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后,三儿他娘的脑子就全乱了。她经常完全没有啥预兆地往出走,那时候她眼神坚决、脚步飞快,比她年轻时候还矫健,她总是说老五得了肺痨在炕上躺着,她得回去照料。谁要是抓住她,她就驶出全身的力气反抗,用手抓、用脚踢、用牙咬,发了狂似的,有一回掐二片子的脖颈,叫二片子差点儿背过气去。可折腾过一回,第二天她就完全泄了气,要睁开眼都得攒半天劲,从早到晚睡不够。等睡够了两三天,有了气力,她又会闹一回,天长日久的成了家常便饭。 三儿他娘每回闹起来,三两个人都挡不住她,白发苍苍的老人不知道打哪里得来一股狂劲。碰上铁胆跟老四,要挡住三儿他娘也得累出一身汗。于是只要到三儿他娘这天精神好,三儿就留在家里,她刚一发作,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就把她提溜回来。她闹了几回,也发觉奈何不得三儿,闹几回闯不过去,就躲在墙旮旯里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哭着求三儿放她走,她说老五得了肺痨,再晚点儿就会性命不保。三儿看着他娘,一头白发闹得乱糟糟的,整个人一天天衰老下去,他心里不是滋味,却没有一点儿法子。他的心里憋屈,他娘求他的时候,他觉得她的话像锤子,使劲捶打着他的胸口。
闹了快两年以后,三儿他娘到底闹不动了。开始他们以为她会跟先头一样,歇个两三天又能缓过来,可这回她歇了七天,还是没有啥气力,二片子叫三儿去卫生所找大夫来瞧瞧,这回的情形不大对。三儿揣着手往卫生所走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忽然响起来,一阵哀乐传开。龙王梁的人都停住手里的活儿,戳在那呆儿愣怔地听着,喇叭里的人慢慢念着一长串的头衔跟名字,那声音叫人听得难受,心一直沉到地里头。三儿听着那些名字,有几个熟悉的叫他心里一紧。 “三儿,”边上的人问他,“这是出啥事了?” 三儿吸溜回流出的鼻涕,用手指头掐住蹭在鞋底上,胳膊抬起来的时候用袄袖子抹去了眼窝子里的泪,“周总理走了。” 卫生所的大夫来给三儿他娘瞧病的时候,王晓敏就坐在东间炕上发愣,三儿回来告给他们周总理去世以后,王晓敏就开始发愣了。一会儿二月急匆匆来了,说是附近村子里的知青闹事,她刚刚接到通知,要过去帮着维持秩序,三儿他娘也就多亏二片子跟银花了。临走前二月还不忘跟王晓敏交代明白,叫她消消停停在屋里待着,别出去瞎掺合起哄。二月苦口婆心教育了半天,可王晓敏呆儿愣怔地坐着,没有一点儿响应。
三儿叫大夫也给王晓敏瞧瞧,别是失了魂,大夫叹了口气,念叨一句“哀莫大于心死”,说王晓敏没啥病,就是有病也是心病。他没有再多说啥,就告辞走了。 打那天以后,三儿他娘再没离开过身下的炕。邻村的知青们连着闹了好几回,到底还是闹累了,后来也就没有啥声势。王晓敏呆坐了两天,才算找回了自个的魂。人们都嚷嚷,文革里亏得有周总理才护住好些人的命,现今他老人家一去,知青们返城的路算给堵死了。他们想哭一哭,送一送周总理,送一送他们萤火似的那丁点儿指望,送一送他们糊里糊涂的青春,送一送他们莽撞的激情跟梦。可上面下达指令,叫他们照常生产,不能进行悼念。他们的眼泪流到腮边,一声哀号已经到了嗓根眼里,愣是给人捂住了嘴。王晓敏给知夜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要不是有你,我这日子过得真正是没什么生趣。 又过去半年,到了热闷闷的七月天,人们在树阴凉里歇着,又听到大喇叭里传出了哀乐。还是那叫人心往下沉的曲子,还是一长串的头衔跟名字,这一回是朱老总走了。
三儿听着那响在头顶上的哀乐,想着先头战场上断不定生死的日子,经常听人讲,毛主席下啥命令了,朱老总下啥命令了,刚成了八路军的时候,李宝棠就告给他们,咱八路军的总指挥就是朱德朱老总,北洋的时候跟蔡锷将军反袁,啥阵仗人家没见过。当了那么些年兵,他没咋见过朱老总的面,但他想着自个是朱老总的兵,晚上吃饭前他斟了盅酒洒到地上。 “要算上打游击的日子,我是1939年入的伍,1949年溜的号。”三儿叹了口气,“我当了整整十年兵,跟小鬼子打了六年,跟老蒋打了四年,折了一条腿,丢了半条命,不敢大言不惭地说是朱老总的兵。到底是团长说得对,我是个孬兵。” 三儿喝多了,躺到炕上就睡着。二片子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身上的汗,他的心里终归有个疙瘩。离开新保安,告别新一营的时候,他走的坚决,可他到底放不下,围北平、渡长江、抗美援朝,每回一有打仗的消息传来,他比谁都紧张。
龙王梁的人哪知道,这须发斑白的瘸子,早些年指挥着虎狼般的队伍有多威风,有多英雄。二片子经常会跟银花讲到三儿先头的派头,他站到队伍前头吼一声,后头那些兵就跟着他往前冲,前头就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他们。二赖子他们牺牲那回,他在烈士们坟头讲话,说的话落地梆梆地响,听他说话的战事两只眼里头都喷火。她讲得讲得就泪眼模糊,他是英雄一世,可子弹到底还是不长眼的,要不他也不会搭进去一条腿。 接连几天大喇叭里播的声音都叫人心里往下沉,可人们照旧要下地干活儿,要在树阴凉里歇会儿,要赶集买应时的东西。七月眼瞅着要到头,日头就不那么毒了,夜里少了汗,人清凉了就会闷得慌。自打有了知夜,王晓敏就再没给过铁胆,这天他正睡得牢,听见她在耳朵根边上叫他,她把知夜悄悄放去了东间,她旱了有些日子,叫他给她灌灌地。他们俩翻到一块,刚热乎了,知夜忽然哭闹起来。
铁胆穿上衣裳才站起来,就摔倒在炕上,王晓敏也往起站,结果差点儿载到地上去,亏得铁胆手快,架腰搂住她拉了回来。这时候,房子开始颤抖,门窗都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铁胆拽着王晓敏下炕,两步迈到外头地,把她往门外一推,就跑去抱知夜。铁胆夹着知夜到院子里的时候,全龙王梁的狗都吠了起来,人们都在院子里头站着,谁也不敢再进屋。夜里的风还有些凉,铁胆搂着王晓敏,王晓敏抱着知夜,学龙王梁人的口音低唱着儿歌:“小宝宝,睡觉觉;猫来了,逮耗耗。” 到了白天,人们才知道,是唐山地震了,据说就这一震,把唐山都震垮了,几十万人死在地震里。可更大的震动还在后头,十几天后,大喇叭里传出了更沉重的哀乐,喇叭里念那一长串头衔跟名字的人,话里都带着哭腔。二月蓬头垢面地走在路上,整个人好像都垮了,说毛主席走了,天就要塌了。大喇叭打早响到晚,哀乐打人们的耳朵飘进去,一直落到心底。他们都站在那听着,打早上听到晚上,听得腰板跟脖颈都弯不下来,身体都僵直了。
好些人都哭了起来,窝在自个家里哭,比家里没了啥人还要哭得凶。三儿一天都待在屋子里,盘腿坐在炕上,眼神里没有啥精气,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毛主席咋会逝世呢?这一天的龙王梁都显得垂头丧气,人们把啥事都忘了,地垄间没有一个人影。道上遇着了人,也不知道该说啥。 “二月咋也不招呼人下地去,别荒了地。” “可不得。” “毛主席逝世了,刚才听见没?” “是呀,听见了。” 到第二天前晌,有人家升起了炊烟,人们才想起来,灶台都凉了一天。龙王梁又睁开了眼、张开了嘴,二月却缓不过来,老四要去烧火做饭,她就呵斥他,说毛主席都逝世了,还吃饭做啥。她成天都唉声叹气的,大队跟公社的事她也顾不上了,交给别的干部去忙,她捂着自个的心口跟老四说,她叫给抽空了。那往后县里召开吊唁活动,二月收拾东西去参加,过了三五天才回来,眼睛早给哭肿了,一看就知道没有睡好过,先头的劲头就再没回来。 可一个月以后,敲锣打鼓的庆祝开始了,“四人帮”给打倒了,文革结束了。
大喇叭里是欢天喜地的曲子,村子里的干部忙着铲掉墙上大字报的痕迹,忙着给文革时候被陷害的人平反昭雪。一天还来了几个县里的干部,他们坐着马车颠簸着来到龙王梁,叫二月带着他们去找许镜开的坟。许镜开死在茅厕里以后,他身上臭气滥哄的,谁也不愿意给他收尸。贾佳把这件事告给三儿,三儿就叫上铁胆,用抬死猪的法子把许镜开的尸首打茅厕里捞了出来。他们先拿木杠打边上把尸首撬起来,拿两根绳子打头跟脚套进去,用木棍才抬了出来。三儿用水把许镜开身上的秽物冲掉,总算是个教书先生,不能一身臭气的入土。那时候红卫兵正闹得凶,许镜开又是“黑五类”分子,谁也不敢插手,还有人劝三儿,别洗干净别人却惹得自个一身骚。三儿瞪圆眼珠子,把自个的那条瘸腿在地上划了划,老子做啥讲的是道义,谁敢来斗我,他倒是试试看。如今事情早过去了,县里来了人给许镜开平反,又有人跑到三儿家来说,许镜开能入土全是三儿的功劳,他该到领导们跟前去,叫领导知道他是有功之人。三儿啐了口唾沫,屁的有功,叫死了的人入土为安那是理当做的事,看见不管才叫人心里遭罪,还要得啥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