悔,随时派人来找,故不敢拖延行程。
小徒弟见说服不了先生,只得左肩替他把行囊背着,右手试图搀扶。孙思邈虽年过六十,步子却平平稳稳,如年轻人一般。只是风雨太疾,虽买了油纸雨伞,因风雨斜着打来,雨伞顶不了用,只能在大雨停歇后继续上路。途中若突然遇雨,便只好就近在大树底下躲避。然而在大树下避雨何其危险,有一回差点儿与雷电遭遇上了。
小徒弟倒不怕难,只担心孙思邈发生意外,便说些泄气言语。孙思邈却不把风雨放在眼里,只管埋头前行。他对江南印象太美了。看这漫山遍野草木,如无垠绿毯一般,看得让人醉倒。山林上空,雾霭轻浮,几近透明。林间田地,郁郁葱葱,所有草木皆可入药。长在关中的他,对江南药草只见于书本,其中有不少本可入药的花草,书上却未曾收集。因而孙思邈决心充分利用这次机会,亲眼见识,亲自验证,以便使更多患者获益。
孙思邈脑子里记着一些江南药草的名字,衣袋里揣一个自订的小纸簿,上面写了一些药名。每见到一个乡民,只要看去有些见识,他都躬身询问,哪怕这人只有十三四岁。那天他见一剃光头的小男孩背着竹筐,正在田间采猪菜,筐里所装野草很多。孙思邈想起有一种药草叫“大飞扬”,为清热解毒、止痢止血、渗湿止痒的良药,却不曾见过,便试探地问:“小伙伴,你认识‘大飞扬’草吗?”
小男孩抬起头来,先是不懂,待孙思邈说起它另一个名字叫“奶白汁草”时,小男孩立即从竹筐里抓出一把,热心地道:“老爷爷,这就是。”
孙思邈接过来一看,这生于田野路边的“大飞扬”为淡红颜色,密生粗毛,茎上长有细密锯齿,折断茎干,则有乳白色液汁流出,故得了“奶白汁草”的别名。孙思邈大为高兴,忙要了一点儿夹在书里,作为标本。
通过这类方式,孙思邈果然增加了对诸多江南药草的直接认识,并采集了许多标本。比如:
大乌泡,又名黄水泡、倒生根、糖泡叶、马莓叶、大红黄袍。杂生山坡灌木丛中,看似一点儿也不显眼,却能清热解毒,凉血止血,还有接骨奇效。如用鲜大乌泡根、鲜野葡萄根皮与接骨木根皮等合捣,加酒炒热,将断骨复位后敷上此药,固定小夹板,十日之内骨必吻合。大乌泡又可治外伤出血、黄水疮等。其法是,取大乌泡叶适量,烘干,研成细末,晒干后敷于患处,不日即可见效。还可将大乌泡鲜叶捣烂,外敷伤处,立即止血。
土牛膝,又名白牛膝、红牛膝、对节草根、红梗草根。此药十分神奇,能做近二十个处方的君药。与其他药草配合使用,可治白喉、经闭腹痛、跌打损伤、急性咽炎、产后尿血、急性扁桃体炎、急性喉炎、牙周炎、肾虚腰痛、产后大便难、小便不畅等等。孙思邈此前虽知其名,却不知它长得什么模样。而今即识,此为多年生草本,山坡、路旁、屋檐向阳处,都是它滋长之地,可谓贱生之物。孙思邈不由大受启发:许多为人类做出较大贡献的先贤,不也是平凡之人、卑贱之辈么!
三白草,又名白花莲、九节藕、白叶莲、白面姑、白舌骨。书载,该药草属性为甘、辛、寒,系清热利尿、解毒消肿的良药。孙思邈见它也生于水沟、池沼之畔,为农家喂猪食料。经访当地老农,乃知此药除主治****湿疹、骨髓病、白带过多、乳腺肿块等症外,还可治乳汁不足。其法是:取三白草根若干,猪前脚一只,加水炖服,食肉喝汤,每日一剂,连服二至三日,乳母必乳汁猛增,令婴儿吮之大快。
长沙时为潭州治所。孙思邈来到长沙地界,便打听张仲景故事,更欲觅得《伤寒论》全本。因他在江北只读到片断。上回在建康陈皇宫大火中抢救图书,也未能获得《伤寒论》珍本。他乃寄希望于张仲景行医故地,或能如愿以偿。
孙思邈发觉当地书肆极少,药肆兼售普通医书。他便想碰碰运气,看哪个药肆掌柜见过《伤寒论》真本,结果大失所望。他连问几家药肆,掌柜一听《伤寒论》三字,立即警觉起来,道:“不卖,不卖。那个书何得卖?”
孙思邈没料到当地人对该书看得这样重,乃试着与葫芦游医交流,回答却是:“伙计,你想靠它吃饭,我也是靠它吃饭呢。”
孙思邈于心不甘,又走进一家药肆。这回他改变方式,不再单刀直入,只委婉地道:“掌柜发财。请问可有较好的医书善本?”
“散饼(善本)?你要买散饼?找错地方了。那边,那边卖饼,么子饼都有。”
孙思邈哭笑不得,原来两人之间有语言障碍。待解释清楚了,掌柜眼睛细眯,倒是痛快得出奇,大声道:“《伤寒论》?有啊,出得起价么?”说时,将一个大巴掌伸到孙思邈面前。
孙思邈大喜过望,按了按长衫内的钱袋,充满自信地道:“钱不是问题,只要真是善本。”
“这个价,起码是这个价。”对方同时摊开两个手掌。
“行,没问题。”孙思邈立即将钱袋掏出,将一个个银锭“哗啦啦”倒了出来。
“不够,不够,还要,还要……”掌柜眯着细眼,将钱收够了,才从破旧书柜里掏出一卷抄本。孙思邈一看,大失所望,原是一个残本,内容不及全书十分之一。
“只这么多吗?掌柜。”
“怎么,你还嫌少?别人根本就不卖。要不你再问几家试试。”
孙思邈明知吃亏,却不便反悔,摸摸钱袋,所剩无几。他只得接过残本,怏怏而去。
他向这家掌柜道过谢之后,还想碰一碰运气。心想,如若价格合适,不妨在此地行医三年,挣得书款,再回返大兴城不迟。他于是又走进一家药肆。
“你有《伤寒论》善本?好啊。”对方却把话听反了。
“那你出多少价?”孙思邈忽一转念,改口问道。
对方说了个天价。
孙思邈听了,差点倒退三尺。他这才明白,一部《伤寒论》善本要价之高。不由暗自琢磨,即使忙上十年,所得钱币或许也达不到那个数目。这些人都把《伤寒论》当作生财工具,倘若张仲景九泉有知,真不知该作何感想。他于是暂时打消获取《伤寒论》善本之念。
面对上述人等,孙思邈不由回想起早年一幕,那是他跟着师父学徒之时。一日,他与师父经过一家药肆,但见门前木板上贴着告示:
高价购买祖传秘方 让你一夜富可敌国师父感觉好奇,不由驻步观看。
药肆掌柜躺在藤条椅上,一条腿搁上柜台。见孙思邈师徒俩站在那儿观看告示,主动招呼:“官人确有这个?我出的可是天价哟。”
“一个方子出多少价呢?”
“那要看了。真正好方子,至少可达这个数。”掌柜说时,伸出一个巴掌。
“五贯?”师父开玩笑地问。
药肆掌柜摇头。
“五缗?”
药肆掌柜再摇头。
“五两银子?”
“想都不敢想吧?五十金。”药肆掌柜得意地道。
孙思邈听得呆了,不由想起师父手中的好些秘方,那可是真正的秘方啊,每个方子都是师父亲自整理而成,救活多少人性命。药肆掌柜似看出师父的秘密,一个劲儿催促:“怎么样?卖不卖?”
师父头也不回,领着孙思邈拔腿便走。
若干年后,孙思邈写作《千金要方》时,苦于未能见到《伤寒论》全篇,殊为伤感,乃愤然写下那一行文字。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