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为摸透解毒药方特性,有意服食某些含毒物品,再以解毒药试之。但因缺少借鉴,不断发生呕吐,有时竟至昏厥。他却不气馁,直至完全掌握解毒方法才罢。待有了足够准备,他决心主动探访麻风村山民。
秦岭里的麻风村不止一处。孙思邈凭着记忆,重新绕道入山,再返回曾经误入的那个寨子。因是白天,他看到村前小河里漂浮着一具具麻风病患者的尸体,大都肿胀变形。下游沿岸,有几个村民正弯腰汲水,对水面浮尸视而不见。孙思邈望着肮脏的水面,脸上充满忧伤。
孙思邈后来明白,因麻风村的村民少有耕作,故多指望附近善心人送些食物来。善心人既要行善,还需自护,便将食物放在距村口三五里远处的固定地点,做个标记,让患者自取,这样彼此都不接触。至于药草,则几乎没人送来。因谁也不知该用何种药物治疗,更不相信还有可能治好。
孙思邈却决心一试。
孙思邈在距麻风村最近的一个山村住下,盖一间茅棚,再参照古人解毒方配药。为筹措药资,他利用下山行医机会,向那家境宽裕者收点儿钱米,积攒下来,如此积沙成堆,慢慢有些结余。他同时上山采挖新鲜药草,与所购药品配合使用。为方便患者,他拿着这些来到麻风村路口,打算当面示范,教他们如何把药材熬成药汁服用。
离麻风村还有好长路程,他却在山下被人拦住。阻拦者手持木棒,见孙思邈拿着药材想往山里走,即往他面前一站:“停。你想干啥?”
孙思邈忙道:“这是药材,专治疠病。”
“什么病?这里人患的是麻风病。你懂不懂?”
孙思邈忙加解释,且从布口袋里抓出一把药材。然而在村民眼里,那药材与麻风病人一样可怕,村民吓得直往后躲,且坚决阻止孙思邈靠近。警告说:“别进村去,否则就别想出来。”
“那怎么办?我这药材……”孙思邈手提药材袋子,大觉为难。那人便指着远处山坡上一个小草棚,让他把药放到那儿。那棚顶竖一旗杆,旗杆上系一白布,白布上画了个大“×”。
孙思邈走近后才看清,草棚由几根木头支起一个框架,上面盖了几捆茅草。地上放着一块木板,用两块砖头支着。村民们送来的食物,全放在木板上。孙思邈不由对村民们深表敬意,心中那一点儿不快随之消失。
孙思邈第一次走近小草棚时,守护的村民一直在后面跟着。孙思邈为取得山下村民的理解,乃充分遵守其俗,不与麻风村村民接触。他将药草装入一个大布袋,见麻风村那边有人来了,忙将大布袋举起,晃来晃去,以引起注意,然后将布袋往木板上一放,扭身就走。
可惜,麻风村患者误解了他的好意。当他第二次再送上药草时,发现第一次所送的药草一半给扔在地上,一半留在布袋里。
孙思邈想,这事不能责怪他们。那些人怎知是什么药草?如何使用?他于是将所有药草收进布袋,回住处进行加工。他用石头支一口大锅,将药草倒进大锅里,再点火熬药。见火势不旺,他用竹子做一个吹火筒,朝大锅底下吹气,灶膛内便“突突突”蹿出火苗来。
经过一番努力,一大袋草药终于熬成汤药。汤药颜色发黑,逸出一股苦涩气味。孙思邈将汤药盛入大瓦罐,罩以圆形小竹簟,然后扛着上山,再次来到麻风村村口。守护的村民已经换人,新来者同样忠于职守,不过略有些通融。除坚决不让孙思邈接近麻风村患者外,允许他站在三百步外,与患者聊上几句,说明汤药作用。
孙思邈乃觉机会难得,忙将大瓦罐端了过去,于草棚边找一块石头坐下,等着麻风村那边有人过来。结果他白等半天,又饿又累,只得将汤药留下,原路返回。而当他再送汤药时,发现上回盛药的瓦罐被打成碎片,汤药全渗进土里。孙思邈大为丧气,手托瓦罐无力地坐下,望着远处出神。
孙思邈决心与他们对话。
那日孙思邈经得护村人允许,又放上一罐汤药,且隐于小草棚附近,静候山上来人。他这回藏得很好,没引起麻风村患者注意。原来麻风病患者自暴自弃,也很敏感,生怕有人设下骗局,将他们捉拿下山,挖心剖腹,以祭祀鬼神。故一旦有生人出现,他们便不敢露脸,也不敢取用好心人送来的任何物品。
这回麻风村下来两人,见送物者远去,很是放心,便大胆朝草棚走来,准备将物取走。却见又是一罐汤药,顿觉上当受骗,抡起大棒便要砸下。孙思邈赶紧从草丛中站起,大声嚷道:“那是汤药,可以治病。你们服了绝无害处。”
两个麻风村患者听了,撒腿就跑。后见孙思邈面目慈善,便不再跑开。孙思邈与俩村民相距约莫五十步远,算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别怕,真是汤药,喝了只有好处。”孙思邈说时,走进草棚,从瓦罐里舀出一勺药水,当着两名患者喝下。
孙思邈见对方不再逃开,便将那瓦罐放下,再退向一旁。两患者确信孙思邈并无恶意,才重回草棚。其中一患者将信将疑喝下半勺,品着味道,再荐与另一同伴。于是那患者也喝下半勺。孙思邈现身说法果有了作用,两名患者主动向他半跪致歉。
孙思邈所送汤药,名为“石灰酒”,由石灰、松脂、上曲、黍米合成,治大风眉须脱落、脚挛手折、痈疽、疥癣、恶疮等症。此为古方,孙思邈先尝过了,感觉无怪异味道,这才端来请他们服食。因处方用药单纯,故能就地解决。据古方要求,此药酒制作佳期为每年九月,但现在治病急需,孙思邈已等不及了。
再过了一段时间,孙思邈大着胆子直接入村,与麻风病患者面对面接触。
于是,他有了对各类麻风病患者病况的详细了解和形象描述。
孙思邈究竟如何与麻风病患者近距离接触、精心疗救的,史书亦乏详细记载。可以想见,孙思邈为治疗这些患者,所费时间精力相当之巨。且因患者大多被迫迁居山林,孙思邈若不入山,则无法接触。而若不直接接触,即根本谈不上治疗。故孙思邈与他们每一接触,除付出大量体力外,更需承担健康风险。因麻风病确能传染!
孙思邈真的把自己忘了。
孙思邈密切接触麻风病患者,此时只是开头。更多感人的故事,还在他进入中老年以后。
十 污秽不计 发明葱管导尿之术
孙思邈打从替杨忠治愈多年冷痢,便与杨坚有了交往。后杨忠去世,杨坚被封为大将军。这样,杨坚对孙思邈更取居高临下之势,只在用得着时就将他召来,治病既毕,即命出府。孙思邈对杨坚本无所求,自不在意。两人先是一般医患关系,后来则明显改善。究其原因,与孙思邈不经意发明葱管导尿法有关。
杨坚袭任父爵时正当盛年,在周主宇文邕眼里,既是肱股之臣,又是潜在之敌。故周主表面对杨坚客客气气,暗中则防范甚严,生怕他怀有异志。据传,齐王宇文宪曾指杨坚异相,日后必王。宇文邕乃命术士赵昭相之。赵昭却替杨坚打了马虎眼,说他不过一尚书耳。杨坚知周主心态,故格外谨慎,从不逾制。周主常与杨坚议事,杨坚为及时应召,每于府中和衣而寝,诏令刚到则疾驰而去,深恐周主生疑。
夫人独孤伽罗体质孱弱,每有病痛则不思饮食。杨坚为此深为忧虑,屡嘱广求名医疗理。杨坚尝笑谓夫人:“显贵在后。”独孤氏不解:“已贵为一品夫人,还能怎的?”
杨坚虚掩门户,低声细语:“某日为皇后亦未尝不可。”
“当真?别吹,此族灭之罪。”独孤氏且惊且喜,急掩其口。想起老父悲惨人生,不禁涌出泪水。
杨坚将夫人搂入怀抱,对宫廷之事细加分析:皇上虽有雄才,然而性情苛刻,刚愎自用,焦虑过度,必然伤身,想来不得长寿。太子宇文赟养尊处优,不知时事,岂能承继大业?
这日午间,杨坚正待出门,却闻有远方访客。通过姓名,知是西岳真人求见。杨坚知西岳真人乃道学大师张道陵之后,有些功法,忙于中堂迎接贵宾。
西岳真人与杨坚相识,始于杨坚寄养寺庙之时。某日杨坚患疾,腹泻不止,僧侣皆不知所措。西岳真人正好在寺庙一老僧处闲聊,见小杨坚病状,即处一方。同时以皮囊盛水,敷于小杨坚腹部,权且止痛。如此抢救,果然得愈。彼时杨坚虽小,印象却深,故发达之日,仍友善待之。
杨坚善待西岳真人,还有另一个原因。杨坚一贯笃信瑞符,有时亲自把玩,故对精于此道的西岳真人钦佩不已,视为上界所遣。每逢关键时刻,总设法求其指点。
杨坚虽为大将军,在西岳真人面前却放下架子,于室内设榻,请大师就座,笑道:“早起听得鹊声,果然贵客驾到。”
西岳真人体形消瘦,颇见风骨,闻言赶忙拱手,表示不敢承当,只特来贺喜罢了,因于远处望得贵宅上空环绕一股帝王之气。
杨坚暗喜,忙压低声音:“此族灭之罪,岂可妄言。”
“贫道对大将军一片至诚,岂有戏言。只是大将军务必更加小心,装愚守拙,方可避难。”
杨坚连连顿首:“如蒙吉言,必当厚谢。”
西岳真人捋捋长须,哈哈大笑:“出家人岂图那些?唯愿天降明主,世间太平,亦愿大将军成功之日,切勿滥杀故旧。”杨坚听了,自此更为谨慎。
那日杨坚正待退朝,却被皇上叫住,且被引入中殿。杨坚以为大祸将临,但觉天旋地转。却是皇上欲以大将军之女为太子妃,征求杨坚意见。杨坚哪敢说“不”,唯有伏地拜谢。回府后将消息告知独孤伽罗母女,惹得母女俩相抱大哭。
其时杨坚女才刚二八,天生丽质,宛如鲜花,整日在母亲身边无忧无虑地嬉玩,有时则读书绘画,操弦弹瑟,日子如蜜一般甜。乍听得将离开家门,进入禁宫,不由扑向母亲,大声哭嚷:“我不去,我害怕,我一辈子不离开妈妈。”
独孤伽罗一把将女儿搂紧,泪水涌流不止。杨坚见了,很不高兴。独孤氏一边抱着女儿,一边抬起泪眼:“女儿这一去,更不知要担待多少风险。”
杨坚先对夫人好言劝慰,见仍不奏效,怒道:“你长了几个脑袋?皇上旨意,违抗得了吗?”
独孤氏嘴不出声,却抽泣更甚。杨坚待独孤氏哭得嗓子哑了,才闷闷地道:“事已至此,只能往好处着想。今日细察皇上,明显脸色不佳。”
独孤氏听出夫君意思,谓皇上用心过甚,早晚将积劳成疾。独孤氏这才头脑清醒,转而好言安抚小女。她再问皇上与杨坚谁个年长,杨坚的回答是“陛下较我稍少”,这又使独孤氏不免感叹。杨坚却信心十足地强调:“本人身体状况,较皇上强于百倍。”
宇文邕决定与杨坚联姻,乃看重杨坚木讷寡言,忠厚善良,恪守本分。宇文邕知太子宇文赟自幼养于深宫,既不识兵书,亦不知农桑,他日若继大统,必得强势辅佐。然而此辈须太子至亲,于名分不至篡夺。他还存了一桩侥幸,相信杨坚比自己年长,比太子更老,必在两人之前老去,也就无法以国丈身份图谋不轨。于是太子婚事就这样定下。
杨坚这下苦了。宇文邕设计诛杀宇文护一事,使他看出皇上铲除异己的手段之高、心地之狠。现皇上却要把自己拉扯成儿女亲家,怎知是福是祸?杨坚因这心思,情绪大坏,竟害起病来,但觉腹痛难忍,大便秘涩,直至出现血尿。杨坚因担心病情传入皇上耳里,不敢去尚药局求诊,只去长安街上找了个坐堂行医的先生,且嘱务必严守秘密。那医者却无甚本事,处方全不对症。他照着那医者的方子买得药来,服药三日,血尿稍止,再服二日,血尿又继。
杨坚大怒,命将该医生一顿痛打,且威胁要关其十年大牢。
这时,夫人向杨坚推荐孙思邈,赞道:“有真本事,德行又好。”
“你怎得知?”杨坚立时警觉起来。
“你不是亲眼见过?侍奉老随国公那阵。”独孤伽罗巧妙回答。
杨坚无话,乃同意一试。因有那定期见面的约定,孙思邈随即应邀上门。
孙思邈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来杨府,此前曾与独孤氏夫人单独见过。那是独孤氏亟盼再生一男,以为服药会有灵验,特来向孙思邈求援。孙思邈乃告上古无此奇方,生男生女有诸多原因。经独孤氏夫人再三恳请,孙思邈才答应一试。
孙思邈其实有些办法,只不敢轻易试用。他便凭以往经验,结合独孤氏个人体质,从滋阴补肾角度考虑,给开处汤药若干,还换了几次方子。虽说无服药生男的十分把握,孙思邈态度却是百分认真。他看着药铺伙计从药柜里把药拿出,放入秤盘,用纸包好。回家后,孙思邈把药倒入瓦罐,在炭火上煎好,再亲手端上,一旁站着,看独孤氏服下。
如此过了三个月。
也不知是汤药作用,还是别有原故,总之独孤伽罗最终是生下男孩了。她为此特别高兴,一再表示重谢。孙思邈却总是强调,此乃夫人命里注定。
经过这一番交道,独孤伽罗对孙思邈印象更好。孙思邈年虽不长,却沉稳持重,态度恭谦,医术亦佳。较之寡语讷言的夫婿,更觉出一种生活情趣。她深处重阁,无缘得识夫婿之外的其他男性,故每与孙思邈相处,如见兄长一般。现见杨坚有难,独孤伽罗立即推荐,也是为了多见孙思邈几回。
孙思邈对杨坚却有些犯怵,几年前受其粗暴对待的情形记忆犹新。想了想乃道:“随国公信得过我么?”
独孤氏看出他有所不愿,于是解释:“上回委屈你了。这回不会。”
“受点委屈不算啥,关键是他得相信我。患者若信不过医者,药方再好也是无用。”
“我信,他也会信。”
孙思邈见独孤伽罗态度诚恳,再听夫人述其痛苦症状,乃决定不计前嫌,只想着如何治病。
孙思邈入得杨府,见杨坚斜躺在卧榻上,满脸病容,昔日威仪去了大半。于是在孙思邈眼里,立时只剩了一个病人形象。是的,他不是也离不开五谷杂粮?他不是也离不开传统医药?即便做了皇上,也是普通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