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阡今年31岁。过完了年,他搬出尚寓花苑,只身去了南京。四年前,他倾其所有,在尚寓花苑买了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也是在那一年,妻子顺利诞下女儿。夫妻俩一起努力,经营着他们的小家。现在,要对这一切说“再见”了。人生是一个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他用了七年。七年之痒是一个魔咒,果然不假。
南京的天空是惨白的。夏阡租好了房子,付三押一之后,看一眼银行卡里的可怜数字,竟然不再是心口发紧的感觉。他真心为此感到高兴。
窗外的梧桐树和这个小区一样老态龙钟。新一轮的寒潮
接踵而来。半夜被冻醒,在被子里拼命做俯卧撑,床咯吱咯吱地发出了呻吟。现在的夏阡,早睡早起,按时觅食,下午去公园跑步一小时——他想,循规蹈矩能够帮他尽快适应新的生活。
以前,夏阡一直在做力不从心的事情。那天,得知剧本被毙的消息,他半晌说不出话。想了许多,终于走进Boss的办公室。
“我能不能再改改?”几乎是央求的语气。
硕大的办公桌像一条河,横亘在夏阡和Boss之间。Boss的黑框眼镜后面是散漫而诡异的眼神。Boss说:不是剧本的问题,投资方变卦了,也许以后会用上。
真相藏在谎言背后。夏阡清楚地知道:“也许”的意思就是“别再指望”。
他感觉自己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不是因为缺乏毅力,而是不确定值不值得为之坚持。后来想想,既然觉得痛苦,那就辞职吧,何必苦苦为难自己。于是退回到家里。恰逢岳父母的老房子拆迁,他们把所有可能还具有使用价值的物件通通挪到了八十平方米之内。为了腾出更多空间,他们擅自扔掉了夏阡伺候多年的花花草草。从毕业那天起,它们一直陪着夏阡,哪怕是在腾挪流离的租房岁月里。
那段时间,夏阡开始频繁失眠。躺在床上,头脑发胀,浑身燥热,感觉自己就像可怕的浮尸。岳父母的鼾声和咳嗽声清晰地传进了耳朵里。
白天,他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字。岳母忙前忙后,电脑屏幕上不断闪现着她的影子。无论怎么收拾,八十平方米的地方都像一个仓库。
终于有一天,岳母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夏阡:你为什么不用去上班了?
他仔细想了想,意识到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懒人,还中了一种叫作文艺的毒。他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做什么事情。
没等到想好的那一天,夏阡就离婚了。他来到南京以后,不打算再侍弄花花草草了。梦想越来越轻,喜欢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他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自己依旧置身八十平方米的仓库;岳父母、妻子、女儿的嘴唇一直在动,应该是对他说着什么,但是他听不见;电视的画面跳转不停;一群又一群面目模糊的人正络绎不绝地涌进屋子……睡梦中,他感觉氧气越来越稀薄,胸口闷得像压了巨石。
爱情不会长久,爱情都会死掉,亲情才是维系长久关系的灵丹妙药。从爱情到亲情的过渡,需要人们足够包容,学会妥协。这个道理夏阡的父亲曾告诉过他,可是父亲说完之后,叹了一口气,劝夏阡还是别听他的鬼话,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失败者,一败涂地。五年前,他和母亲狼狈地结束了婚姻。
夏阡以为有了父亲的教训,自己不会重蹈覆辙。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得更优秀,苦心地经营换来的不过是一地鸡毛的局面,八十平方米的家终日充斥着争吵和戾气。他终于没有勇气再承受这样的生活。
从睡梦中惊醒,屋子里漆黑如墨,看不见家具的轮廓。夏阡发现自己并不惧怕孤单的生活,惧怕的反而是不能一个人,这也许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搬到南京生活之后,夏阡喜欢去人少的地方晃荡。他走在古老城垣上,隐约嗅到了春的气息。玄武湖的湖水一平如镜,对岸是交错的高架路和鳞次栉比的楼宇,人来车往,欣欣向荣。他坐在石阶上,认真而持久地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他用最简单的词语,把最具体的想法记在了本子上:
1.一个人住;
2.买喜欢的东西,及时扔掉不喜欢的东西;
3.每周写一篇完整的文章,哪怕只有1000字;
4.在媒体找一份编辑的工作;
5.用在上下班交通上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
他暂时只想到五条,以后会随时增补或者修改。这样的做法卓有成效,往后的日子在他的脑海里有了清晰的轮廓。
夏阡想创造一些能够留存下来的东西。“价值”,这个没有实质含义的词,一直让他纠结不已。一份工作从毕业持续做到现在,还是常常自问有没有价值。他现在明白过来了:自己是一个平凡人,所从事的任何工作都不过是在用针挖井——有价值,但微不足道,短期内未必见效;也许穷尽一生也不见得会把井挖好。那么,奢望伟大结果的出现未免太虚妄了,只要挖掘的过程是快乐的,就值得倾注生命。
在还没有成为以胡编乱造为本事的编剧之前,夏阡想写一个故事,在题记里写上自己想对一个姑娘说的话。如今,姑娘已为人妇,而故事还没有写完。时过境迁,他已无心提笔,就草草为故事画上句号。故事的容量远远小于最初的期望,它最终发表在一本花哨的言情刊物上,用的是编辑硬塞给夏阡的笔名。收到了一张稿费单,他就搬家了,样刊没有收到。这个故事就好像不是他的了。
生活就像开水冲泡的方便面调料,蔬菜还是本来的颜
色,但味道和营养已经流失殆尽。最初的美好期许,常常在生硬的现实中变了味道。
夏阡在南京买了一辆二手车,闷在家里久了,他就开着车去郊外兜兜风。这让他想起刚毕业时的日子,只是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毕业前,夏阡谋了一份差事——一家广告公司的文案。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却要假装什么都懂。觍着脸给人家写策划案,他觉得自己就是在扯淡。但他喜欢那份工作,并且自告奋勇去做司机。每次有开车出差的机会,他心里就暗暗高兴。这一切都是因为迷恋开着车看雪的感觉。那座城市在冬天频繁地下雪。天地间素白一片,雪花飘飘荡荡,落在地上悄无声息。路上几乎没有别的车,他顾自开着车缓慢前行,心特别地安静。同事好像也被巨大的安静震慑了,心照不宣地不说一句话。
夏阡只是喜欢在落雪的冬天游荡,就抢着开车,就欢迎出差,就一直坚持一份工作,傻傻地梦想着一个体面而热闹的未来。
如今夏阡想想,自己竟经常因为那些细微的期许而去做某些事情。比如,只是因为想种点花花草草,养几条鱼,就拼命要买一个有院子的房子,虽然大家都不喜欢住在底层,他们说底层采光不好,而且夏天蚊虫多。
只是想有个姑娘和他写情书,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接过生活委员递来的信,怀着期待展开信纸,只是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蛊惑,就偷偷早恋了。
长大之后,他又因为贪恋爱情,过上东奔西跑在所不惜的日子,机票和车票叠了厚厚一沓,然而感情终究敌不过距离和现实的种种。
只是为了想要安静,避开无谓的争吵,他竟然就走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地步。以为舍弃了身外之物,就算潇洒就算生猛,自由就随之而来——根本不是这样。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生活,哪怕微不足道,也要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
这一切都那么虚妄,生活就像被脱干了水分、委身于真空包装袋的蔬菜,变了味道。如何才能超脱?
也许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当一个人慢慢成长之后就会知道,这样或者那样,都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罢了。
夏阡想通这一点的时候,冬天来了。有一天,他开车从郊外回来,路边有个妇女,看见他的车开近,就不顾一切地挥手,示意他停下。
妇女的身后放着一个大铁锅。她已经在冰天雪地的路口站了半个小时,能够载她回家的车一辆也没有等来。她说愿意出五块钱,她说这条路正好穿过她住的小镇,她说这口锅和一大袋白菜也不过三十元,她说五块钱的车费不少了。她用藏青色围巾包住了半个脸,她的方格子大衣夏阡的妈妈也有一件,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又融化了,她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头皮。她是一个被遗忘在飘满雪的冬天的人。
夏阡让她上了车,她显得很高兴,一直说“谢谢”,黑黑的脸上泛着红光。她开始跟他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搭话,说自己住在远郊的乡下,家里自己养猪养鸡,偶尔背一篮自家的鸡蛋到城里来卖,某小区的大妈跟她很熟云云。
她谈论着最淳朴的生活,可能她所知道的也就仅仅这些。他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那一天却相谈甚欢。
夏阡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高兴,觉得一个人生活着好像也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圣经》上说,我们一直仰赖陌生人的恩慈。正如在那条彼此孤单的路上,他们仰赖了彼此的恩慈。
第六章 陶醉吧,大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