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光阴荏苒,已是春去夏来,海上人烟稠密,尘嚣十丈,炎威所至,热度较高。要找一片清凉世界,好说没有。书中马空冀,素性怕热,一过端阳,即向局中总理告假两月,同一位褚律师,到杭州西湖避暑。且说那褚律师,官印斋,表字箜篌,原籍嘉定,在杭州交涉使署当过三年秘书,精通法律,到上海执行律师职务有年,办理案件,精细勤恳,尤能不畏强御,不贪金钱,事无钜细,必定十分审慎,为人亦很圆到和气,在上海社会交际广阔,声誉很佳。空冀和他多年老友。如兄若弟,不拘形迹。当下同车到杭,便在城站雇车,径投湖滨清华旅馆歇宿。两人开了个十六号双榻房间,第一天休息,第天早上,雇艘划子,往南湖一带游览。空冀觉得水色山光,清幽照眼,凉爽扑人,尘襟为之尽涤。正午回到旅馆吃饭,吃过饭,骄阳逼人,不能下湖,褚箜篌便去探视他的如夫人,原来箜篌这位如夫人,还是当初在交涉公署时纳娶,湖滨一位小家碧玉,曾经带到上海,瞒着夫人,另营金屋,在清和里,日常教她入校读书,每逢星期,箜篌陪她游逛。初很相安,日后箜篌胆子大了一点。有一天公然同乘汽车到半淞园游览,归途给夫人一位兄弟瞥见,侦悉处所,急急报告老姊。褚夫人得讯,正待用非常手段对付箜篌,亏得箜篌手段更加敏捷,一知消息,同如夫人连夜乔迁,明日害夫人扑一个空。从此以后,夫人立下戒严令,不许箜篌外宿。箜篌于阃威,那敢反抗。他如夫人见箜篌多天不到,独居寂寞,便迁回杭州家里住宿。过得半年,箜篌正室下世,要想把如夫人扶正,尚未得老母亲戚之许可,有愿未酬。此番到杭,正想宝扇迎归,完成大典。当下别了空冀,径往探视。空冀独在旅舍午睡,直到垂晚,始见箜篌引着如夫人飘然而至。箜篌介绍见过空冀,三人一同下湖游逛,直至新月上升,湖烟四起,才始倦游归来。当时箜篌另开了一间十九号房间。空冀推进十七号房间,忽榻上睡一女子,不觉怔住了。再细认时,并非别人,便是新康里的五娘。空冀诧怪着,问她怎会独自到此?五娘只管笑笑了一回道:“我特地来找你呀。小俞昨天听说放了,我怕他来复仇,所以偷偷地逃到这里来找你。你在上海,天天和我谈谈讲讲,我就不怕。你一走,我不知怎么胆子就小起来,不敢再住新康里。只是我除掉新康里,别地方没跑处,想起你在湖上逍遥快乐,便来望望你,陪你白相相。”空冀那时思潮起落不定,心想此番弄巧成拙,做了一回黄衫客,一件黄衫,就此脱不下来。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当在明媚的西湖上,对此明媚的西子,谁不动情。只是五娘此时,正像南飞之鹊,无枝可依,我一惹情丝,决难解脱,这如何是好?当下呆呆出了一回神。五娘笑道:“痴子,你见了我呆瞪瞪则甚?”空冀只好向她强笑了一笑,又问她来时可有他人知晓。
五娘说:“一个都不知,在老三面前,也推说到好婆那里住几天。”空冀道:“那么你想在这里逛几天回去呢?”五娘对空冀一瞄道:“随便逛几天,你要我陪时,我只管陪你逛。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空冀听得,又默默地叹息,心忖这番一惹情丝,不知又要惹出几多烦恼。只是事到其间,没法可想,一回儿走向十九号里,冷冷的对箜篌道:“今天你这里春生一室,我那边未免太凄清了。”箜篌笑道:“你嫌独宿不成梦么?那很容易,湖上不少佳丽,尽你剔精选肥,停回只消你吩咐茶房叫去。”空冀笑了笑道:“弗必费心,已有一人不远千里而来。”箜喉道:“咦,甚么话?”空冀把详细述了一遍,箜篌道:“哦,原来你心上人已追踪而至,那再好没有。”空冀道:“好是好了,饮鸩止渴,后顾堪忧。”箜篌笑道:“天下寻快乐的事,后顾不得,后顾茫茫,都是烦恼,只有随手拈来,随后撒去,寓目赏心,便是快乐。”空冀默然半晌。当晚空冀引五娘见过箜篌夫妇,一同晚膳。吃罢饭,又各偕所欢,往湖滨公园一带草地上纳凉散步,直到黄昏过后,四人回寓安宿。这一夕,不消说得,空冀和五娘发生关系,便是做书的要替空冀包瞒,也一时包瞒不来。因为有褚大律师当场作证,从此以后,两对伴侣,真像蜜月似的双飞双宿,无日不在山巅水涯。每当夕照衔山,或凉雨初过之后,一叶扁舟,放乎中流,荷风送爽,山翠扑人,觉得烦虑全捐,飘飘若神仙中人。有时泊舟桥洞中,四人猜谜赌胜,不中,叩玉掌示罚。有时傍舟柳岸,掷骰争红,把青莲子计胜负。每每不到月上,不肯归来。五娘更喜欢拂晓落湖,往往不及梳洗,携梦登舟,把天然的圣湖和明镜,把环山作妆台,照水掠鬓,风度云鬟,丝丝飘拂,一阵阵暗香扑人,直令马空冀心骨皆醉。
这般好日子过得很快,忽忽已到七夕,天气也凉爽得多,四人便浩然有归思。空冀对五娘道:“今夕天上牛女,是相会之日,我们俩却是分离之日。”五娘黯然道:“这算什么话?我们到上海,不是仍旧好厮守在一块儿的吗?”空冀微微叹口气道:“怕不能这样子形影不离吧。”五娘听得,顿时一个身子瘫软似的,跌到沙发里,秋波闭上一回,泪珠儿便抛到胸前。空冀心中荡着,把块帕子,替五娘泪。五娘带哭带诉道:“你上海去要抛撇我,那是我不回去了。”
空冀道:“不回怎样呢?我是要回去的。”五娘道:“那么你抛我在这里,我也不放你回去。”空冀笑道:“你真是小囡脾气,两人在这里好喝湖水过日子的么?”五娘道:“那么回去仍旧要陪我住在一块儿的。”空冀默然,心想烦恼来了,只好安慰她道:“准陪你居住。”五娘道:“你说话靠得住么?”空冀道:“到上海再说。”五娘又哭着道:“我不来,你说话一句进一句出,是靠不住的。你不答应我,我随便怎样不放你回去。情愿同你饿死在西湖里。”空冀弄得一颗心摇摇不定,只得答应她道:“算数,答应你同居,你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五娘收了泪。十九号里箜篌过来道:“我们中车走吧。”空冀道:“也好。”
一回儿吃过饭,空冀见五娘靠在沿阳台,对湖上呆呆地出神,空冀问她你转甚么念头?五娘道:“我舍不得这般好山水,今天以后,不知哪一天再来湖上。便是他年现再来时,不知你还肯来陪我么?”空冀笑道:“你痴了,你要我陪时,我总肯陪你的,何用思前想后。”五娘摇头道:“怕你口不应肚,心里靠不住。”空冀涎着脸道:“靠得住之至。”五娘道:“怕在这里清爽,一到上海就要浑淘淘。你说心里靠得住,请你对着西湖赌个咒。”空冀笑问:“怎生赌法?”
五娘指着雷峰塔道:“你说要抛撇我时,除非等他倒掉。”空冀依他话道:“我要抛撇你时,非等雷峰塔倒后。雷峰塔不倒,我们俩永远爱好。”五娘快活着道:“对哪,我也是这们说。雷峰塔不倒,永不变心。”空冀拉她进房,坐在沙发里接了个吻。一回儿五娘又道:“这座雷峰塔,不知造了几多年?”空冀笑道:“二千年快到,现在下面塔砖已给游人抽松,塔根不牢,怕靠不住啦。”五娘对空冀斜睇一眼,嫣然微笑。看官杭州西湖山明水秀,每当春暮,游客如云,其中有不少情侣恋人,到湖上定情,当一颗爱心热辣辣地时,也和空冀五娘一般,指着雷峰塔盟誓,等到爱情一淡,大家心里巴望雷峰塔倒,可怜一座摩空千云的雷峰塔,变了情人眼中一根刺,大有不能不倒之势。所以他很识相,便在十三年上,长啸一声,化为瓦砾。这一倒,成全了不知多少怨偶。闲言休表,单说马空冀和褚箜篌,引着两位恋人,乘中车到上海。当下先行投宿旅舍,空冀打听新康里老三,早已凤去台空,没法摆布,只得信守誓约,同箜篌合租一宅金屋,在新马路延庆里,东西两厢房,各住一厢。空冀买了一房间西式家具,布置得花团锦簇,五娘也非常满意。过得几天,这消息传给新康里几位朋友知道,大家来奉贺,说空冀患难姻缘,空冀很觉惭愧。就中罗忠荩、闵大块头兴致很高,送了两只花篮。孙清岚先生,也手写四幅冷金屏条,送给五娘。五娘深荷盛情,择日手煮几色菜,邀孙清岚先生等集宴。那天记得已是八月初上,在下做书的,和空冀也有一面之缘,碰得巧,恭逢其胜,曾见清岚先生写的一手灵飞经小楷屏幅,四首诗也是清岚近作,在下还记得一首,题目是“丁巳九日扶姬人泛横塘有忆”,做得轻清侧艳,也算本地风光。原诗录在后面:
减尽腰围瘦不支,又闻箫鼓日斜时。闲云野鹤逝将老,落木哀蝉有所思。
空复殷勤接桃叶,可怜憔悴泣杨枝。石湖烟水微芒甚,恼乱吴娘月子词。
以下三首,不能记忆,还记得落着一颗图章,叫甚么“孤山片石存。”空冀后来在这颗图章上,又新认识一位朋友,引出一件趣事来,这是后话不提。单表马空冀自从组织了这一处小公馆后,费用日大,烦恼日增。家庭方面,马夫人见形迹可疑,也时常出来明查暗访。书局方面,总理见空冀不大视事,也微有不满。空冀到中秋节上,便辞掉职务,同沈衣云、尤壁如、钱玉吾、汪绮云等合资,在小公馆附近介眉里四十五号组织一处出版部,作为开书局的准备,抵当出满百十种书籍,正式开办一所书局。出版部牌号便叫“大公”以示无私,一切共同磋商,斟酌妥善,资本第一次集合一万块钱,等正式开书局时,再集一万元。那时公议推定空冀主任,衣云助理,璧如、绮云、玉吾不过股东性质,也不大来顾问。光阴迅速,已是秋去冬来,大公出版部书籍渐出渐多,开场几部学生参考书,和消闲的小说杂志,登报试卖,风行一时,所以事务日繁一日。空冀心力交瘁,又添聘了两位办事员,一位叫章有恒,一位叫顾东白。有恒书业出身,二十多岁,原籍海宁,作事勤恳,经验充足,空冀便把营业部全权交付给他,自己只管出版方面。到得年底,结算红帐,很有盈馀。开春,空冀、衣云等益加振作精神办理,无如上海书业大半操纵在许多书贾手里,那批书贾,心计独工,往往垄断制,不让新同行一出头地,其尤甚者,影戤剽窥,统做得出,你新出一种书,风行一时,他们连忙赶出一部大同小异的来抢你生意。譬如你出一部单行本叫《中国文学史》,他便放大范围,出一部《中国历代文学大观》,把你罩住。假使你出的大部著作《中华全国名胜志》,他摘取菁华,出一部《中华名胜要览》,你卖三块钱,他只卖三毛小洋,报纸上广告登得比你大,牛皮比你吹得足,你就给他打倒。这还算正当的竞争。其次你倘出一部《诸葛亮全史》,他跟出一部《孔明全史》,你文言他白话。你倘出一部《武侠大观》,他跟出一部《武侠巨观》,你定价二元,他定价二角。更有你叫《公民书社》,他叫《百姓书社》。你叫《上海书局》,他叫《海上书局》。你叫《大光书局》,他叫《太先书局》。说不尽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你先出版多时,他跟着你出了登报时,反而郑重声明说:“近有无耻之徒,出版同样书籍,在市上鱼目混珠,务请阅者注意。”你的原本,给他们抄袭了,他们登报翻说:“请注意翻版抄袭,在外混售,男盗女娼,雷殛火焚。”这样子光怪陆离的招摇,使看书的人一时目迷五色,无所适从。更有虚抬价格,非常谦价,半卖半送,特别大便宜,花样繁多,往往一部书,定价五元。预约半价,十天以内只收一元,两部以上,只收五角,附送书券三角,人人有得赠,个个不落空。这样子大便宜特便宜,人家预定的,一定以为书坊老板,和老板娘娘斗气,不惜牺牲,要蚀掉他。谁知买来一看,只有十七另三页,里面不知说的甚么话。那时你懊丧已是没用。书坊老板非但没有蚀掉老婆,并且在你们众人身上讨了个小老婆。
书贾黑幕,罄竹难书。只恨在下是个寒士,平日要卖文过活,书贾便是在下的衣食父母,假使我在《人海潮》里把他们秘密完全戳穿了,非但《人海潮》这部稿子,没人请教,连以后的衣食住问题,也无人供给,所以只好不说了。闲言撇开,单表马空冀虽有半书贾资格,依旧吃了一个书贾的亏,幸得褚大律师用尽心机,费尽口舌,替他翻了本,这件案子,很有趣味。也是褚大律师最得意,最痛快的一回交涉。阅者且听在下慢慢道来。且说有个绍兴小书贾,叫未央生,他不读书不识字,起初并非书贾,不过书贾旗帜下一个无名小卒。三年前,替环球书局送送邮包,做个出店,身材短小侏儒,不过一只脸子,生得十分漂亮,真好说得粉面何郎,毫无瘢点。大约也是他祖宗积德,累世钟灵毓秀,一起上了脸,当时做出店,只赚五块钱一月,一日奔走到夜,鞋皮踢鞑拖,鼻涕一把抓,好说没有人样,他自己也觉得不成人样。私忖着,不识字不通品,要在上海社会做事业捞钱,其难真难于唐三藏西天取经。打定主义,想积蓄几个钱,回绍兴卖锡箔灰去。不料时来运到,一天清早,在虹庙弄大矢坑拉屙,眼见左面一人,也在拉屙,两个人蹲在坑上,足足有到两个钟头,大家摈着,不肯先走,原来为的统统没带草纸。你摈着我先走,我摈着你先走。大家死要面子,谁也不肯坍台给谁看。只管鼻子里唱着哼哼调,此唱彼和,不绝如缕。可是下面只挂着一笈长生果,并不见有别的东西吊下。两人暗暗好笑,又摈了一回,救星到了,外边伸进个甲鱼头似的,对里面望了一望,黑里,好像坑架上没有人,急急忙忙褪下裤子,露出雪白一个肥臀,双手掇着,慢慢地退缩走到坑架上来。那时未央生身当其冲,吓得怪叫起来道:“喂,朋友使不得,坑上有我呢。”那人听得怪叫,吓得屁股颠了三颠,忙把两条大腿夹一夹紧,肚子挺一挺直,向前几步,别转身来,又对坑架上望了望道:“对不起,快一点。”未央生默然。原来那人也是个冒失鬼,刚在赌窟里出来,近视眼外加一夜未眠,所以眼花撩乱,望不清楚。当下只好蹲在傍边候缺。未央生心想,上海地方,租赁房屋,有个规矩,便是挖费,往往急于找间店面,非拿出二三千银子不成,越是心急,挖费越大。现在他屙在屁眼里,大有争不及待之势,我何妨乘人之急,要他一笔挖费呢。忖定了,开言道:“朋友,你要我让你吗?你快拿挖费来。”那人怔了怔道:“什么叫做挖费呀?”未央生慢吞吞道:“你枉为上海跑跑,难道挖费都不懂吗?便是我给你优先权的酬劳。”那人笑道:“岂有此理,一个坑架子,先占据了,便要什么挖费,亏你说得出。”未央生道:“你不出挖费,随你等到几时,我只不让你,你奈何我。”
那人只管摇头不依,外面又来了三四个人。未央生道:“好了,你不出挖费,我让给他人了。”那人发急道:“你要多少挖费呢?”未央生道:“一张草纸,一根大英牌。”那人笑道:“哦,你原来没有草纸,站不起身来,还要闹什么挖费不挖费,爽爽快快,要我送你一张草纸,是不是?”未央生道:“说穿了就难为情,我和你陌陌生生,怎好向你讨一张草纸,只有这样摈着要你挖费,那时候你给了我,就算我应享的权利,不算白拿你。天下万样事情都如此的,你快给我吧。”那人笑了笑道:“否则我就不给你,因为我自己急不及待,好在停回也好摈着要人挖费的。”说着看看手里,只有一张草纸,给了他,又恐自己受累,忖了忖道:“我把身边包钞票的一张桑皮纸给他吧。”说着,伸手袋里,抽出一张破桑皮纸来给未央生道:“挖费拿去,大英牌不依你了。”未央生道:“大英牌是附带条件,说说罢了。”正说时,心里突的一跳,慌忙形式上揩了揩便走,奔出虹庙弄,跳上黄包车,伸只指头,向西一指,飞也似的奔去。这一奔,直奔到西门,奔得黄包车夫喘息如牛。未央生跳下车来,给他两毛小洋,车夫再要争时,一转眼已不见未央生,大呼触霉头。
过得几天,未央生平日束布围裙的,一旦换起哗叽长衫来。平日上粥店的,一旦上起豫泰丰来。平日没朋友的,一旦有了两个朋友陪着。大家以为奇怪,就有人问他道:“小未,你那儿去捞着的锡箔灰呀?”未央生嘻着嘴,舌子在嘴唇上一舐一舐道:“没有没有。”其实未央生那天在坑架上得着一笔横财,那笔横财,可也不小,总数一万块钱,不过那天只有收到五十块,其中怎么个讲究呢?且听在下说个详细。那天这个冒失鬼不知怎样一不小心,在袋子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美丰小钞票,夹在桑皮纸里,没有觉得,露在未央生眼里,当他五元钞票,心里已是荡个不休,急急奔出坑棚,又怕那人赶上,奔到西门,当在小弄堂口,细细一看,仍没看出五十字样,因为未央生从未听得人说有五十元一张的钞票,他只当他五元,忖着五块钱,那是要做一个月工,我在坑架上大便,只蹲得两个多钟头便到手这笔钱,那真正是“非常大便”,喜出非常。
当下未央生一边想一边走,走到一家小烟纸店里,把张钞票授上,说买一匣大英牌,馀多找现洋角子。那店伙拿在手里,看了看,回说没有找。未央生呆了呆,心想这们神气活现一爿店,难道四五块现洋都不该,咳!中国地界开店人个个是穷鬼。一路想又走到较大一家烟纸店一间,仍旧回说没有。未央生顿时疑惑一张钞票是假的,一脚奔到大马路西施公司,狠命卖了两双洋袜,一件汗衫,一副脚带,一总一块八角钱,当把钞票授给店员,店员一见身怀五十块钞票的主顾,顿时换了一副笑容道:“你等一等,待我到帐房找去。”未央生靠在柜子上守着,一回儿,店员捧了一叠钞票来,一张张数给未央生,未央生两爿脸呆得像城隍奶奶,心里别别别跳荡。只问一声甚么!店员道:“我找你四十七元二角,一些儿不差。”未央生当那店员一定有神经病,错给我许多钱,我不拿他等待何时,只消脸子别给他认出什么花纹来,当下别转脸,伸上一只索索抖的手,摸了一叠钞票便跑,又是连奔带跳的奔出西施公司径到环球书局书栈房里,仰着头颈喘息了一回,伸只指儿蘸唾沫,把钞票一张张点数。又开了盏电灯。在电灯光下照过无讹,整整四十七元,另外小洋两角,铜元十枚,只忘掉一包东西没拿,不觉叹口气道:“罢了。”当把钞票一分作两,塞在两只袜子管里,用扎书的麻线,牢牢缚着。过得几天,肌肉上弹力性发作,挥霍起来,用掉大半。原来小人暴富,肌肉上都要起一个个弹簧,凭你把钞票一张张缚住在身上,不久弹力性发作,便要一张张发散出去。这是一定道理。当时未央生先把右脚管里的钱松出来,买一副新铺盖,一件哔叽长衫,一身短衫裤,要想兑只金戒子,已不够了。又在左脚管里分一半,戒指之外,又办了顶呢帽,顿时焕然一新,把几位同事老司务,看得眼红,大家留心他,莫非偷偷摸摸出卖后门货?未央生觉得同事误会,只推说打着彩票,同事不知他着了多少,个个去趋承他。要想张罗些,各人买了张兰谱填上三代履历送给他,他格外趾高气扬。同事又拚凑几个钱,约他上豫丰酒楼请请他,吃得半醉,又有人单独请他上青莲阁喝茶看花,那时走来个谈相的刘半仙,一见未央生,惊得目瞪口呆,说来了来了。未央生问甚么来了?刘半仙又道:“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吓得未央生认作登坑朋友,或者西施公司的暗探,要想滑脚。
刘半仙深深一揖道:“财神在上,江湖小弟子拜见。小弟子晓得财神今天必到,小弟子已恭候多时。”未央生凝了凝神,一只手按着心口道:“甚么财神不财神,别替我胡言乱道。”刘半仙张着铜铃般眼睛,摇头晃脑道:“足下不要见怪,小弟子看足下真当世活财神,不信还你宝门,叫做额上毫光现现,双眉喜气扬扬,眼睛滴溜圆,好像两粒真珠。耳朵厚纳纳,赛如一对元宝。鼻似赤金,面如钞票。哈哈,老哥老哥,你近来财气真弗推扳呀,机会切勿错过,可要相相五官部位,谈谈流年财气?”一派胡言,说得未央生心花朵朵开。原来刘半仙是个老江湖,一眼瞧见未央生,穿件长衫,手足失措。带顶呢帽,脱在脑后。只顾嗑着瓜子,表现他带着一只金戒指,大有乞儿暴富样子,所以迎合上去,一拍即合。当下未央生果然化两毛钱,叫刘半仙相了个面。刘半仙说他小财已见,大财将到,如有弗到,还来问我。未央生骂道:“老滑头,如有弗到,问你有甚么用?”刘半仙把台上两毛钱纳在都盛盘里,笑嘻嘻道:“还来问我,替老哥细相终身,相得准,仍旧两角,相弗准,一钱不要。”未央生道:“死人叹气,你的话,赛如放屁。我问你,大财倒底那时好到?”刘半仙浪着调道:“三月不见,定在四月。四月不见,定在五月。五月不见……”未央生瞧他一路走过隔壁去了,不禁火发,忙去拉他来道:“五月不见怎样?”刘半仙蹙着眉头道:“老哥,肚子要饿的呀。”未央生只好放了他走,心里忖着,只一句猜中,他说小财已见,他怎会知道我五十块头,他未见得全本滑头,的确有半仙之道。
过了几天,果然买了几条彩票,只买不中。未央生并不灰心,连续买下,越买越多,只三个月光景,身上衣服,顶上帽子,指上戒子,统变了花纸头。其中有两种花纸,一种当票,一种彩票。可怜未央生依旧迷而不悟,他一天准备回转家乡,把书局出店职务辞掉,将铺盖卷好,送到元昌典当,当得四元六角。又把身上棉袄剥下,也当一元四角。合作六元,奔上豫丰酒楼,找到兜卖彩票的老二,付他五块钱,拣了一张八二四六的全张浙江券,对老二说:“明天开彩,如果中了,你赶快来报告,我住在城河浜德昌客栈四层楼。倘使慢吞吞来,我不等你了,我明天准要上轮船的。”老二道:“晓得,这回你一定要中了。你不中,我想你仍旧不肯回去的。”未央生道:“胡说,中了我怎肯回去。不中明天一定要跑。”老二但笑而不言。第二日老二把摺子上摘的号码,往大利元一对,八二四六中了二彩,快活得跳脚,奔到城河浜,找了好一回,找到德昌客栈,不问情由奔上楼去。上得楼来,老二只管伸长着脖子,在室内盘旋不定。老板问他找谁?老二说找未央生,他说住在这里四层楼上,不知楼梯在那里?老板道:“我们四层楼还没造咧。你找未央生,不是个小绍兴吗?他住在楼下第四层鹁鸽箱里。”老二不待老板说完,奔下楼来叫道:“小未小未,你中了二彩,快些下来。”老二足足喊了五六声,不见有人答应。老板道:“他鞋子在下面,难道睡熟了,你跑上去叫他吧。”老二一级一级走上扶梯,一望未央生,圈膝坐在被上,翻着眼白,口角流涎,像吊杀鬼一般,吓得老二险些儿跌下扶梯,按定惊魂,叫他三声未央生。未央生一阵狂笑,满床乱滚,亏得老二胆大力粗,把他轻轻一抱,抱下鹁鸽箱来。当时未央生已人事不省,哭笑无常。老二向卖彩票,已见过这种毛病,并非真痴,叫做“财迷心窍”,只消静养一月半载,把钱用掉一半便好。当下吩咐客栈老板,去找到未央生一位娘舅姓王的来,叫他亲自动手,先把小未脱精光了搜检,第一要紧,搜着一张彩票。彩票搜到,万事全休。即使一命呜呼,还是他的福气。一万块钱,楠木棺材,大出丧等,统够了。只怕他塞在别地方。娘舅道:“弗错。”即忙遍身搜了一回,在屁眼里抽出个小纸卷来,解开一看,正是八二四六号一张彩票。娘舅道:“好了好了,他这样子痴痴癫癫,待我送他回去,红票横竖到处好兑,让他到绍兴去再说吧。”老二道:“还是上海兑现稳当,内地也要转到总机关来的。”娘舅道:“你别替我多响,你要想好处是真的,在我身上,送你五十块钱。”老二道:“五十块太少,最短二百块。”娘舅道:“一百块吧,闲话一句,明天到我行里来拿。”说着,便送未央生下轮船,回绍兴不提。
过得三个月,上海米麦路开一所双开间门面的书药局,扯着一面杏黄旗,上面六个堆绒大字,叫个“非常大便市场”,这就是未央生拉一堆屙,拉来的成绩。所以饮水思源,未央生自己题上这六个大字,留作永久纪念。要使未来的未子未孙,追念央生公发迹,在虹庙弄拉屙拉到五十块钱,又在五十块钱上,中一万元彩票,这回大便,算得喜出非常,所以开那们一爿非常大便市场,这是未央生发迹的历史。发迹以后的趣事,更加非常之多。他所以闹出许多笑话,一则肚子空虚没学问,再则喜沾小利塌便宜。没了学问,对于出版书籍,随人摆布,听凭一批角子文豪胡绉成章,甚么《吕洞宾吊膀史》《铁拐李痛苦记》,这还算正当书籍。更有甚么《孔二奶奶之情史》《月下老人之秘幕》这都是角子文豪的杰作。未央生出每千字两毛钱买来的。他出版以后,怎生推销呢?方法真多真多,每天摊在市场里大拍卖。拍卖时总要巧立名目,甚么“立夏纪念大拍卖”“端阳纪念大竞争”,以外“老板做亲大贱卖”“伙计生病大减价”,广告上理由说得十分充足,各种书籍,往往定价一元,竞卖只收五分。定价十元,竞卖只收一角,逢节加送甚么“黄鱼”“火腿”“酒酿”“枇杷”,平日也有赠品,不论购书多少,面送两块麻饼,一个麻团,童叟无欺,人人有得送,个个不落空。这一来,轰动上海上千百成群的饥民,还道他是开的施粥厂,大家结队来乞食,把他市场团团围住,他扬扬得意道:“这都是我们的主顾呀,可笑不可笑。”他心计很工,有一回,环球书局新出一部书叫《财运预卜法》,大登广告,出版前几天,便在各报预登哑谜广告,东也一个“灵”字,西也一个“灵”字,连登了两天。第三日加上两行按语道:“甚么最灵,请诸君猜猜看。”又道:“要知甚么最灵,请看明天本报。”这广告登出以后,看报的一番猜测,莫明其妙,那时未央生福至心灵,想到不是出甚么药,定是出什么书,自己开着书药店,当然有切肤关系,转了转念头,去问报馆里,谁送登的广告?报馆里严守秘密,回说不知。他又不惮烦劳,一家家去调查刻木店,打听报上登着那个灵字,谁家刻的。问到一爿刻木店,告他环球书局,未央生哈哈大笑,连夜预备手续,第二天环球书局还在那里“猜猜看”“明朝看”,他已抢先登着宣布广告说:“哈哈,猜着了,灵书今天出版。”下面又说:“大便市场新出财源必得第一灵书,每本大洋一角,灵不灵,当场试验,准不准,一试便知,赶快来买,不日卖完。”这一来,把环球书局连日所登三百几十元广告效力,完全吸收了去。第二天环球书局跟着宣布,效力已失,翻变得像影戤他似的,只气得环球书局老板,哑子吃黄连,说不出苦处。
又一回上海新出了一件谋杀案子,便是阎瑞生谋害莲英。未央生心血来潮,转到个念头,忙去拉一位角子文豪来,逼着他做一本《莲英惨痛史》,那角子文豪只费了一个黄昏,已做完篇。未央生赶紧付印,两天功夫印出,只少莲英一张照片,未央生一时权宜,便把自己好婆一张全身寿照,托画师用铅粉将额上几条绉纹涂抹,做块铜版,横印在书里,下面注着《王莲英遗骸真像》全书出版,又在报上大吹大擂,登着斗大一个“惨”字,下面刊着“大便市场新出莲英惨痛全史。”又道:“本市场主人与王莲英世代姻戚,常在一处,所以对于莲英身世,言之凿凿,至于谋害情形,本主人当时亲眼目睹,凶手如何起意,如何引诱,如何勒弊,如何逃遁,书中详细记载。至若凶手历史,书中记载更说,现在匿居某里,昼伏宵出,本主人把他和盘托出,无不一一核实记载。此书业已出版,定价二元非常廉价只收二角,附莲英惨死照片。”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居然哄动一时,门庭若市。一天早上,未央生正在店堂里为乐未央,外边开来一辆汽车,汽车夫走进市场,请未央生登车谈话。
。未央生道是那位朋友,请他兜风,兴匆匆跨进车厢,只一望,吓得骨软筋酥,喊声:“哎哟,饶赦了我吧。”旁边一个巡捕把他一搡道:“你这般不吃斗,我们又不难为你,有件案子要你帮帮忙罢了。”未央生哀哀求告道:“巡捕老爷,究竟为的甚么事情?”那边一个包探道:“我相烦你领我去捉到阎瑞生,那时你也好替你令亲王莲英出口气。”未央生挥着额汗道:“老先生,我实在不知他在那里呀!”包探把手中一张报纸,对未央生前一掷道:“你卖甚么佯,你自己说的‘匿居某里,昼伏宵出’,还说不知吗?”那时候,未央生不知不觉,在车厢里一双膝盖,和车垫接起吻来,引得两个包探一个巡捕,笑作一团,总算可怜他愚氓无知,放他下车。第二日公堂传票来,未央生请律师上堂辩护,罚掉二百块钱,以警荒唐。未央生受此损失,便想在营业上翻本,想出种种异乎寻常的大廉价大拍卖来。他调查上海小同行,共有多少家,想出个非常手段来对付。不论小同行承认不承认,他只管登着一种招摇广告说:“非常大便市场代理上海三十二家书局大廉价大拍卖。”下面排列着甚么书局,甚么书坊,也有已关的,也有未关存在的,人家和他交涉,他给你个不瞅不睬。可怜上海许多小书坊,差不多给他强奸一回。强奸不算数,还要轮奸,今天登着某某书局,盘给大便市场。明天说某某出版部,盘给大便市场。其实那里有这回事,只因小书坊主人,能有几多资本做卖买,怎敢和他一万块钱的财主抵抗,所以只好忍气吞声,一任他蹂躏。
未央生胆子越弄越大,隔了半年,异想天开,先在报上登一则启事说:“大便市场,盘进三十二家书局。”下面一家家列着牌号,还说甚么“当日银货两交,人欠欠人,各归自理。”下面又登着:“三十二家书局出盘声明”,语气和上面相同。自从这广告披露之后,第二日接登“大便市场拍卖三十二家书局底货”“半送半卖,机会难得”这一来,便哄动了上海许多只生耳朵,不生眼睛的主顾,市场里顿时塞得水泄不通,未央生快活得喊出妈来。只过得三天,接到一封信,那信里说:“查本局系股份公司,集资倡办在上年八月,早有出版品销得市上,阅报见贵局登载广告,声称敝局出盘于贵局,殊与事实不符,事关名誉营业,损害不小,合请更正。”下面具名“大公书局经理马空冀启”未央生看了一回,不懂什么,送给编辑长一看,将大略说给未央生听。未央生把信一扯道:“他们那批小鬼头,睬都别彩他,瞧他们有什么手段来对付我?”
又过三天,接到褚植斋大律师一封信,措辞和前函相同,要求登报更正,并保证以后不再侵犯名誉营业。未央生笑道:“谈也不要谈起,律师好压倒我吗?”
一天,未央生正在帐台上结帐,点数钞票,走进个巡捕来道:“喂,哪一位老板,公堂上有传票传他,要他的人。”未央生只听得这几句话,唬得魂灵出窍,在帐桌上跳起来摇手道:“老板不在这里,老板回绍兴去了。”说着四肢寒战,把一叠钞票得满地。正是:
堪叹人情多鬼蜮,含沙射影足惊人。
不知未央生怎样对付巡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