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气前后,晋察冀中央局发布了《关于编制人数的规定》,好多连长都不认识字,由冯伟读给大伙听,“全区共编22.5万人,按野战军2、地方军1比例,野战军15万人,地方军7.5万人”,冯伟刚念到这里,连长们就叨咕起来了。这个时候晋察冀军区的总兵力是32万人,按照这个文件的要求,就是要裁掉10万人,具体到各个旅团营,就是得裁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数。 “希望同志们不要有怨言,全国都在裁军,不单是我们晋察冀军区。”冯伟说,“这是大势所趋。” 到了正月二十八,晋察冀中央局又发出了《关于复员工作的决定》,这份文件上称“我国已开始步入和平民主建设的新阶段,边区立即开始部分的复员,将战时的各种组织机构逐步转变为平时的组织机构”。至此,轰轰烈烈的十万裁军开始了。三儿跟着罗旭东一个排、一个班的走访,找被复员的战士谈话,三儿跟罗旭东说,不管裁掉多少人,一定要把最出色的留下来。七连的人可以减少,但是魂不能被减掉。 到了送复员的人离开的那天,三儿就不出门了,他把门锁上,谁叫也不开,坐在炕上喝酒。
在跟二片子失散的这些年,他跟战士们吃住在一块堆,七连的战士们他认得差不离,走了谁他心里都不痛快。战士们经常跟他一堆吃睡,水里火里趟过,感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要离开待了这么些年的连队,总得跟他们连长道个别,可到了院子里,碰到的就是紧闭的房门,跟连长僵直的脊梁。他耷拉着头,任着窗户外头传来脚步声、叫喊声,他也只是忍着心里头的疼,夹一口咸菜,呷一口烈酒。 这个时候,院子里的脚步声跟嘈杂声停了下去,可那些呼吸声还在,他没有回头,也听得到。他贾崇武练出来的队伍,光是喘气也有如山倒的气势。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在风里是一片低沉肃穆的歌声,“铁流二万五千里,只朝着一个坚定的方向……”那声音开始的时候有些不齐整,逐渐的整齐起来,声音在悲伤里泛起雄浑,“一旦强虏寇边疆,慷慨悲歌上战场……”在这歌声里,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提溜着酒瓶子走到了门外。 在狭小的院子里,聚集了好些背着背包、就要离开的战士,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酒,盛酒的容器啥都有,有碗,有盆,有罐子,有水壶,有瓢,还有钢盔。他们知道自个的连长没啥好,就好这口黄汤。
战士们大声地说,就要走了,连长在跟他们干一碗吧! “好!你们就要回家了,回家好,媳妇孩子热炕,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咱们这一回可是共过生死的交道,是一辈子的事,临走了,本来该送点儿盘缠当路费,可连长我眼下也是穷得裤裆开了都没有布缝,能做的就是跟你们再喝一口酒!但是要说好,今个的酒喝光了,这辈子的酒咱还没喝完!”三儿扬起酒瓶子,闭着眼,“咕咚咕咚”喝起来,酒水和着眼泪打脸蛋子上往下滚,肚子里热腾腾地烧着。 三儿打炕上坐起来,头晕晕沉沉的,像是要裂开了,胃里还有往上翻东西的感觉。罗旭东、段志刚、赵远景、、王松、郝驴子、闫平安他们围成一圈坐在他周围,那一瓶子酒他一口酒喝了下去,喝完了他还跟每个战士握手、拥抱,结果走到一半,风一吹,他就觉得脑袋发晕,腿发软,将五脏六腑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罗旭东打趣说,人家那个战士本打算今天就离开,结果你一口吐脏了人家的新军装,今天晚上还得洗衣服,走都走不了。 分别真是太难受了,三儿看了看他们,叹了口气,大伙聚起来的时候没感觉,真有一天要分道扬镳了,这心里的难受劲真是说不完。
他叫郝驴子把门堵住,要是还有人这时候来跟他告别,他估计还得找一瓶酒再灌下去。罗旭东说还有不少战士没走,明天还要过来告别,今年一年你直接醉过去得了。三儿仰在炕上叹了口气,他没有告给别人,他多希望天下真的就和平了,不要再动刀动枪,他怕真跟老蒋干起来了,他就得端起枪瞄准自个的兄弟永嘉了,他没有忘了永嘉是中央军的团长,而他的上司傅作义现在就是察哈尔省政府主席兼全省保安司令,一旦开战,他们两个人势必会碰上。永嘉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如果真的在战场上定出个生死,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躺到炕上,不敢再往下想。 到了白天,又有战士复员离开,三儿这回没有留在屋里,而是溜到了后山的树林里。结果到了树林里一看,几个连长差不多都在树林里坐着,脸色都不太好看,看见三儿,都招呼他坐到一块堆。几个连长正在那里嚷嚷,为啥要裁军,现在可好,手底下没有兵了,还打啥仗。一个连长讲他前些时候路过北平,看到中央军到处在抓壮丁,这边人家忙着补充兵员,我们却在减少兵员,真是太不合算了。
还有一个连长提到了原来驻扎在坝上的一个骑兵旅,是先头的老游击队员组成的,有两千多匹马,在抗战的时候跟日本人打过交道,没有吃啥亏,作战能力出色。可前段时间听说,这个旅已经被裁掉了,所有的马匹也给人分了,只留下了一个警卫连在那里。 正说着话,看见山坡上晃上来个人,一连长眼尖,认出是李宝棠。李宝棠看到树林里的人,嘟囔了一句“******”,一边掏出烟袋锅子,一边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三儿身边。三儿往边上让让,给李宝棠多腾出点儿地方,李宝棠点上烟袋锅子,抽了一口,“咋了?刚才聊得那么起劲,见我来了咋一个个都跟哑巴似的?” “还不是裁军的事,大伙都觉得憋屈,好不容易建起来的编制,这说裁就裁了。”一连长说,“这要是老蒋打过来,咱们吃得可是哑巴亏。” “那能咋办?重庆谈判的时候跟老蒋说好的,你说那白纸黑字不作数?”李宝棠说,“你叫我找谁说去?纵队首长还是聂总?你有胆量你说去,我没这个胆量。” “就怕咱们当那是白纸黑字,老蒋当那是废纸。
” “怕有啥用?”李宝棠把本要放到嘴边的烟袋锅子放了下来,说,“该来的你还拦得住?” 看得出来,对于这回的裁军,李宝棠有不少牢骚,自打裁军以来,他的脸成天都拉得老长。他经常会骂人,但跟先头不一样,但是先头的骂一看就知道不是真骂,他不喜欢表露出自个的心情,高兴不高兴他都用骂骂咧咧遮掩过去。但他心里咋想的,还是一眼能看出来。打了胜仗他骂,骂的时候鼻子眼是笑的;打了败仗他骂,骂的时候眼睛往外喷火。可这回不一样,这回他没有骂人,有的排长看着战士复员蹿火,跑去找他,他也不发火,除非人家说得太多他实在听不下去,才把人呵斥出去。
他不是南方人,是南下逃荒的时候加入的红军,后来跟着老上级参加过五次“反围剿”、经历过长征、直落镇战役、东征、西征、山城堡战役跟平型关战役,后来奉命进入察哈尔省打游击、拉队伍,在后方跟日本人真刀真枪地打。他相信自个的老上级,长征时候他们是先遣团,那时候条件比现如今更糟,可他们照样突破了敌人四道封锁线,为红军北上扫清了障碍。 他们跟中央军的恩怨,是说不完的,老蒋要统一中国,最大的拦路虎不是那些地方军阀,而是他们。就因为重庆谈判的一张纸,就能换来和平?这事他一个营长都不信,更不要说向来高瞻远瞩的上级了,但是他现在搞不明白,辛辛苦苦拉起来的队伍,说裁就要裁掉,这不等于是自个存钱盖起来了一套房子,然后送给别人住吗?但他不再是离开塞外南下逃难的人,他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共产主义战士,他是一名军人,他必须服从命令,做好自个的分内事。
训练场上战士的数量明显少了,三儿跟战士们一起训练的时候,感觉气势都没有以前足了。休息的时候,有的人也会嘀咕,说队伍是不是要解散了,以后都是中央军的天下了。更多的人开始议论,中央军在北平附近忙着抓壮丁,日本人叫打跑了,接着就是打内战了。可周围都是中央军,孙连仲、傅作义、阎锡山合起来有大大小小的13个军,四十多万人,而且人家手里有美国佬生产的武器,而晋察冀军区的士兵用的大多还是中正式、汉阳造。 看着面相训练场发呆的三儿,李宝棠知道,目前最紧要解决的问题是把队伍的血性找回来。否则,就算是扩编到几百万人,也打不赢啥仗。虽然上边要求裁军,但是团长们都私下叮嘱,一定要尽量保留精锐部队的编制,这仗哪天说打就会打起来。现在,连老上级打来电话的时候,都会暗示他要抓紧锻炼队伍,虽然裁军在紧张地进行,但谁说的清楚老蒋啥时候动手呢?中央军的军长们总不可能瞒着老蒋自个征兵吧?除非他们活腻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