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川正在对镜理晨妆,调朱敷粉的当儿,忽见明镜里面,映出一张雪白粉嫩的脸蛋儿来,比王川更加漂亮。王川回头看时,正是自己雇用的一位模特儿邢小倩。小倩出身也是个小家碧玉,穷无所依,来做王川临写的范本,赚十六块钱一月工资,卸下衣服,一日到夜,尽让王川画个畅快。王川画得兴发,还说不定要把她聊以解骚,用一用,另贴她两毛钱外快。这也是画家应享的权利。除画家以外,谁也没有此种艳福。看官上海美术界,也是一时风尚,画家提着画具出外写生,每每前后左右,跟随一两个模特儿,路人往往认错,当作乌师先生陪同倌人阿姐出堂唱。加着画家多数喜欢修饰,脸儿抹得雪白,腰身束得窄细,衣服花花绿绿,走在马路上,娉娉婷婷,两爿屁股,上马路扭起扭到下马路,同模特儿招摇过市,又像扬州人打花鼓耍连箱的一般,害马路上走过人要替他们忍得汗毛笔卓竖,这大概也是美术家的习性使然。讲到他们雇用的模特儿呢,说也可笑,当初上海始作俑的,要算美术大家柳天稷。天稷能够打破中国数千来礼教的大防,提倡这一丝不挂,赤裸裸地描写,不能不算他是模特儿的一个功臣鼻祖。据说柳天稷开办的老牌美术学校里,有一年他决计要用模特儿了。这个炮放出去,顿时轰动了一方有志求学者,大家不远千里,负笈而来,不知模特儿是件甚么希世奇珍,天仙活宝,大家想来见识见识。柳天稷特地把这个暑假期展得极长,差不多首尾两个多月,好筹备这个模特儿大典。他想到模特儿,是西洋一种最高尚的事业,有表现玉洁冰清的价值,第一须到文艺界里去找,脸蛋儿既须妖冶,身段儿更要苗条,肚子里有了一点墨水,似乎举动一切可以文明一些,不致有伧俗气流露在外。谁知连找了两三天,问问他几个女朋友,肯提任这个职务不肯,几个女朋友愣起眼睛,几乎把杀千刀都骂将出来,说柳先生,你也有夫人,也有妹子,何把来卖几个钱,总比一只铜版看西洋镜生意来得好些。柳天稷没法,便想找小家碧玉,身家清白的,一则为生计所困,再则饵以重利,或者肯担任这个职务。一访两天,大家都误会了,以为柳先生要娶妾,怕沾染了杨梅疮,所以要看一看下部,因此都回答道:我们穷虽穷,做小是不愿意的。其中即使有几个愿意,怕柳先生骗来看看,看了说声不对走,岂不给他白看了么?柳天稷找模特儿找得昏闷极了,末着棋子,便想到娼妓身上,心想娼妓本来是件玩物,只要有钱给他们,总好商量。当下便叫朋友代了几个长三么二的堂唱,叫了几回,开口向他们商量这件事,说只要脱去衣服,供学生们临写临写,保你们险,汗毛都不碰歪你们一根。谁知娼妓们大家摇摇头,说我们虽然也卖身,不过是关了门,下了帐,盖了被,才办这秘密交涉。倘使脱光了衣服,叫几千几百双眼睛看着,除非偷汉子,给丈夫捉住了,双双绑出来,给人看,那是没法。否则像莲英阿姐一样,给人谋杀了,官厅来验尸,才有这个给人瞧看的机会。
柳天稷一想,我往常太小觑人了,如今不能把模特儿三个字预先声明了,于是在那里找到一名缝穷的,一名拖鼻涕小大姐,都是江北人,把来养在家里。那个缝穷的才得念四岁,已嫁过四个男人。那小大姐才得十七岁,雇她来,她也不懂做甚么。见着东家这们好菜好饭的供养着,心里有些疑惑不定。一吃十天,吃得脸色从枯黄里渐渐变出红润来。柳天稷设计叫她们洗澡,一天冷不提防推门进去,吓得那缝穷婆怪叫起来,说柳老来强奸我们了。柳天稷道:“别瞎说,我看你们俩身上还算得白净,要想请你们到学校里去充一名模特儿,工钱每月四十块,月底给发,一文也不短少。”又把模特儿是怎么一回事,讲了个详细。又替缝穷的取了张韵琴女士的芳名,替大小姐取了裘丽仙女士的芳名,教导了一番工架,当时两人只指望来做娘姨大姐,赚五块六块一月的,一听是这们一个玩意,不坏甚么,有多么进帐,乐得眉开眼笑,满口应承了。柳天稷又叫裘丽仙把奶膀子要捏得大,不大要失却自然的美,裘丽仙一一听他吩咐。过了几时,校中开学的那天,模特儿上场了,柳天稷已替他们预支了一个月工钱,买了一套学生装,打扮得光洁得多了,带着上美术学校去。柳校长站得高高的台上,介绍给众人道:“这位是张韵琴女士,这位是裘丽仙女士,对于写生种种姿势,是个老法家。”末后还请入讲堂里,双双脱了衣裳,一个表演立的姿势,一人表演坐的姿势。柳校长站在傍边,指指点点道:“这根线如何美,这个曲如何美。”众人齐声赞叹,都深深把张韵琴、裘丽仙几个字印在脑筋里,谁也不知道是个江北来路货。这是模特发轫之初的一段小小历史。自从柳天稷一发明,上海不但只只美术学校里有个模特儿,弄得个个美术家身后跟个模特儿。当下邢小倩来访王川,对王川带哭带诉道:“王先生,我要辞职了,你可好饶了我吧。”王川道:“你辞了职,到哪里去?”小倩道:“外边又有人新发明一件投机事业,出卖模特儿照片,价钱很贵,每张五角六角,现在有不少人,在外边拍,只少模特儿,听说雇用模特儿,价钱着实可观,每个钟头五块六块钱,我现在也要去供人拍照了。”王川怔着道:“你哪里得来这个消息?”小倩道:“画报小报上,都登载着照相和广告,不信你买张画报,一看便知。”王川当同小倩奔到望平街,一问报贩子说,画报有十来种,不知你要哪一种?王川一吓道:“怎么风起云涌,有如许之多呢?”报贩子道:“也是个潮流,出版得越多,越有人请教。”王川道:“那么你统统卖一张我。”报贩子道:“全份十二张,一共八百四十文。”王川又是一怔,报贩子道:“小报还不在其内咧。近来小报比画报更多,共有七十二张,名目繁多,花样翻新,平时我们在外边喊卖,十几种报,浪着调,只喊一条弄堂。现在新世界喊起,直要喊到昼锦里口,一时还喊不尽许多名目。再隔几时,一定喊到外滩,那要害我们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王川听得,呆了呆道:“可观可观,我且买了画报再说。”当下如数给了钱,捧着一叠画报,同小倩回到家里,逐张披阅,当真张张刊着模特儿照片,全身精赤条条,一丝不挂,好说得纤毫毕露,下面题着一行小字,不是说“冰清玉洁”,便是说“玉软香温”,一个不算数,还有两人三人合拍的,也题着“珠联璧合”“三美争春”等字样,王川看得眼花撩乱,看到一张《礼拜画报》上,登的一幅唤做“镜屏春艳”,不觉心头火发,拍案而起道:“楼东杰那厮,可恶已极。这一幅床上睡着一男一女,不是我自己和张小鸾吗?当初我在亚细亚旅馆,和小鸾以及徐女士两人过夜,给他知道了,早上把快镜对准床上拍的,现在公然披露在众目昭彰的画报上,那还了得,该死该死!”小倩夺来细强一看,笑得前仰后合。王川气昏着,半晌才说:“此耻不雪,非丈夫也。”小倩苦劝一番,王川气平了,又对小倩说:“现在外边果然盛行模特儿,那么你也不必辞职,我同你组织一个两合公司,不用你拿出钱,你只消把身体当资本,待我多买几筒干片,开一间精致些的房间,将你拍照,多拍几个花样,印出来堂堂皇皇登报出售,每打大洋两元,预备销他五千打,不是有一万块钱吗!我和你三七拆,你拿三千,我拿七千,不是好捞一笔大大的外快吗?”小倩快活得眉开眼笑。王川给她十块钱,叫她先去开好近西饭店,牌子上只消写小王两字,停回我自来找你。小倩领命而去。王川独自寻思,楼东杰此人,委实可恨,我不过脱掉一星期课,便在画报上宣布我的证据,我非得去责问他不行。或者我竟请律师,起诉他个“公然侮辱”的罪名。既而一想,打官司打不得,我同他校里学生睡觉,也有个引诱成奸的罪名,还是私下和他交涉吧。
打定主意,出门径往北京路亚洲中学。谁知走到校门口,只见双扉紧闭,门上粘张条子,说“有事接洽,请至宋家弄六十八号”,王川晓得是庶务员家里,当去一问情形,说校长楼东杰前天和新娉的一位女教员不知去向,现在那女教员的家长,正在公堂起诉,大概东杰不能再到上海。王川怔了半晌,问道:“那么这所学校如何办法呢?”庶备员道:“没办法,只有召盘。”王川道:“不知可有人盘么?”庶务员道:“一切校具,便宜一点,总有人受领,所为难的,还有件活货,一时不容易出盘。”王川道:“甚么活货?”庶务员道:“便是那位校长夫人徐女士,她家里现在不能回去,住在校里,开支很大,她又声明,谁来受盘亚洲中学,谁供给她费用,差不多要连校长夫人一起盘进在内的,人家就不肯轻意接手。”王川叹口气道:“楼东杰弄到如此一败涂地,却非始料所及。”说着别了庶务员,回到家里。孙莲渠来访,说邵农已回粤州,入军政府,当个书记,好赚七十块钱一月。自己也想到广东。王川道:“你到广东,言语不通,诸多不便,还是在上海弄弄笔墨罢。”莲渠连声叹气道:“弄笔墨,真没有味儿。广东不去,我想托人介绍进旦晚银行,做个行员了。”王川道:“也好。你在上海,好不时叙叙,现在散客、邓坚等跑了,只有我和你谈谈天。”当下两人闲谈一阵,吃过饭,莲渠独自回寓。王川溜到近西饭店,正在细认牌子上小王字样,忽见三四位画家,大家提着快镜,同两个女子,也走进近西来。王川要待不招呼时,已给他们瞧见,只好一同登楼,王川问一位姓胡的道:“小芙,你也来拍模特儿照片吗?”小芙道:“是的,我这里老主顾拍模特儿老拍手了,我常开着上面一百七十号双房间,有浴室、电风扇,你要拍时,尽管在我房间里拍,可以不必另开房间。拍时我还好替你导演。”王川道:“我已托人开了这里一百五十号。”小芙道:“一百五十号在三层楼,光线不足,不能拍照,你还是同那人合并在我们一起拍罢。老实对你说,现在市面上单人模特儿片子已不卖钱,非得三四个人大会串,拍在一起不行。”王川道:“很好,我们来合作罢。”当去一百五十号找到小倩,同往五层楼小芙房间里。只见小芙带来两人,一个老拍手,叫阿宝,右手多一个指头。一个黑苍苍面孔的叫老五,还是第一回拍,阿宝去招来的。先拍双人片子,小倩不加入。阿宝小芙手里抢了个香烟屁股狠命吸了几口,丢在痰盂里。一回儿,下衣像落蓬一般褪到脚踝骨上。众人觉得顿时眼前一亮,下衣脱掉,再把短衫袜子等,一件件脱得精光。老五还在解钮子,阿宝把她裤子一抽,也落到脚板上。老五面上一红,阿宝道:“这老规矩,美术学堂派,先脱裤子的,脱了裤子,一切都不害羞。便是你慢条厮理,旁人好不性急。”小芙道:“不必多讲,我们拍吧。第一张拍个“夜坐悄思”的样子,老五坐在椅上,阿宝站在傍边,两人装作想一件事情。阿宝道:“有数有数。”照小芙所说的样子扮着。小芙道:“下面显豁一些,腿子不要夹紧。”阿宝说:“有数,你拍就是。”小芙拍了两张,再叫他们睡在半铜床上,拍一张“双凤齐飞。”坐在浴盆里,拍一张“双鸳戏水”。连拍了十多个样子,再叫小倩加入,拍三人片子。又拍了二三十张,说不尽形形色色,怪怪奇奇,直拍到垂晚,房间里没有光线,才始住手。三位模特儿,已是娇汗盈躯,各去了个浴,才始分道扬镳而散。过得三四天,王川印出双美三美的片子不少,便在闸北西门两处地方,设立南北机关部,公然陈列出来,登报发售。报上说得天花乱坠,甚么“双美裸体照相册”“三美模特儿照片”,外加说明,甚么“并非图画描写,完全真身摄影。”“本公司觅到全球国色,大会串,拍成三美双美********,共有三十六套花样,套套新奇,一见销魂。”更有甚么“须眉毕现,玉体横陈”等字样,有人疑惑这“须”字别致,其实双美一颠一倒横陈着,自然须眉不分,有甚么诧异呢。自人从这广告披露以后,顿时又鼓动了一种潮流,买的人千方百计收罗,出卖的人天天增加,广告一天多一天,登登小报不够事,索性登起全国风行的大报来。,这消息传给地方官知道了,说那还了得,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差几件衣服而已。现在索性剥掉衣服,公然拍照出售,贻害青年,实匪浅鲜。当下会同警察官,出示严禁,不许公然出售。此后有一位某军长,初到上海,在某处开会,瞧见许多交际明星,个个袒胸露臂,体态轻盈,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左右道:“上海有一种不着裤子的女人叫甚么?”左右回说:“叫模特儿。”军长皱了皱眉头道:“伤风败俗,该当严禁。”这两句话,钻入当地警官耳中,如奉纶音,回到警局,重行出示严禁。又恐那批模商,阳奉阴违,当同侦缉长商量,教他严密访拿。侦缉长晓得奉上官命令,不便塞责,当真同全班侦探,四出搜查,一时破获模特儿机关不少,捉进模特老板很多。王川不幸,也在其内,判押三月。侦探立此巨功,警官各有赏赐。当下侦缉长把几箱模特儿照片送到堂上时,警官眯挤着眼睛,逐张察看,一时看得出神,对侦缉长说:“这模特儿,委实可观,莫怪哄动万人,不知外边可有什么新奇的吗或是两人或是三人合拍的,你们再去设法抄查,查到了来给我看个仔细。”侦缉长说声得令,走下堂来,对众弟兄说:“模特儿,模特儿,现在弄出事来了。堂上瞧得出神,嫌比一个人拍的不有趣,要我们再去抄查双人三人的给他看。外边模特儿机关,都抄尽了,教我们再到那里去查呢?”侦探中有一个工于心计的,叫阿毛道:“老哥,你放心,把这件事交托在我身上,莫说堂上要看双人三人,便是看十个念个在一起的也容易。”侦缉长笑逐颜开道:“那么专托你阿毛哥吧。你查到了,自己送给大人瞧,有赏赐,我们也不来拆你分儿。”阿毛道:“理会得。”当下走到城隍庙,只听一片叮叮……!叮叮……!的锣鼓声,又听得那江北口音喊着道:“一只铜子看十门嗳……看了一门又一门嗳……看到孙行者大闹天宫嗳……看到那个扬州女混堂嗳……还有那个大小姣娘好耍子嗳……”说到这里,阿毛丢上一仙铜子去看,谁知里面早已变换花样。
阿毛看完十张,一无破绽,好生纳闷。心想江北人很坏,非偷看不行。又走过一处,听得又在那里喊着,阿毛轻轻走上前去,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同一位老太太,看得绯红着脸走了。阿毛乜着一只眼睛,偷偷一瞧,里面果然一幅秘戏图,一男一女,正在颠鸾倒凤,虽是画的,画得维妙维肖,当下沿途喊了个岗警,便把那摆西洋镜的人拘住,抄出西洋镜里面,不少诲淫画片。阿毛把他立刻解进警局,一面将画片呈上警官。警官不敢怠慢,慌忙戴起老光眼镜来,仔细察看,啧啧叹赏道:“妙则妙矣,可惜呆板一进。”阿毛何等乖觉,连忙接嘴道:“大人在上,小的有个意见,供献大人。假使如此这般,便好捉几个活模特儿来,供大人一个个细赏。”警官惊喜欲狂,说我签手谕给你,你立刻去照办,办得好,重重有赏。阿毛拿了手谕,得意洋洋走下堂来。侦缉长和几位弟兄们,问阿毛模特儿案如何办法?阿毛说:“早已办妥。今儿堂上要看活模特儿了,我们大家好趁此机会,广广眼界。”众位弟兄说:“阿毛,你痴了,活模特哪里捉去?便是捉了来,解到堂上,也不过是个女子,哪里好剥掉她衣服,当堂供人玩赏呢?”阿毛笑道:“不但供我们玩赏,还要精赤条条,给全上海人玩赏。”众位弟兄说:“吹牛皮,你做了大总统,也办不到把个女子,精赤条条供众人玩赏。”阿毛道:“我自有手段,这条法律,便是我订的法律,你们不信时,看颜色吧。”众弟兄当他梦话,阿毛一人自去进行。
且说上海地方,有一种嫂嫂,军纪虽只二十来岁,可是没一个人不称他一声嫂嫂,便是稀小的小孩,垂老的老翁,也一例叫他嫂嫂。照伦理学讲起来,有了嫂嫂,便该有一个对待的哥哥,然而哥哥没一定,不论谁,只要是阳性,都有做哥哥的资格,只要嫂嫂承认罢了。但是今天做了哥哥,也许明天便退任。这种嫂嫂,上海很多很多,统名之曰白相人嫂嫂。嫂嫂的面庞,也很白嫩,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也能摄人魂魄。然而细细瞧起来,水汪汪中实在带着一股杀气。嫂嫂的装束,衣是黑衣,裤是黑裤,袜是黑袜,鞋是黑鞋,加着本身的黑发,黑眉,黑眼,照烘云托月的古例推测起来,嫂嫂的脸蛋儿,自然要白了。嫂嫂嘴里镶着两个金牙,据说不是脱落了才去装的,是把好好的牙齿拔了,去装上金的。嫂嫂的手上共有六个金戒指,左手三个,右手三个,嫂嫂的踪迹,白天最多在四马路,升平楼,大马路,日升楼,打狗桥,上海楼,这几处地方,最容易看见她,这是嫂嫂的大概情形。我书里说的嫂嫂,是一个嫂嫂中的老资格。有一天晚上,嫂嫂在霞飞路初宁里十三号家里,正坐在电灯光下吸烟,走进个梢长大汉来,连声喊着道:“嫂嫂!嫂嫂!!嫂嫂!!!”嫂嫂只不答应,嘴里衔支大英牌香烟,头上积着烟灰有一寸多长,并不弹去。等了好一回慢吞吞答道:“你嫂嫂又没死掉,要你死鬼叫喜般叫。”那男子道“嫂嫂真死了,送丧的准定有一里多长。”嫂嫂跳起来道:“死鬼,你说什么?老娘臂膀上吊得起人,肚子上站得起人,老娘只用了你几个钱,你便想管我吗?吓!对便罢,不对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男子道:“唷唷,我又没得罪你嫂嫂,你欠的几个钱,又不问你讨,你要用五十一百,只管拿去。”嫂嫂欢喜道:“老娘这几天赌运不好,一口气输了三四百。”男子道:“洋钿钞票我多着,明天亲自送给你。只是我要问你,你身上的东西,让我瞧一个畅。”嫂嫂一笑道:“死鬼,你是个近视眼,休想。”等一回又道:“老娘今天放一个大人情,你拿本领来找罢。”那男子喜得笑起来道:“你大腿上刺着两条龙,我是知道的。胸脯口一只凤,我也知道的。难道小肚子上还有甚么好玩艺吗?我非得看个清楚不行。”嫂嫂道:“爽爽快快,要看便看,多说话不是生意经。”那男子听得这般说,便拉下电灯细看。一回儿说,原来这玩艺儿在夹缝子里,叫人粗看哪里看得出。又问嫂嫂道:“不知你刺了几年?”嫂嫂道:“三四个年头了。”又问有几个人一同刺着这东西?嫂嫂道:“小姊妹十个,我年纪最大,辈分最长,刺的花纹也最多。像前楼嫂嫂,楼下嫂嫂,就没有像我刺得多。”那男子道:“不知她们可在家里?”嫂嫂说:“在家里,你想看吗,那是办也办弗到。”男子道:“办不到,我就不看,请她们来喝杯酒吧,拿十块钱买去。”嫂嫂拿了十块钱去买来不少酒菜,当真请到前楼嫂嫂和楼下嫂嫂,一同畅饮,直到一深黄昏,大家喝得烂醉如泥,腻在一块儿,不能动弹。第二天早上醒来一望,已在警察局女看守所里。大家吓得目瞪口呆。一回儿,有人来提她们上堂。警官戴着玳瑁边眼镜,吩咐把三个女刺花党衣服完全剥掉,细细检验她们身上刺的龙凤鸳鸯。阿毛深知警官是个近视眼,怕他一时瞧不清楚夹缝子里的花纹,在旁细细指点道:“大人在这里!大人在这里!”警官微微点首。阿毛又道:“大人这活模特儿,委实不错。”警官看得津津有味,把玩了好一回,拍案怒叱道:“好无耻的贱妇,本官奉命严禁模特儿,你胆敢在模特儿上刺着模特儿,那个双料的罪名,还当了得。”一边说一边翻着违警罚法,只不见有双料的罚法,一回儿又拍案道:“本官只把法律以外的刑罚来处治你们。”当下吩咐把三个精赤条条游街示众。这消息传到外边,早已惊动了全上海市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到马路上来观光。大家说,上海自从禁止了模特儿西洋镜以来,这玩艺儿好久没见了,我们没有模特儿西洋镜看,还是来看看这游街示众的活模特儿吧。顿时万人空巷,把三个嫂嫂,看个畅快。这当儿本书里面的马空冀、褚箜篌,也在路上观光。看了一回,空冀问箜篌道:“这个罚法,不知依照新刑律第几条?”箜篌摇头道:“我做了律师,还没有读过这条法律咧。”空冀道:“大概这部法律,是警官的袖珍秘本,所以连你大律师也不知。我代表全上海市民,谢谢那位警官,这么把真身活模特儿公诸同好,也算开千古未有之奇观,百岁难逢之盛会。”箜篌笑了笑,同空冀走到租界上事务所里。空冀道:“停回晚上,我请你吃夜饭,定下地方,再写请客票你,请你同如夫人一齐来。我并没第三个客。”
箜篌道:“理会得。”空冀回到局里,见尤璧如留下条子,说回里一星期。衣云又不知那里去了。局中只留几位办事员和帐房,当下整理一回局务,等天一晚,便到新利查。西崽迎进十号房间,空冀写了张请客票,具名只写一个“知”字,送到新马路延庆里箜篌小公馆。不一回,箜篌同如夫人来了,各人写张菜单发下。空冀问可要叫局?箜篌道:“免了吧。”正说时,走进一男一女来,把三人吓了一跳。这一男一女,并非别人,便是空冀日夕思慕的坠欢五娘,男的当然是汪雪三。箜篌招呼着道:“雪三兄,你怎知我在这里?”雪三道:“我们到你公馆,见请客条子,晓得地点,因为有件要公,特来找你谈谈。”说着又招呼空冀,只叫声杨先生,多日不见。空冀见五娘跟在后面,趁此机会,竭力邀雪三坐下。雪三推让了一回,才允入座。又为五娘介绍道:“这位杨先生见见。”五娘对空冀一瞟,低下头盈盈不语。雪三又道:“这位小妾,一些不懂礼数,今天叨扰你了。”空冀道:“这算什么话,我们都是一见如故的,不必客套。”这时箜篌夫妇默然旁观。空冀又请雪三点了菜,唤西崽斟上酒来。雪三当和箜篌娓娓谈正事。空冀不时偷瞧五娘,见她面泛桃红,露出万种羞惭的样子。空冀有意引逗着她,斟上一杯葡萄汁,叫一声汪夫人请用酒。五娘伸手招了招,瞧她一只玉手,好像在那里索索发抖。空冀心中,也像万箭穿心一般,悲酸欲涕,只觉有万言千语,相对不能道只句。此种境界,直能使身当其境的人,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只索呆呆地装着痴子。一回儿,雪三和箜篌正事谈完,各人吃菜。吃罢一道菜,空冀无心问起褚夫人,几时往杭州,褚夫人说,我刚才杭州来,杭州西湖上出了一件新闻。空冀问:“甚么新闻呀?”褚夫人道:“奇怪奇怪,几千年的雷峰塔无端坍倒了。”空冀心里一怔,五娘心中也是一跳。褚夫人又道:“雷峰塔一倒,白娘娘好活动了。”空冀和着调道:“白娘娘好活动,可惜许仙官已气死了。”褚夫人笑了一笑。这时五娘低头不语,好像盈盈欲涕。亏得门外走过两个妓女,便是空冀常叫的爱琴,当问一声马大少,耐要转吗?空冀连忙说:“不转不转。”望望雪三面上,已觉有些惊异。箜篌凑趣道:“转转何妨。”那时爱琴、老三、老七已走进房间,坐在空冀一旁。空冀怕她再叫马大少,只觉惊魂不定,仍旧嚷着不转不转。老三含嗔薄怒道:“不转也要你转了。”说话时,外边又走进一个人来。正是:
坐上弄娇声不转,夜来携手梦同游。
不知走进个甚么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