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三儿他娘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卫生所的大夫来看过,说人老了,身体机能都已经老化,就像是一片树叶子已经变黄,是没法子再绿回去的。“‘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太太今年八十四,早过了古稀之年,在老师后就算长寿。现在老太太身上也没啥毛病,就是老了,老得命数到了,你们也别想太多,节哀吧!”大夫也没有开啥药,只说捡软乎的、老人家能咬得动的喂老人家吃就行。三儿握着他娘的手,那手干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了。 闲汉们终于不再打趣二月,他们有了新的红火看。知青们能返城了,到处都在闹离婚,有的知青为了回城,硬是扔下对象跟孩子偷偷跑了。还有的男人家不离婚,那女人家就用菜刀比着胳膊腕,有的男人家不信邪,菜刀架在脖颈上也不同意,真遇上铁了心肠的女知青,就把刀刃往血管上砍过去,宁死也要回城里去。于是街巷里不时就能听到苦恼的声音,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人家既然做定了离开的心思,用多少头牛也是拉不住的。
女知青们其实倒还好说,那拍拍屁股就走的男知青才是叫人恨,他们留下了孤儿寡母,叫谁去养活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闲汉们遇见铁胆,就叫他看好王晓敏,别哪天偷偷跑了。铁胆不理他们,王晓敏也告给他不用搭理他们,她就算舍得下龙王梁跟铁胆,也舍不下知夜,她把自个交给铁胆的那天,就断了回城的念想。 知青们返城以后,龙王梁连着下了七天的雨,雨停住的那天夜里,三儿他娘忽然坐了起来,她跟二片子要了一碗棒子面糊糊,吃了半块扒拉饼,她脑子里啥都明白,不再念叨王晓敏给知夜起的名字。她叫三儿把老大、老二跟老四都喊来,当着自个孩子们的面,她把贾茂跟她留下的家底说了个明白,最后说,老院往后是老三的,谁要不服就下去找他们的死鬼老爹理论。说完这些,他就叫所有人先出去,留住三儿在跟前。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个去’,都是大限,我怕是熬不过去了。”三儿他娘平静地说,“往后这世道也不知道还要咋变,你跟二片子好好过日子,现在也是当爷爷的人了,别动不动犟脾气就上来。
你娘要走了,没啥嘱咐的了,就想再给你念叨一句,以前那会儿的事,我跟你爹真是不应该呀!” 三儿他娘念叨完这句话,她就叹了口气,这口气很轻,轻得连一粒尘埃都吹不动,它飘飘悠悠地散开,在这一丝叹里,三儿发现他娘的手慢慢冷了下去。他叫自个哭了一会儿,等到哭够了,他直起腰板,像个当家做主的人似的,招呼人处理后事。女人们七手八脚地给三儿他娘换上寿衣,三儿领着铁胆他们几个精壮小伙子去抬棺材,人们都忙了起来,屋里鲜亮的东西都给掖起来,白布绕上了房檐头。老大取出洋火,点着了香,呜呜咽咽的哭声就响了起来。棺材在外头地摆好,三儿跟老四留下守夜,年纪大的身子骨扛不住,年纪太小的又害怕,像铁胆他们精壮些的要留到后头几天,二片子叫铁胆快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的忙。 铁胆回到屋里,却发现灶台是冰凉的,知夜拿着半张干大饼,可怜巴巴地瞅着他。铁胆问知夜,你娘去哪了,知夜说他娘前晌就出去了,说是去帮他们了。
铁胆心里一沉,打开躺柜,打角落里掏出一个坛子,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这是王晓敏跟他存下的家底。他扒拉开一查,少了五十块钱。他叫知夜看家,顺着旱桥进了山,一直走了大半夜。走到山外头,路断开了,往前是黄土铺的路,两边堆着小山似的砂石,远处停着巨大的机器,人们说的没多,大马路就要修到龙王梁了。他一屁股坐在砂石堆上,豁开嗓根眼吼了一嗓子,把四外树杈上的鸟都惊得飞了起来,王晓敏到底还是走掉了。 第二天,铁胆领着知夜到了三儿家,把知夜交给银花照料。知夜有些惊慌,但没有哭也没有闹,铁胆的双眼排满了红血丝。铁胆去外头忙活,知夜才低声地问银花,奶奶,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银花摸了摸他的头,啥也没言语。人们没过多久就知道,龙王梁最后的女知青王晓敏跑了,铁胆成了可怜虫。铁胆没了精神,他成天都说不出话,哪怕跟知夜待着,也不知道说啥。有好些日子,他都顾不上照料知夜,他把儿子托付给银花,成天像有忙不完的事。 贾佳跟铁胆商量叫知夜上学的事情,她问一句,铁胆就“唔”一声,她的话压根没打铁胆的脑子里过。贾铁胆,到底不是铁石心肠。
佳佳去铁胆的伙房里取出一瓶龙潭大曲,自个喝了一口,咳嗽着递给铁胆,酒是好玩意儿,是刀,憋在心里头的都能给放出来。铁胆喝了一大口,眼泪跟汗都打身子里渗出来,心上果真叫剖了一刀。 “男子汉大丈夫有啥的,不就是个女人嘛!”贾佳扯直了嗓根眼地说,“‘中华儿女千千万,不行咱就挨个换’,总能找个更好的!” “这么说,就像你不是个女的,往后你也有了男人,他也这么跟你说,你干不?”铁胆苦笑着说,“我心里头是认死了,就觉得七仙女也没她好。” “她天好地好,还不是抛下你跟知夜跑了?她再好,往后也只好给别人家了。你落个啥?落个失魂落魄,落个好死不活。你待见一个人没错,可得看你待见的是个啥人。你对咱爹有怨气,这么些年你都气不过他,不过就是你觉得他当年扔下你们娘俩,是他混账。可凭良心讲,世上有几个人能像他们的?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那才叫如胶似漆。” “你扯远了。”铁胆没好气地说。 “不远,哪远了?你因为王晓敏的事心里堵得慌,我就因为这事心里堵得慌。
你说,要是也给你找一个你不待见的你干吗?当年咱爹是咋跟你娘发生关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换成你,你敢为了心里头的女人私奔吗?”见铁胆不吱声,贾佳就接着往下说,“你看你现在这样,从头到脚就两个字:窝囊。” “那我能咋办,我也想把这事忘了,心里到底放不下。”铁胆看着贾佳,“你要是我,你咋办?” “咋办?还能咋办,我立马就出去找她!” “她啥都没有跟我说过,她是哪里人、她家里是啥样的,啥事我都不知道。你说,这么大的天地,我去哪找她?” “那你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一直等,等到有一天她自个回龙王梁;要么,就忘了她,多疼多痛都得忘了,再换个人放到你心里头去。老这么僵着,她走了,你垮了,还要连累上知夜。知夜是你的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你心里难受,就把他抛到一边不管,不就跟丢掉一样废品似的?没了女人就连儿子也不要了,那你先头为啥要生他啊?” 铁胆摸着肩膀头子上的伤疤,还是清清楚楚的,那天夜里的情形还在眼面前晃悠,他搂着他们一块盖过的被卧哭了一宿。早起顶着两个黑眼窝去了三儿家,贾佳跟他正好错身,见他肩上挂了两个兜子。
铁胆走进伙房,把两个兜子放到灶台上,打开系着的口,一个里头是小米,一个里头是白面,这些日子地里忙,知夜就得先打发到这吃饭。二片子看也没看,孩子在这待着好,一天三顿饭守时地吃。铁胆笑了笑,说他放心,别的话也不多说,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二片子瞧着铁胆的脊梁,心说:铁胆可算把这也当他家了。 过了几天,贾勇写了封信,说看到他家附近的幼儿园在招老师,可以叫贾佳去看看。王晓敏走了以后,家里没有会念信的人,二片子就跑到学校去找贾佳。贾佳叫她到办公室里等她,课间操的时候跑过来,她开头念的顺溜,到后头磕巴了两下。
终归是自个肚子里掉出的肉,贾佳鬼精灵的眼珠子打个转,二片子就看出丫头在跟她耍心眼子,这信上可有古怪。念完信,二片子就叫贾佳回去教书,后晌记得早点儿回来吃饭。贾佳前脚进了教室,二片子后脚就去了公社。二片子找着公社的会计小刘,硬叫小刘又念了一回信,果然,丫头片子只字没提贾勇给她找着工作的事。 贾佳回家,就发现气氛不对,家里人都在西间围着小炕桌吃饭,二片子只在东间等着她。银花躲在后头,给贾佳使眼色,贾佳提心吊胆地去见二片子。二片子把信拍在炕沿上,因着这件事追讨贾佳,贾佳心知露了馅,站在边上硬着头皮等她娘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