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胆收到了王晓敏打沙城寄来的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救我。”于是三儿跟铁胆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王晓敏的住处,却发现跟王晓敏住一块堆的男人是个醉汉。铁胆因为醉汉用烟灰缸砸王晓敏,准备上前教训他,结果给醉汉打翻在地。醉汉骂骂咧咧的作势就要踹铁胆,却给三儿撂倒在桌子底下。三儿拍拍手坐下来,斜了一眼铁胆,去打盆水,给这货醒醒黄汤。说着,他端起醉汉刚喝的酒呷了一口,就“呸”地吐掉,比马尿都不如。见铁胆跟王晓敏没动弹,三儿站起来打缸里舀了瓢水,“哗”一下浇在醉汉脸上,还没死踏实就站起来,别他妈扮死相! 醉汉给浇了一瓢水,抹了一把脸,扶着凳子勉强地坐起来,他冲三儿抱了抱手,意思是服了,低倒头没说一句话。三儿这才端详了一下这个醉汉,他看面相年岁也就是在四十多岁上下,但头发全白了,两只眼睛有一只没了眼睛珠子,眼窝子里头空落落的,鼻子早合成了酒糟鼻,右手的食指跟中指也只剩下了半截。
三儿打旁边搬了把凳子过来坐下,叫铁胆别老呆儿愣怔的,出去买瓶好酒回来,铁胆没迟疑啥,赶紧出去买,三儿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叫王晓敏坐,又冲地上坐着的醉汉呵斥,你还能动弹不?醉汉晃了晃身子,扒挣着总算站起来,坐到凳子还是耷拉着脑袋。 “你挺有本事呀!擒拿练得不赖,都能用来打女人了。”三儿问,“你先头是哪个部队的?” 醉汉愣了一下,“你咋知道我当过兵?” “那两下子一瞅就是练过的,跟平常人练的擒拿不一样,下手要狠多了,动作都是实战多了经过捉摸的,少说也是练过三五年的吧?” “那又能咋样?”醉汉“哼”了一声,“还不是叫你两下就摔趴下了?” “屁话!老子这两手,别说一个你,三四个你也近不了身,你信不?刚才老子那是留情了,要搁打仗的时候,闹不好你早见阎王了。告诉你,就你这两下子,要是放到老子的部队里,老子打手底下随便指个大头兵都能摔你十来个跟头。”三儿说,“说说吧,你跟过哪个?” “我叫佟建勇,抗战的时候在八路军的新二营四连三排当过排长,”醉汉说,“平津战役负的伤,落在这就没走。
” “新二营四连……”三儿说,“你们的连长是叫李力学吧?打石门的时候牺牲的。” “是,”佟建勇点了点头,“死得可惨。” 铁胆这时候回来了,买回一瓶黄标的沙城老窖,三儿叫王晓敏取过两个空碗斟满了,跟佟建勇一人一碗。 “我叫贾崇武,”三儿淡淡地说,“那时候是新一营七连的连长,跟你们李连长也算是共过生死的交情。” “你、你……你说你……是贾……贾连长?”佟建勇的嘴刚碰着碗里的酒,就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老人,碗落在桌子上,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拍着桌子说,“哎呀,我的天!真的是贾连长,您老了呀,这双眼可没变,真是我咋没认出来,我才******老了,眼睛花了。”说着话,佟建勇腾地站起来,屁股底下的凳子立马仰了个,他冲着三儿哆哆嗦嗦行了个军礼,“您还记得大海陀征兵的时候吗?您救过我的命啊!” “他娘耳朵的,何止是你的命?你们四连的命都是老子救的。”三儿叫佟建勇坐下,“可好汉不提当年勇,在牛逼哄哄的还不是成了瘸子?” “贾连长,实在想不着,今个会见面。”佟建勇说,“您有啥事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这条命交代给你了。
” “扯,老子要你的命干啥?老子又不是夜叉鬼。”三儿指了指王晓敏,说,“这事不得我说,我就想听你一句话,这闺女自个想跟着谁,咱们都听她的,你觉得咋样?” “要是这样,贾连长,你带她走吧!”佟建勇叹了口气,“不瞒你,平津战役的时候我给炸弹炸坏了命根子,男人的事是做不全乎了,她跟着我这样的混账货,除了挨打挨骂也得不着个好。” “你别说这个,”三儿说,“咱们啥也别说,咱们听她的,她到底是个人,不能强买强卖。而且你们俩也算是正当结婚吧?估摸也领过证,这事咱不能一口就断了。” 王晓敏瞅了瞅三儿跟佟建勇,往铁胆身边挪了挪,她要跟着铁胆走。佟建勇叹了口气,王晓敏在龙王梁的事啥都没跟他讲过,但他知道王晓敏在龙王梁肯定有相好的,哪个知青不在返城以前留下点儿风流债?更何况王晓敏长得也不难看,要摸样有摸样、要条子有条子,他也知道,她跟着他,一是他的城市户口,二是他的退伍军人身份。她不待见他,一个不全乎的男人凭啥要一个女人待见?可他越想越恼,她不待见他还跟他,他明知道她不待见他还娶她,她贱,还是他贱?他想到这就恼,就要打她,折磨她也折磨自个。
他知道,王晓敏迟早要走,她人在这,心在别处,一天两天她能说服自个,日子长了她还是会去找她的心。一个人要是没了心,咋还算个人?王晓敏收拾好东西,三儿说她要是一宿都不想在这待着,就叫铁胆跟她出去找个地方住着。他晚上在这待着,跟佟建勇聊聊。 桌上的菜早凉了,佟建勇去火上热了热,他使锅的动作可熟,一看就是过了好些年独自生活的人。三儿去门口买了花生米回来,两个人就着花生米跟剩菜接着喝酒,佟建勇喝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讲起自个给敌人刺刀挑掉眼睛珠子的时候,都想着当个残废不如死了算了。三儿拍了拍自个的腿,死在战场上不怕,这因伤离开战场是真憋屈,眼看着自个的战友去冲锋,自个却要缩回到炕头上,心里能好受?佟建勇说他也想找个媳妇过后半辈子,可自个的手欠,有个婆娘就想打,加上自个的残疾,心里头就变得很奇怪,人不像个人,鬼不像个鬼。三儿就指着佟建勇的鼻子呵斥,说你身体残疾了,心不能残疾,咱们在战场上没有给敌人的枪子儿跟刺刀吓破了胆,这离开战场了还能叫自个给制住了?啥都不能算借口,自个管不住自个还算个屁的战士。
佟建勇说自个是个混账货,就抽自个的耳光,三儿拦住,继续呵斥他,啥叫战士,打胜仗才是战士,你扯自己耳光算啥,狗熊都不如。两个人喝完了一瓶酒,又取出佟建勇买的散装白酒喝,喝得两个人都钻到桌子底下才算罢休。第二天醒过来,三儿发现自个躺在地上,怀里抱着一把凳子,佟建勇也躺在地上,脚搭在凳子上,头枕着空的酒瓶子。两个人的脑袋都疼得要裂开,三儿揉着脑袋跟佟建勇说,这下好了,你的酒都喝完了,往后有事没事别老是灌黄汤,多少战友、兄弟都牺牲了,咱有条命在,多大的福气,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还不干点儿该忙的,成天还瞎寻思啥?佟建勇叹了口气,感慨着当初要是在七连当过兵多少。“他娘耳朵的,你要是老子的兵,我还咋好意思来跟你要人?”两个人大笑起来。
佟建勇跟王晓敏办完了离婚手续,三儿跟佟建勇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去新保安祭奠祭奠老战友跟老兄弟。三儿去寿衣店买了一捆纸钱,又去小卖部买了一条烟、三瓶酒,最后还狠下心买了瓶长城干白,他的兄弟永嘉爱喝这种洋玩意儿(注:此处为三儿不了解详情,长城干白为国产白葡萄酒)。打沙城到新保安有的是招手车,他们坐到东关下车,顺着公路往北门外走。新保安的城墙早都没了,公路两边都是饭馆跟工厂,走了半天也没找着先头那片地方,三儿拦住一个路过的人打听,那人上了岁数,对先头的事记得不少,手指着前头一片荒地说那就是先头的乱葬岗。三儿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地棱上,三十多年过去,乱葬岗都找不到了。
在这片荒地边上有好些坑,里头都给熏得黑乎乎的,路过的人说年年清明或者七月十五,都有好些人来这烧纸,有的是大老远来的,打南方来的人,飞机火车的折腾到这,就为了烧上一叠纸、哭上一鼻子。三儿打听有台湾人来过没?路过的人说有,香港台湾外国的都有。“那就好。”三儿喃喃的念叨着。 他们把烟酒打开,铁胆跟佟建勇把烟一根根点着,王晓敏找了个坑烧纸,三儿打开酒,边走边洒,念叨着兄弟们喝好。末了三儿走到一边,郑重地打开那瓶干白,“这瓶是给我兄长廖永嘉的,兄弟们喝够了,卖个面子,不要跟他争。”三儿慢慢把酒倒在地上,他说自个腿脚不利索,也没能耐,没啥钱,三十多年才来看看,活着的时候没见成,现在他把儿子带来了,他还有了孙子、孙女,眼瞅着外孙也要出世了,每年清明、七月十五他在龙王梁都给永嘉烧纸,也不知道永嘉收到没。他跟铁胆说,一个男人一辈子难免有几个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他的兄弟就埋在这片黄土下头。说完,三儿嚎啕大哭,佟建勇拍拍铁胆的肩,你们家老爷子,真爷们儿,没得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