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不仅老实,嘴拙,脑子也慢,学得死用劲,成绩就是上不去。每回许镜开喊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吭吭哧哧半天也答不出个所以然,狗剩脸皮薄,一到这样时候脸就涨红,他脸一红其他的孩子就笑,他的脸就成了熟透的西红柿。后来许镜开一叫狗剩,贾佳就把答案写在本子上,字写得斗大,狗剩就照着回答。许镜开眼神不好,以为狗剩终于有了进步,经常用狗剩做例子,证明勤学就能取得进步。 有回放学的路上,贾佳看到几个后生用土坷垃扔狗剩,就悠着书包冲了上去,把那些二流子赶跑了。她把狗剩拽起来,见他叫人弄得一身土,就给他拍打干净,嗔叫他真没用。狗剩低头看着贾佳,默不作声。 “就你这样窝叽咯囊的,”贾佳说,“你往后跟着我吧,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狗剩还是光低着头。 “我是大王,”贾佳拍了拍胸脯,说,“你是小兵。” 狗剩真就成了贾佳的“小兵”,他总是跟在她屁股后头,她在前头趾高气扬地走,还带着狗省去铁胆跟前炫耀。
到贾佳这个年纪,村里的闺女都知道爱美了,都开始梳辫子、穿带花的裤子、抹雪花膏,可贾佳依然是假小子的装扮,成天仰着脸,带着狗剩在龙王梁晃悠。学校的女学生一天天减少,大人们都怕自个的闺女在学校里老跟后生们扎堆,往后难找着婆家。 公社的大喇叭一天到晚都在播《最高指示》,二月跟人们说,打城里来的红卫兵到了乡里,往后要到龙王梁搞串联。小金牙给吓怕了,急着拖拽住二月,打听这红卫兵又是啥兵种,腰里别的是长枪还是短炮。二月说红卫兵都是革命小将,人家不带枪也不带炮,人家拿的是红宝书。三儿扭身外出走,饥荒差不离过去了,这些人不知道又要批斗谁了。 红卫兵是坐着马车来的,马车一直开进了学校。许镜开正在给学生们上课,他在讲数学,讲到三角形跟勾股定律,教室的门就叫人一脚踹开了。学生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就冲进来,领头的高个子红卫兵一把揪住了许镜开的袄领子。
“我们找的就是你,”高个子红卫兵大声呵斥许镜开,唾沫喷了他一脸,“这个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反动分子!” “我不反动,”许镜开颤颤巍巍地说,“我……我一直服、服从党的领导……” “你们家都是资本家、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你先头还参加过‘三青团’,你敢说你是清白的?”高个子红卫兵大声吼着,“罪证确凿,你还狡辩什么?” 红卫兵们扑过去,把许镜开反手押住,在他的脖颈上挂了一块写着“黑五类”的纸板子,押着他往村口的戏台子那边走去。高个子红卫兵沿路走在许镜开的前头,攥紧的拳头高高举起,打倒反动分子的口号喊过了云层。红卫兵们在两边的院墙上贴满大字报,上头尽是些“备战、备荒为人民”、“农业学大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类的口号。快走到戏台子的时候,一个女红卫兵打队伍里钻出来,三下两下上了戏台子,她迎着许镜开高喊“打倒‘黑五类’分子许镜开”。 老实巴交的许镜开转眼就成了反动分子,他的眼镜早给红卫兵打到了地上,镜片都碎了,只剩个空落落的眼镜框。
学生们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然后扔下书本跑去戏台子那里看红火了,狗剩心里着急,也想赶着去看,可贾佳坐着不动弹,他只能憋着。过了好一会儿工夫,贾佳终于站起来,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么高兴,而是慢慢地往过走,边走还边在地上寻摸,狗剩问她寻摸啥她也不说。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住,从一个墙根下捡起了许镜开的眼镜框,她掏出自个的手绢包好,揣在了口袋里。 红卫兵说许镜开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地主、富农、反动分子、坏分子、右派,后也有“黑七类”,加上了资本家、黑帮),表面上衣冠楚楚,其实一肚子坏水。高个子红卫兵解下自个的武装带,狠狠地抽打着许镜开,抽得许镜开惨叫个没完,脸上鼻涕眼泪的。边上的红卫兵呵斥着许镜开,叫他快点儿交代自个的反革命罪行,许镜开本来就单瘦,哪经得住这样地笞打,赶紧高举双手要交代,可吭吭哧哧半天也交代不出个啥来,于是又一顿打,不一会儿,许镜开就给打得奄奄一息。红卫兵在戏台子上折腾了一前晌,太阳到了脑袋上,就把许镜开先关进了戏台子后头的茅厕里。
吃过饭,革命小将们去茅厕里提审反动分子许镜开时,发现他倒在茅厕里一动一动,头顶跟墙上都溅满了血。许镜开撞墙自杀了。但小将们不这么讲,他们说许镜开是“畏罪自杀”。 红卫兵们没有去管许镜开的尸体,任他在臭气滥哄的茅厕躺着,他们忙着在村子里宣传革命的造反精神。并且到学校里去集合所有的学生,跟他们讲大字报和造反派,号召他们积极行动起来,成立龙王梁的司令部,跟全国其他地方的革命小将们搞串联,跟“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斗争到底。那个高个子红卫兵讲的时候最激动,他的嗓子都要喊哑了,脑门上的青筋一根根显了出来,一遍又一遍高喊着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跟“资产阶级保皇派”,他们响亮口号下的孩子们显得很高兴,他们喜气洋洋,红卫兵们欢欣鼓舞。狗剩高兴地跟贾佳说,他长这么大,头回这么近距离看大戏。 红卫兵们忙活了半天,后晌离开了龙王梁。但这一回出了一段插曲,在出山的路上,一个叫廖建国的红卫兵肚子疼,跑到树拨子后头屙屎。他屙完正擦屁股的时候,发现离自个两三步远的地方有一只像狗似的动物,它的毛灰不拉叽,尾巴耷拉在地上。
廖建国想起乡下老百姓讲过的故事,知道自个遇上了狼,他从没有见过这种畜牲,吓得腿有些发软,不知道该咋应付,思前想后他决定穿上裤子转身就跑,他边跑还边喊,“这里有狼……”他的话刚还没说完,狼就赶上了他。他的同伴们听到他的惨叫,跑过来时,只看到他的帽子和武装带,还有地上的一大滩血。 这件事出了以后,就很少再有红卫兵到龙王梁来,但那些大字报还贴在院墙上,风一吹,发出的声跟招魂似的。有几个年龄大点儿的学生,听了红卫兵们的煽动,还真想成立造反派司令部。他们在村子里到处扇呼,掺和进来的都是村子里整天游手好闲的二勾游,后头还想到城里去搞串联。他们这一折腾,就折腾了很长时间,地里的活儿又忙起来了,大人们拿着铁锹和镐来找他们,把他们像赶小鸡一样赶散了。几个牵头的小将跑去成立求援,红卫兵们一听说是龙王梁,都摇头摆手不愿意来,那地方有狼,狼可是吃人的。你能斗争得了反动派,还能斗争得了狼?反正闹腾了个把月,那几个后生也就跌六二性地回来了,也没有人再提啥造反了。
学校里倒是一下冷清了,许镜开死了,没有老师,学生全放了羊,狗剩成天跟着他爹忙活,很少来学校,二月他们也很少过问,学校好像给人们忘掉了。但是二片子仍然天天不忘叮嘱贾佳,别看眼面前学校冷清了,总会再办起来,所以该忙啥忙啥,忙完了还得多看看学过的,别转过头又有了老师,你却把学到的文化都忘到狗头国去了。事情到底还是给二片子说对了,没过几天,打乡里来了人,说新的老师两三天就到,二月这时候才又想起学校。 新来的老师是坐马车来的,一共三个人,两女一男,都是年纪轻轻的小青年。后生打张家口来,两个闺女都是打北京来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城里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挺着胸脯,声音又脆实又洪亮,红光满面,对龙王梁的每个人都很热情。他们介绍自个是知识青年,相应毛主席的好找到乡下“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认定了农村才是“广阔天地”,他们在这里会“大有作为”。他们跟二月说,他们能教孩子们念书,也做农活儿,他们要磨练、要成长,希望跟社员们一样参与劳动。贾佳认得里头的一个女孩,批斗许镜开那天,她就站在戏台子上,使劲叫许镜开交代,还朝许镜开身上吐唾沫。她跟人们说,她叫王晓敏,她打算给自个改名成王批反,誓要跟反动分子斗争到底。贾佳在围观的人里头还看到了铁胆,他一直盯着那个叫王晓敏的女知青,眼睛眨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