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火冰没事干,想打圆场,将手里两寸见长一截递到诗人面前。诗人不接。再递,诗人以臂挡开,说,不吃。我就这性格。众怏怏然。
我为什么要把这个小细节分段叙述呢?在我看来,这个酒桌上的小插曲分两个乐章。第一乐章,表现朋友的耍笑,是轻松愉快的,小气得可爱的。第二乐章,表现的是朋友变成一般熟人、甚至陌生人之间的交际活动,其中黄火冰的声部是圆滑无奈的,诗人的声部是偏执狭隘的,小气得小气的。
这个细节告诉我,有些人可以和你做朋友,有些人可以和你做熟人,有些人,你先下手遭殃,后下手也遭殃,只好做陌生人。
六、混混。
陈卫民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成为混混,另一个也是成为混混。
成为混混需要有成为混混的机会。陈卫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种机会。有时候听他的口气你还以为他业已加入这个他一直神往的大家庭中,但其实他正在通往混混的路上一路小跑。
为了早日跑步进入混混社会,陈卫民偶尔也出入低档酒吧。在上一次,长沙,他跳舞时不幸踩了一个人一脚。那个人顶了个红头,上衣敞开,但是由于灯光昏暗迷离,好一阵你才能看清这件上衣很像鹦鹉的羽毛。显然,这人就是混混组织中的一员。不知道为什么,有着这重组织关系的人,和任何有其他组织关系的人,尤其和有某一组织关系的人一样,吼起来嗓门不可谓不大。(狮子吼!——作者注)比如这位鹦鹉哥哥就对陈卫民大喝道,LIA你妈妈×,没长眼睛啊。在哪里混的。陈卫民当时扭了一下臀部(他的臀部是极标致的!——作者注),用那种你他妈别惹我要把我惹烦了你就有危险的神气说,张君。张君听说过吗?没听说就去街上打听打听。这张君乃是常德人士,当时抢银行杀警察劫监狱,全国轰动,同时也是全国通缉,作为混混岂有不知之理。因此鹦鹉哥赶快递烟,来来,弟兄,抽根烟。
语多必失。为了防止露出马脚,陈卫民赶快借机脚底抹油。
所以直到这时,陈卫民还是在混混的大城外绕城奔跑,梦想城墙突然有狗爬出而他爬进。
五年前他说我陈卫民有赤子之心嘿嘿嘿。
四年前他考上大学。
两年前他退了学,溜进一个叫广州的城市混去了。其油滑或说机智如此,应该已经混得很开了。
七、酒。
我把上述文字打上屏幕复又丢失。二度敲字,心里“好烦”。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发了一通议论。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喝了一瓶酒。
生命苦短落叶飘零让我们把美酒满斟
生命无常风光有限让我们去冒险远征
生命苦短风光有限聪明的他妈的你告诉我接下去怎么进行?
他们去抢劫。
2002年,或者2001,他们打算去抢劫。
他们是青年。他们的经验:初中化学书上说,乙醚是医学上的麻醉剂。只要闻一下立马就倒。在三级片里,也有性变态用毛巾倒上一种液体迷奸女性的情节,估计就是乙醚。在东大街,有一段门面专门卖化学制剂。乙醚不像L和W想像的那么贵,只花了三块还是三块五毛钱?记不清了。用一个棕色的玻璃瓶子装着,卖主又给套了个黑色塑料袋子。要避光!老板说,防止阳光直射,不要受热,这个很容易爆炸。在公交车上,阳光穿过玻璃,照着L和W若有所思的脸,照着黑色的塑料袋,但是没有爆炸,照着浮尘。
在《现代汉语大词典》上,L确定乙醚是麻醉剂,而且是目前效果最好毒副作用最小的一种,又到网上查了查,但是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两个人坐在图书馆广场一棵硕大的冷杉底下,从下午到黄昏——商量怎样实验乙醚的效果。
首先是W用做化学实验闻气体气味的办法,揭开瓶盖,用手掌轻轻扇了两下,说不上是什么味道。我有点晕了。W说。
L听他这样说,有点犹豫,但是还是拿出勇气闻了一下。……“怎么样?”W问他。“没感觉。”L,“是你的心理作用吧。”“那再闻一下”……
话声很低,全部被路上来来往往的声音压住。但是两个人偶尔发出的一声笑,不泄密,就超越众声而上,传得很远。
满天星光,满地月亮。笑声突然响起,突然掉下。
他们谈到用兔子试,用狗试,用农家大院的猪试。并进而为找到这些实验品商量了一系列方案。此时是晚上十点半。
图书馆下班铃响了,尖利地撕裂空气,使人耳朵根发酸。辛勤学习的莘莘学子也背着大小各异的书包,从教室走向宿舍,走向他们的所在。大路上人声鼎沸。W在出版社大楼外面的杂物堆里,找到了一个地方,把乙醚藏在那里,并用一片宽大的梧桐树叶遮好。
乙醚买回来了,接下去,是怎样试验效果,怎样利用它抢劫。
但是第二天,乙醚被人拿走了。
如果附近再有用乙醚抢劫的,那就不是W和L了。费尽千辛万苦,以为能干点需要动点脑筋,激动人,可以忘记生活的事,但是,竟然马上破产了。
再也提不起心思。再去买乙醚,店主也把你记住了,不能让他记住,何况再也提不起心思。那天晚上,在被历代汉字形容为皎洁的月光底下走了一夜,早上就有人问……其实也是想用玩笑的方式证实……你们是不是卖去了,哈哈。这么个问法确实有点心理阴暗,可是不阴暗,难道还明亮吗?
西安和流行病和青年。
西安正是春末,气温却像夏天,今天已经是28℃。祖先们测量24节气的地方,关中平原,四季已不再分明。夏天冬天很长,春秋两季好像人类的尾巴,进化得快完蛋了。
四季如此,昼夜也如此。白天灰惨惨,不见蓝天,不见白云;晚上乌蒙蒙,没有明月,没有朗星。
可是西安又是如此的“文化底蕴深厚”,区区中华文明就是在这里发轫。这令我兴高采烈,随后就打了如下一个比方:一片汪洋大海中,一叶乌篷船随波颠簸。船行在文化的大海里,人们生活在船篷之下。船篷阴暗,海水凶猛。登船观海者,络绎不绝,溺水者众。
游客们,你感觉如何。游客们,和气温一样气焰嚣张的还有一种流行病。它正从昔日蛮夷荒僻之地,汹涌前来。它日行1000多,夜走800多,过关斩将,侵我中原了。
18世纪的鼠疫使大不列颠帝国人口翘掉一半。这个事故比较远。十年文革,中国的聪明人倒掉一片。这已经是历史了。亚洲大陆,一个叫伊拉克的国家刚刚结束一场战争。这个也过去了。反正对不起,我们现在不谈论你们了,我们要谈论新的。我们不喝李白“斗酒诗百”时喝的那个稠酒了,不去华清池这种公共场所玩了,我们要喝板蓝根,熏白醋;我们不爱和陌生女人说话了,到酒吧搞一夜情了,我们现在爱打开窗子,坐在排队买回来的面粉和食盐上面,眼对眼,互相痛苦和忧愁,兴奋和发热;我们不听秦腔、PINK FLOYD了,我们现在爱听广播,听“非典疫情最新报告”,准备打一场“伟大的非典抗击战”;我们现在没什么美丑之分了,我们戴上洁白的口罩,嘴大嘴小一个样,谁比谁美多少啊。
好久没有这样一场群众运动了。狂热地谈论,尽情地不屑,青年们突然有了一个热血沸腾视死如归的机会。文学青年,音乐青年,运动青年,大众青年……大部分青年数夜之间,形成了各自对非典的最新看法,并且由于近几年学者和媒体人士倡导陈寅恪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主张的影响,他们差不多都把自己的看法坚持了下来。比如对于戴口罩一事,青年们见解是很独到的。青年们说,哪有那么容易死的,太胆小了吧。见青年们这样说,就有人写文章反对:第一我戴不戴是俺的事,我胆小胆大就更是俺的事了;第二我戴是为了自己不要阳寿未尽就挂了,也是防止别人别跟我一起上路了。这一番话就让“敬畏生命”的青年们哑口无言了。看到群众中间的讨论这么热烈,《今天早上报》干脆搞了个大快人心的“非典征文”活动,把几种意见都收集起来以供观瞻,同时也生产一些非常时期非常爱恋的故事,有一些还把我感动了。
就是因为这种感动,为了表现我的爱,我给女友买了一个口罩,16层,四块钱。听说层数并不是太保险,可是我也不能再去换了,因为她根本就不好意思戴,还说,羞死人了。我为了表现我的爱,就逼她,结果不明不白被她抢白了一顿:你自己怎么不戴,要戴你戴。这样看来,病毒远远不是羞耻感的对手,古代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传说,当代有“非典事小,口罩事大”的故事,古今是相通的。同样,关心和爱就更不是羞耻感的对手了,两个很相爱的人不好意思在公众场合亲热,就说明了这个道理。
我说到哪里了。其实生活还是没变的。其实混乱离我们还很遥远,很遥远,很遥远。树木照旧使劲葱茏,新草暗暗从地底抽芽。河北的草绿了,河南的草也绿了。西安的草也绿了。春天的风一直从江南绿到了玉门关。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好朋友,SARS,她拉住春天之裙裾,来到了我们身边。欣欣然,她张开了眼,扑到她的至爱人类的怀里。现在,就我身边而言,杨絮与SARS齐飞,口罩共长天一色。
其实生活还是没变的。其实混乱离我们还远着哪。封校早已有之,不是变化,我的高中三年就在“全封闭半军事化管理模式”下快乐地度过,现在还没到“军事化”的高度吧。慎出门,勤洗手,勤换衣,大开门窗,不要跟陌生人亲嘴跟熟人也能免就免,注意戴一次性手套抚摩,学大不列颠人相距一米交谈,宝贝别害羞戴上口罩,消毒,消毒,消毒,这些都很正常,其实混乱离我们还很遥远,很遥远,很遥远。
《南方周末》之《我们用什么战胜非典》专题报道的题头照是经典之作。洁白的口罩,飞扬的黑发,运动中纤细修长的双腿,似因奔跑而稍微前倾且侧面形状美好的身子,好像真的有洪水猛兽将她追赶,又好像前面存在美丽约会令她奔赴。她仿佛布满了绝望,却又似乎正触摸希望。她莫不是在实验一场行为艺术?她必令万千群众瞩目,使《南方周末》摄影记者眼放异光。
笑谈笑谈。幻想幻想。哈哈哈哈。其实生活还是没变的,白天依旧灰惨惨,夜里仍然乌蒙蒙,祖国一直绿如春树,我依然不放弃抽烟,依然爱我的女人。为了表现我的爱,我让女友乖乖呆在宿舍,告诉她,要是你跑出来,那就太不乖了。这一举措部分扼杀了她的购物欲,但是隐藏着巨大闹分裂的危险。两害相衡,取其轻者。而我?区区在下戴着防毒口罩,和另外几个防毒口罩一起,在一台老式电视机前围成一大一小两个半圆,看一种洋人叫BLUE FILM,咱们祖国叫黄色电影的东西。更兼谈论鼠疫,路有冻死骨,很大的文化革命,刚刚结束可能尸体还在清理之中的伊拉克战争。由于场景是如此的充满时代感,以至于几个青年同时在西安西南角提议:找个高手来,最好杜可风,拍摄白口罩,以及黄片子。务必全景,立此存照。
那么是以明代城墙还是医院床单作背景呢?不好,走廊里传来一声高呼,老师来查体温了。对不起,拜。
打口古都。
题记:到上海看50年,到北京看500年,到西安看5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