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好!”最后一个学生走出教室,一大束黄色的花,像一大捆蝴蝶翅膀一般,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花后面露出一张脸来,精致的五官,黝黑的眼珠像小小的黑色玻璃球,许是跟他的身高相配,他的脸也是长长的瓜子脸,最吸人眼球的,当属这一对招风耳,如同卡通人物走出来一般。
当这个男人拿着这束花,走到世芳面前时,她才认出是谁,“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不正经。”世芳接过男人手中的花,笑容止不住荡漾开来,“成天整些有的没的,年轻时候就是这样把你老婆骗到手的?”男人笑了,他是世芳的同事,教体育的,叫吴海,与世芳很合得来。“上来看看你,恰巧花坛里的花开得正好,知道你喜欢,顺手摘了些给你。”吴海微笑着说道,笑容里流露出些许戏谑。
世芳听他说完,又看了花一眼,假装说道:“都是些骗人的。”便把花放在了讲台上,自顾自地转身擦黑板。夕阳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昏黄的光线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映射在课桌上、地板上、映射在世芳身上。纷纷扬扬的粉笔灰旋转着,随着世芳的擦拭不断增多,在阳光下像现出原形的精灵,磕磕绊绊落在世芳的黑发上,使她染上一头白发。
看着世芳的身影,吴海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世芳的场景。世芳很早认识他妻子,她经常在吴海耳边念叨,说世芳过不了多久便会调到这个学校来,她要介绍给他认识。谁曾想,缘分总是妙不可言,不期而遇。就在世芳进学校的第一天,吴海就在学校的台阶上见到了她。
两年前的那天,天很热,世芳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神情焦灼地看着自己的脚踝,虽是在阴影中,四下里沸腾的气流,却像蒸笼里的热浪,汹涌澎湃地涌过来,难以招架。吴海走上前来,四周望了一望,见她只身一人又不言语,便道:“你怎么了?难道是脚受伤了?”世芳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眼神迷离地问道:“你在跟我说话吗?我脚崴了,现下走不得路。”吴海看了一眼她的鞋子,又凝视了一番她红肿的脚踝,问道:“原来女人穿平底鞋也会崴脚的?倒是长见识。”听他一说,世芳抬头,嘟嘴微怒道:“不见得女人都是穿高跟鞋的,平底鞋就是给男人做的,我就是喜欢平底鞋。”世芳嘟嘴埋怨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小姑娘,吴海被她逗笑了,蹲下来轻声问道:“看你眼生,你是哪个班的老师?”或许是被吴海的玩笑逗怒了,怨他的言语冒犯自己,世芳道:“我在哪个班级,与你有何干系?难不成你是校长?还要查我的课?”吴海一听,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像毛皮大衣上开的一条口子,微微打着颤。他看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仍然微笑道:“我当然不是校长,自然与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苦了学生,老师不来,只能干等着。”世芳突然意识到过了上课时间,况且自己又是第一天来上课,万一被校长查到,日后定会留下不好的印象,倒不如让眼前这个人帮帮忙。故而马上变了态度,陪笑道:“我是新来的,今天第一天上课,教上面幼稚园的,麻烦你替我去教导处请个假,让他们找个人代个课,反正是小孩子,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学校的规定就是不好,也不能在电话里说,还非得去一趟。你既是这学校的老师,想必他们也是信得过的。”吴海道:“那倒没什么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世芳微笑道:“杨世芳。”
“杨世芳——杨世芳?”吴海心里纳罕道:好生熟悉的名字。不一会就恍然大悟,道:“你可认识秀儿,我是她丈夫。”世芳一听,顿时也吃了一惊。礼貌地伸出手,向吴海道:“原来你就是吴海,一直听秀儿提起你,想不到今天就见到了。”吴海握住世芳的手,也立马客气地笑道:“难怪我今天出门眼皮一直跳,原来是要遇到贵人了。”世芳笑道:“哪里是什么贵人?整一个病人。”说罢两人都大笑起来。寒暄了一番之后,吴海上去给世芳请了假,就搀着世芳到校门口看医生。本来洁白的连衣裙,因为坐在台阶上太久,竟现出两个黑色的阴影,像熊猫的两个黑眼圈,印在世芳的臀部。
五十来步台阶,全都是石头堆砌成的,没有敷上水泥,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石块晃动哐当的响声。两边的栏杆却是铁制的,锈迹时不时浮现出来,像晶莹透亮的金属品上印着不规则的殷红花纹。栏杆的形状倒像是古代大户人家闺阁里的样子,与石块的台阶极不相称。吴海左手扶着世芳的左臂,右手扶着世芳的右臂,在她身后轻轻把她向上抬着,生怕她没踩稳,从阶梯上滑下去,又怕她用大了劲,把肿痛的脚踩痛。这五十多布的台阶,他们走了五分钟,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像是又重新回到年少的时光,沸腾的热血重新燃烧起来,激起层层爱情火花,从万丈悬崖坠落下来,直直地落入无底的深渊。吴海感受到世芳的体温,嗅到了她栀子花味道的洗发水香气,霎时间让他的思绪飘到十年前,飘到了满腔热血的二十岁。世芳也小心翼翼地走着,她把一步踩成两步,尽可能多的停留。斯斯文文借着吴海手臂的力量,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温暖,仔细体会这莫名其妙的暧昧。时间很静,这五分钟内,他们都没说话,像久别重逢的知己,即使互相看着对方,也能够体会到彼此的款款深情和历经生活的沧桑。
两人互怀心事地走着,却又不敢说出口,只想让这种感觉尽可能多的停留。以至于到最后一步阶梯走完,吴海还搀着世芳。世芳尴尬地道:“医务室就在前面,我自己走过去吧,就不耽误你了,快去上课吧。”意识到自己还搀着世芳,吴海立刻收回手,陪笑道:“也没什么课,但碍于校门口人多眼杂,我就不陪你去了,自己上了药好生歇着,若是明儿还没好,我就先帮你代课。”世芳听罢莞尔一笑,应道:“没问题。”于是径自去医务室上了药。
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他们也就更加熟悉。有时世芳同吴海、秀儿一同去逛街,与秀儿逛遍了镇上的饰品店,让吴海满脸无趣地跟着他们转,逗得她俩哈哈大笑。最后每人给他买了一条香烟,倒像赔罪般送给他,他也便乐意与她俩同行。秀儿跟世芳丈夫一样,在市里做工,不同的是秀儿离得近,逢年过节便会回来。在乡间全是如此,若没有要紧职务,都往城里走。吴海跟秀儿还有一个女儿,唤作薇薇,现下在市里上大学,隔三差五还会到秀儿做工的地方去看她。
不知不觉间,两年就这么过去了,看着世芳擦黑板的背影,吴海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烟,兀自地点起火来。不一会烟圈就一圈一圈地往上升,越往上升,烟圈越大,然后弥散在空气中,倏尔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