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跳下炕,“每天有人来按时送饭,你也别想随便出去,外面有警卫,你离开这房子半步就是违反纪律,明白吗?” 三儿咕哝着说:“明白。” 冯伟走出房子,就只剩三儿自个了。他躺在炕上,想着七连,想着二片子,又想着二赖子,哭了起来。在地窖里,二赖子递给他一个酒壶;在郭家楼子,二赖子手握带血的刺刀打夜里走出来;在西山,二赖子趴在他身边慌得满头是汗。他的兄弟二赖子,真的去了。三儿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把五脏六腑都哭了出来,他的兄弟二赖子在死去之前,没有跟他见着最后一面,没有跟他说上最后一句。他一直哭,哭干了眼睛。 在梦里,三儿见着了二赖子,他们在喝酒,边上坐着缝衣服的二片子,抽着烟袋锅子的老皮。有人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把他从梦里踢醒。三儿揉着眼睛坐起来,冯伟正坐在炕沿上脱鞋,炕上多了张小炕桌,上面摆着一盘凉拌苣菜、一盘凉拌杨树叶子、一盘炒鸡蛋、一盆茄子熬山药(即山药蛋、土豆),冯伟盘腿坐到炕上,又从身后取出个笸箩,里头盛放着一些洗干净的柿子椒、黄瓜跟西红柿。
“我自己做的菜,别嫌次,一个大老爷们儿搞成这样可不容易。”冯伟冲三儿笑了笑,打小炕桌地下变戏法似的捧出来一坛子酒,“别看坛子小,东北的烧刀子,劲烈着哪!” “指导员,你这是干啥?”三儿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用你们这边的话讲,想跟你‘撇会儿’。”冯伟打开酒坛子,先给自个的碗里倒了半碗,“这碗酒,敬给刘队长、二赖子以及其他同志们,抗战未完,外寇未灭,愿他们黄泉有知,保佑咱们:扫除倭寇,复我中华。”说完,他紧皱着眉毛,眼睛盯着那碗酒,隆重地把它撒到地上。然后,才又给自个跟三儿斟满,“你们塞外人喝酒,讲究的是‘一饮而尽’,我入乡随俗,走一个,怎么样?” “啊!好……”三儿先头没跟冯伟喝过酒,他印象里,冯伟很少喝。瞧今天冯伟的架势,他的酒量可不小,哪知道才喝去半坛子,冯伟的舌头就打囫囵了。 “三儿,我告诉你,你刚到队伍的时候,我担心你。我跟你讲,你在青楼里做过,我怕你外表看起来憨厚,心里头油水多,滑。
”冯伟拍着桌子说,“可到了今天、现在,我得说,你能干、厉害,就扔手榴弹这一手,别说察哈尔,就整个晋察冀,你也是拔尖的。” “指导员,扔手榴弹就是打把式,没啥了不得。”三儿的脸比先头更红了,“我就是大老粗,比不了你们这识文断字的人。” “识文断字有什么用?国土沦丧之时,多少识文断字的人当汉奸、特务。‘百无一用是书生’,真到战场上,拿笔的手到底端不起枪。”冯伟叹了口气,“让我万不曾想到的是,你居然也认得几个字,你是哪里学到的?” “指导员你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才认得几个大字,掰掰手指头就算得过来。”三儿不好意思地说,“多亏我在黄米店认得一个兄弟,叫永嘉,人家念过私塾,逮闷拾闲教我几个字。我可笨,教几回,才记住一个半个的。不过,他的名可难写,他教了我大概齐有几十回,我现在还不会。” 冯伟笑起来,“其实我也一样,我以前的名字叫冯知兰(兰,繁体字为‘蘭’),我父亲教了三四年,我还是写不好。” “啊!指导员你先头不叫这会儿的名哪?” “不叫。
冯知兰是我祖父起的名字,他希望我能像兰花那般淡雅,于史学研究上有所成就,他认为文人应该有其独立性,远离仕途,才能取得真正的成就。”冯伟叹了口气,“可惜我这个不肖子孙,完全违逆了他老人家的意愿,我追求更伟大、更先进的主义,并情愿为之终生奋斗,从而离开家门。如今二十年恍然一梦,革命尚未成功。” “指导员你可了不起,我也是打家里跑出来的,不过不是为了主义,是为了跟二片子到一堆。”三儿喝了口酒,“还是识文断字的人好,能给自个改名字,我长这么大,都还没个大名哩!” “起个名字有什么?”冯伟点了根烟,“你要愿意,我帮你取一个。” “那敢情好,”三儿笑着挠了挠头,“我悄悄的也给自个取了两个,就是觉得不太好听。” “是什么?说来听听。” “一个叫‘贾文华’,一个叫‘贾平安’,取完了一念,都是‘贾(假)’的。” 冯伟笑着把一口酒喷在了桌上,“是、是,你这个姓,但是也不太难。” “指导员,你有合适的?” 冯伟想了想,说,“我给你想了个名字,叫‘贾崇武’。
毛主席教导我们,‘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又正值国家存亡之秋,我们自然要崇尚武功。”停了停,又说,“当然,我们不能只崇尚武力,如你所说,‘崇武’是‘假’的。驱除外寇以外,我们还是要崇文的。连腐朽的封建社会统治阶级都知道,马背上能打天下,但不能坐天下,天下太平了,我们就要崇文。‘贾崇武’,你觉得这个名字行吗?” “说实话,指导员你说了这么些,我没有听懂多少。我就知道,这个名字是能文又能武,不赖!”三儿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好是好,就这个‘崇’字我还不会写。” “这有什么难,我教你。”说着话,冯伟伸出食指在杯里蘸了点儿酒,在桌上写了个“崇”字。 三儿歪过头盯着看了半天,用手指头在炕桌上照着比划,打夜里比划到早晨。冯伟睡了一觉,支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坐起头,见三儿盘着腿还在桌上比划。三儿眼里都是血丝,目不转睛地动着手指头,冯伟起身下炕,到院子里去洗脸,三儿看都不看冯伟一眼,一双眼像叫手指头给吸住了似的。冯伟活动了活动身子骨,拍了拍警卫的脊梁,叫他去通知二片子。
警卫问他万一三儿趁这工夫悄悄出了屋咋办,冯伟冲警卫神秘地一笑,说他给三儿施了定身法,别说是房子,就是那铺炕,三儿现在都下不得了。 三儿在炕桌上比划够了那个“崇”字,抬起头,二片子正倚着门框瞅着他。她穿着碎花的袄,靛青的裤子,胳膊上挎着篮子。他把她让进屋,她摸摸他的脸、他的肩、他的胸脯子、他的腿,手轻轻抚过他的伤疤,怕弄疼它们。他的右腿还打着绷带,她问,疼吗?他咧开嘴憨笑,倒反问她,疼啥?不就是叫日本兵的子弹穿了个窟窿,听他说,像是打在了别人腿上,不关他的痛痒。他拉她坐到身边,握着她的手,肩挨着肩,腿挤着腿,摸着她的肚子,问他有啥感觉。她“呸”了他一口,又笑了,她的脸红红的,湿湿的,狠狠的眼神撩到他心眼上,把他那股豪气就化掉了。这才几个月,哪有啥感觉?他嘿嘿笑着,瞧着她的眼,她的眼对着他,脸对着他,只叫眼珠子转去别处,嘴角挂着娇嗔的笑,这是她惯有的劲儿。不知咋的,他想起了银花,她老是把身子、脸都偏着,叫眼珠子跟腿对着他,她那眼珠子里是不遮掩的风情,把你瞧得一丝不挂。她的娇柔风情里有股子狠劲,能把人剥光、揉碎、生吞,夜里梦见了都有些怕。
二片子打篮子里取出煮鸡蛋,给他剥皮,他想跟她讲讲刘全勤跟二赖子牺牲的事,他张了张嘴,没说出口,硬硬咽回肚子里,烂掉了。他打定主意:她不打听,他就不说;她要是打听,他也不多说。他怕自个多说,她就多想,他不能在她跟前显出软弱来,不能叫她操心。 可她哪能不操心?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跑去卫生队,拉着一个女卫生员来检查三儿的伤。卫生员给三儿换药,拉开一层一层的绷带,露出那血里花红的一片,看得二片子忍住了呼吸。卫生员一个劲批评三儿,为啥回来不先去卫生队检查,这么重的伤,要是留下后患,他往后可就瘸了。
三儿陪着笑解释,说我这不是违反纪律蹲禁闭了嘛,结果嘴一滑,把跟指导员喝酒的事给说漏了。 “什么?”卫生员一下急了,“你们还喝酒?” “没喝多少,就屁大一点儿,”三儿知道说漏了,赶紧往回搂,“喝酒不是能活血吗?” “得了,三儿同志,少来这一套,还不了解你们,什么时候不都喝个一斤半斤的?”卫生员收拾好器械,跟二片子说,“二片子同志,我看这个任务还得教给你,坚决不能让他喝酒。” “放心吧!这个任务我保证完成,自个爷们儿我还能制不住?反了他了。”二片子说着花,剜了一眼三儿。 听二片子这么讲,年轻的卫生员“扑哧”笑了,“好,那就看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