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两个人走到一块,不管啥事,三儿都听二片子的,二片子说往东他不冲西、说啥是圆的他就不说是方的。要跟耗子头去武城口的事,三儿问过二片子,二片子嘴上说不管,可三儿看得出来,她心里头不乐意。毕竟,谁愿意自己男人去窑子里伺候窑姐儿啊?但二片子也知道,眼下地里收成不好,不谋条活路是不行了。三儿人实在,身子骨也不壮实,去当大兵和闯口外的话自己更放心不下。二片子想到这,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连着好几天总想,后来一咬牙,索性下了狠心。反正横竖也是要出去闯,他要出息了,回来娶她,那就是上辈子定妥的因缘,他要是变了心,那就是她二片子瞎了眼。“该是我的就是我的,我能看他一天,还能看他一辈子?”二片子跟她娘说,“他要是出去一趟还惦记着我,心里头就我一个,我管他干啥的!只要别杀人放火,我就跟他!” 二片子把这话原原本本跟三儿说了,三儿也没拍着胸脯发啥毒誓,就说了一句“等我回来,肯定娶你”。二片子知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三儿要变心,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有这么句话,就够了。
回到家,二片子赶在三儿临走前纳了双鞋垫,塞进了他的鞋里。 耗子头带三儿和跟着他的后生搭小金牙的驴车出山。出了龙王梁是一条旱桥,过了旱桥拐个弯就上了山路,二片子一直送到山路上。三儿伸直了脖颈望着二片子,也不知道说啥,一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脱下鞋,把二片子纳的鞋垫抠出来放进自己的包裹里,他舍不得穿。三儿满腹惆怅,耗子头倒像只终于放归山林的家雀儿,四仰八叉地躺在驴车上,快活地抽着烟锅子。 到了下谷镇,小金牙忙着去进货,耗子头带着俩后生换马车到武州城,在武州城的大车店住了一宿。从武州城往武城口几乎没啥山路,都是宽敞的官道,有时候还会开过去一辆卷着土的汽车,看得三儿眼睛发直。耗子头告诉三儿,以后不能叫他“叔”了,得称呼他当“爷”,说着话,耗子头用烟锅子戳了戳跟着他的后生,那后生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爷”。也就是这会儿,三儿才知道那后生叫春明,是东八里人。 “到了武城口,就不能老讲土话了,得学着讲官话,知道吗?你跟人讲‘待猛’、‘接记’人也听不懂。
”耗子头说,“到了书院里,你得明白书院的规矩。书院里最大的肯定是掌柜的,她说啥你就得干啥,不能说半个‘不’字,懂吗?下来就是头牌的姑娘,见着了你得叫‘姑奶奶’,她们要打你你不能还手、要骂你你不能还口。再下来就是接客的姑娘,你要记住,到了她们跟前,你得驼着背、弯着腰,不能比她们高,别让她们跟你说话还得嵌着脚,她们不乐意了,掌柜的就不乐意,就是我亲儿子,我也得抽他,懂吗?” 一路上,耗子头都在讲各式各样的规矩,听得三儿晕头转向,他忽然觉得“群仙书院”里住满了各种小鬼,而耗子头和春明就是黑白无常。这让三儿一想到“群仙书院”就吓得慌。太阳快要落山,耗子头他们总算到了武城口,三儿一下子被眼前缭乱的灯火晃花了眼睛,耗子头让车夫停住,付了钱,带着三儿和春明挤进了喧闹的街里。街道两边是光鲜得已经不太分明的颜色和声音,它们呼呼地向三儿拥堵过来,五光十色又不太真实,三儿小心地从它们中间走过,生怕一不留神,就碰坏了这些声色。
耗子头在一处露天的小摊停了下来,用手拍了拍桌子棱,让春明和三儿也坐下。“赶了一天路,先垫吧一口,反正前头不远就到了。”三儿一听说“前头不远就到了”,心头立刻跳得厉害,似乎真的要到阎王殿了,耗子头要了馄饨和麻饼,香味馋人,耗子头和春明吃得津津有味,三儿却没有啥胃口。 填饱了五脏庙,耗子头又抽了一锅烟,拍拍肚皮,领着春明和三儿起身了。往前走没多远,果然就看见一处大院子,门口站了十几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嗲着嗓根眼叫唤着,不时就有男人匆忙钻进女人堆里,被晃动的奶子和屁股捧进门里。但耗子头没有带着春明和三儿从这里进去,而是绕到了院子后面的小门。钻进这个小门以后,三儿发现,耗子头和春明的腰板一下就垮了,他们小心而匆忙地往前走,真的像从灯火通明间飘过的鬼魂。 穿过后院,到了前厅,耗子头跟春明低声说了几句,春明就走开了。耗子头带着三儿上楼,走到半截,回头瞅了三儿一眼,哑着嗓子冲三儿吼了一声“弯腰”,转身又往上走。过道头里是一间两扇门的屋子,里面的灯亮得人睁不开眼。
耗子头凑过去,竖着耳朵听了听里头的动静,脸上堆起笑褶子站到了门口,“老祖宗。” “呦,你个王八蛋死回来了?”里面的人见到耗子头,从声音听不出是喜是怒,“回个老家回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信。我以为你攀上了哪家的高枝,就不想回我这燕子窝来了呢!” “给我吃豹子胆,我也不敢哪!”耗子头说,“我这不是回到村里,又给您招了个伙计回来嘛!” “带进来我瞅瞅。” 耗子头扭过头来,那张脸就像变戏法似的拉了下来,冲三儿一挥手,“愣着干啥,进来吧!”三儿有样学样,像耗子头那么弯着腰走了进去。屋顶上是一只明晃晃的灯泡子,两边都是红漆木的架子,上头摆满了瓶瓶罐罐的东西。三儿低着头,发现这里铺地的砖也跟龙王梁不一样,都是方方正正的,又滑又亮,还刻着花纹。正面铺着一张白色的毛毯子,毯子旁边跪着三个穿着鲜艳的姑娘,都低着头,看不出面相,不时发出几声抽泣。毯子上摆着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胖女人,被一袭皮毛包裹着。
她让三儿抬起头来跟她看看,三儿就抬起头来,在白花花的灯光下边,三儿看不清楚她的摸样,只觉得她那脸胖得像个肉蛋,整个人除了眼睛小哪里都大一号,由其是那对肉呼呼的大红嘴唇,像随时都会把谁给吞下去。她只是笑着动动嘴角,都感觉她浑身的肉都会颤悠。她的脑门很宽大,而且泛着油光,坐在那就像庙里凶神恶煞的哼哈二将。 “叫什么名字?”掌柜的问。 “三儿。”耗子头说。 “行,看着不赖,就先干着吧!” “那我让他先跟春明两天?” “行,今个先熟悉熟悉。”掌柜的点点头,“村里来的孩子,要多有点儿眼力价。” “好。”耗子头正准备带着三儿出去,却又被掌柜的叫住了。 “这事你让春明去就行,眼面前还有要紧的你去做。”掌柜的抬手指了指跪在旁边的几个姑娘,“这几个逼片子肉紧了,敢跟客人顶嘴,你带下去给她们松松皮。” 耗子头走到门外,冲着大堂喊春明,然后让三儿下去找春明。春明放下手里的活儿,带着三儿把“群仙书院”转了一圈。临街的是前厅,楼下的大堂用来招呼客人和弹曲,楼上则是掌柜的跟头牌姑娘银花、月仙住的房间,后院则是姑娘们待客的地方,后门旁边是柴房、马圈和其他人住的地方。
春明告诉三儿,后面的客房上下两层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分成十二间屋子,年轻漂亮的姑娘会选用“未”字头以前的屋子,而年纪大、相貌差点儿的姑娘只能用“申”字头以后的屋子。前厅的楼上除了掌柜的房间以外,以“天地人和,福华安泰”分成八个房间,“天”字号房间和“地”字号房间住着书院的头牌姑娘,其他的房间则用来接待贵客。前厅的大堂里一共摆着十张桌子,则分别用“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来标示。 “你暂时做的是送果盘,前厅和后头的房间都有。只要姑娘带客人进了屋,你就端果盘进去,一盘瓜子、一盘花生、一盘果脯、一壶白酒。但是要记得,屋里的灯亮着、有说有笑的,你就送东西进去。屋里的灯要是灭了,声音也变了,你可千万别进去。”春明说。 “声音变了……变成啥样算‘变了’啊?”三儿问。 “这个……你以后就知道了……”春明把眼眯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三儿和春明顺着声音瞅过去,看见柴房里吊着刚才在掌柜的房间里见过的那三个姑娘,耗子头挥着鞭子正狠狠地抽打着她们,她们的身体像树叶一样飘荡着。三儿看不下去,把头扭开,春明却看得饶有兴致。 “这有啥呀,时间一长,你就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