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连到达外槛沟,三儿就带着几个排长爬上了西边的山头,查看周边的地形,寻找合适的埋伏地点。经过讨论,三儿跟老皮埋伏在东边,二赖子带几个排埋伏在西边,保证在六个小时内阻挡住或是全歼来援的日本兵和汉奸兵。 “阻挡?阻挡个屁!”二赖子说,“我非把他们连锅端喽。” “小鬼子在攻坚方面很有一套,你可别大意。”三儿跟二赖子说,“别浪费弹药,别犯蛮……” “放心吧!”二赖子笑着在三儿胸口轻轻杵了一拳,“打个漂亮仗,回头给刘队长烧几垛纸钱,告给他,咱往后肯定会杀更多的小鬼子,把小鬼子打回老家去!” 天变了张脸,云罩在山头上,二赖子带着人到外槛沟西边山头上去埋伏,三儿带人在东边山头上修建阵地。侦查员带回话,打武城口来的日本兵过了洋河,还有两个钟头就能到。修建好了阵地,战士们抓紧时间吃饭,老皮蹲在隘口嘬起烟袋锅子,三儿也吃不下啥。他们打过游击,虽也是九死一生,但身在暗处打明处的人,是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如今在明处真刀真枪地正面作战,才算确实感到战争的恐怖,他不怕死,只是对战友的牺牲感到伤心。头回在大黄村见到刘全勤,他自信、稳重,跟评书里说的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一个样,是能“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英雄,而且能掐会算,最后的结局肯定是封官授印,衣锦还乡。从没听说书的说过大英雄会马失前蹄让乱箭射死,就算有,要么是叫另一个英雄杀死,要么是奸臣迫害,冷不丁死在战场上,那不是英雄的归宿。可刘全勤死了,暗堡的枪声响过,他就不动弹了,没有大英雄跟奸臣出现,他就不动弹了,倒在地上任凭枪火和风沙摇晃那空荡荡的躯壳。这才是真实的战场,没有刀枪不入的英雄。三儿仰着脸,怀抱着凉飕飕的枪,耳朵根响起小蝉儿凄凄绵绵的唱腔,断断续续的,唱词含混不清。 在刘全勤牺牲以后,老皮变得有些神经,他抽一锅烟,就爬着把耳朵贴地上听一阵子。他说老皮家的历代先人都入土为安了,他爹皮老成死的时候他穷,可还是把家里唯一的铜镜当掉买了副寿材,他的列祖列宗会保佑他老皮家香火不断。
他皮宗贵眼下还是光棍一条,祖宗们肯定得护着他,他们不去投胎,多会儿他留下老皮家的血脉,多会儿他们才去转世。他们就在他的脚下,不能瞑目,跟他寸步不离,敌人一靠近他,他们就告给他。老皮受过很多伤,有一回在一条死巷里叫三个汉奸兵打成了筛子,可就是没一颗子弹打到要命的地方。他跟三儿说,他有祖宗保佑,咋也死不掉。 三儿不信这个,他也明白,就算有神明,八成也不会保佑他。他跟二片子是私奔出龙王梁的,抛家舍业地跑出来,哪个祖宗会保佑这样混账的后代子孙?他指望不上神明,也不敢指望,“靠自个手里的枪吧!”他更相信李宝棠说过的这句话。 “****的,来得真快!”老皮打地上弹起来,跟三儿说,“日本兵来了!” 三儿不知道老皮听到的是祖先的言语,还是日本兵的脚步,他招呼战士们进入阵地。左等右等,日本兵都没有出现,三儿想跟老皮聊聊,担心他这样下去脑子会出啥毛病。三儿爬到老皮身边,刚拉了一下他的袄袖子,忽然打东边传来一阵机关枪的声音。
风吹过山野,日本兵跟汉奸兵就像是叫风给吹出来的,呼啦一下全冒了出来,东山坡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四五辆铁驴子从山坳里拐出来,几辆卡车跟在后头,三儿来不及跟老皮说啥了,老皮扬起手,一颗手榴弹跳了出去。 日本兵“哇哇”叫着向山头扑过来,枪声响个没完,却不见日本兵放缓脚步。机关枪都挡不住的,是妖怪吗?三儿组织着扔出一批手榴弹,才算是稍微延缓了日本兵的前进,可不大一会儿,日本兵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真是些牲口,”老皮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就跟根本不知道死是啥似的。” 叫三儿更揪心的是,东边的枪声停了,过一会儿才又响起。他知道,那是因为日本兵跟汉奸兵攻上了山头,二赖子他们用白刃战打退了敌人的一轮进攻。东边吃紧,三儿这头也不轻松,有几个日本兵倒下去,手就搭在战士的脚边。敌人还没有攻上来,三儿这边已经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他们虽然成天嚷嚷“打鬼子”,可真正跟日本兵真刀真枪面对面地战斗,这还是头一回。三儿他们跟汉奸兵打过,汉奸兵的作战能力很差,玩着命冲过去就散了。
可日本兵不一样,他们不怕死,再凶猛的火力也压制不住他们的攻势,面对战友的牺牲他们毫无表情,在机关枪和手榴弹跟前,队形依然不会有丝毫的混乱。有的日本兵已经剩一口气了,也会蠕动着身子向前挪,似乎不用完最后一口气,就不能放弃冲锋。 这样打下去不行。三儿明白,子弹挡不住日本兵。那些跟日本兵混编在一块堆的汉奸兵,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冲,这样一来,死去的日本兵和汉奸兵构成了天然的掩体,后头攻上来的日本兵跟汉奸兵,利用掩体射击,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三儿想跟几个排长合计合计,可是敌人已经快打到眼面前,没太多时间开会了,打仗就是一眨巴眼工夫的事。 “老皮,有个任务交给你,”三儿跟老皮说,“用你浑身的本事,撑一会儿,我带人打边上冲过去招呼一气。” “你开玩笑哪!这是打援,又不是打游击。”老皮说,“万一你打过去,叫小鬼子困住咋办?” “可这样等人家打上来,太被动了!”三儿说,“小鬼子压根就不怕死,这么打,阵地迟早得丢。
你瞅瞅,小鬼子的掩体都快修到啥地方了,到时候小钢炮跟机关枪架到咱鼻子上,咱不就等着叫人家‘突突’吗?” “****的!”老皮看着山坡上日本兵跟汉奸兵的架势,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行,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你是连长,我听你的!” 老皮怒吼一声,一片手榴弹铺天盖地扔出去,整座山发出一阵战栗。三儿带着一些战士在浓烟的掩护下离开阵地,快速向山坡下移动,走着走着,五排排长段志刚停了下来,他扒拉开杂草,对着远处端详了半天。三儿见段志刚停住,呵斥他傻愣着干啥,见他还不动,火气上来,过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连、连长……你看,”段志刚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日本兵,“这个……小、小鬼子……穿、穿得跟别……的……小鬼子……不、不一样。” 段志刚手指的那个日本兵,是跟其他日本兵不一样。那个日本兵穿的军装很特别,颜色、样式跟别的日本兵都不一样,腰里别着王八盒子,手里拿着把刀,半跪在那叽里呱啦叫着。他的身边,几个日本兵正着急地架起小钢炮。三儿看见青森森的炮口,脑门上立马全是汗珠子,这小钢炮要吼起来,老皮哪招呼得了?三儿没空想太多,抡起两个手榴弹甩过去,送那拿刀的日本兵跟小钢炮们去了西天。
一旦暴露,也就没有别的路了,三儿喊一嗓子,带着人冲了过去。冲到日本兵跟汉奸兵中间,三儿跟他的人放开了射击,见着日本兵跟汉奸兵就动手,他们没有往上走,而是一路往山坡下头杀去。快杀到山脚下,三儿才回过味来,应该往上冲去跟老皮会合,可如今已经到山脚,再回身就晚了。三儿啐了口唾沫,管不了那么多,抬头一看,段志刚那小子抱着一挺机关枪已经冲到前头去了,就是再大声喊叫他肯定也听不到。“他娘耳朵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这么来吧!”子弹在耳朵边掠过,他手里的抢不停振动,高一脚低一脚跑着。
正往前跑,三儿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回过头去,段志刚不知道啥时候又到了他的背后。他一把薅过段志刚,呵斥他乱跑啥,咋连个固定方向也没有。段志刚眼神迷茫地四外瞅了瞅,磕磕巴巴地说他就觉得杀得痛快,不知道咋就跑了个圈。三儿明白有点儿乱套了,哪有这样稀里糊涂打仗的?三儿叫段志刚跟着他,往山下头冲锋,冲着冲着他们就把日本兵跟汉奸兵甩到了屁股后头,他们又掉过头打。打着打着,山头上居然吹起了冲锋号,三儿立马蒙了,“他娘耳朵,老皮抽啥筋哪?打成这鸟样还要冲锋!” “太、太好啦!”三儿急得一脑门子官司,段志刚倒乐了,“连、连长……咱、咱也冲……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