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放下电话,小艾蹲在电梯口痛哭起来。他的姿势像一条卑微的狗。
接下来,他一周没去公司。这城市真虚空。两个人走过的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用了三天时间走完他和前女友曾携手走过的地方。晚上回到家,瘫倒在床,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云端。回忆这玩意儿,越是拼命想,越是模糊,遗忘的速度快于存储的速度。
从第四天开始,他窝在家里看情色片。按照电脑里的默
认排序,一分一秒从头看到尾。以前,每当他欣赏这些片子的时候,前女友都会愤怒地揪他的耳朵,可是,她又挡不住好奇心,既羞愧又兴奋地躲在电脑前不走。
看完硬盘里的所有片子,时间走到了周六,方便面和花生米也通过消化系统转化成了能量。小艾活得还算有力量,但是感觉不太好,自己好像成了一块风干的咸鱼,使劲揉一下,可能就碎了。于是起床冲了一个澡。步出房门,阳光和风一下子向他涌过来,他激动得差点哭了出来,这感觉实在匪夷所思。
小艾今年三十岁,这是一个让他接受起来越发困难的数字。三十岁的男人应该是一副什么德性?也许该有份稳定的工作,收入起码要过得去;感情应该尘埃落定,不会再轻浮到随便喜欢一个人的程度。可是这些离小艾都很远。
他干的是销售行当。这是一个收入差异大到让人咋舌的职业,大咖们赚的钱是个谜,而小喽啰悲摧得没天理。不幸的是,小艾属于后者。
三十岁这一年,他悄悄地想:是不是应该换一个行当,或者去做点生意什么的?
算命的说,他会在三十岁红杏出墙。红杏出墙,这是那个自说自话要给他算命的邋遢老头说的原话。他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红杏出墙”这个词是不是专指女性外遇?他懒得深究下去。不过,红杏出墙这件事,他倒是蛮期待的。
与以往的时日并无二致,三十岁悄然而来。他已经习惯了现有的一切,不讨厌也不喜欢的工作,饿不死也不可能致富的收入,固定的路线和生活圈子。他是一个懒惰的人,不情愿变化,一切照旧是偷懒却舒服的生活。他以为三十岁也会风平浪静地过去。他错了。
二
第八天,小艾开启了“约炮模式”。约炮和销售一样,是个小概率事件——要想成功,基数就得足够大。或者这么说吧,要想钓到妹子,网就得撒得足够大。约炮成功与否,与长相帅不帅,看上去像不像土豪,战斗力强不强大,其实没多大关系。关键是约的人够不够多,仅此而已。干过销售的小艾对这个道理的理解不是一般的深刻。
得手的第一位是庄少妇。见面地点在小艾的公司楼下,庄少妇开一辆乳白色小车,小艾上了车,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你果然好帅。他瞥了一眼就知道庄少妇不是自己的菜,但这不妨碍他睡她一晚。庆幸的是,庄少妇还有一对晃荡的奶子。
简单的寒暄,简单的饭局,简单地铺垫。之后,两人默契地步入快捷旅店,直奔马赛克时光。庄少妇的豪放天性暴露无遗,自始至终掌握主动权,居高临下,在小艾全身留下了口水、汗水和油水——庄少妇不仅皮下脂肪发达,而且油脂分泌旺盛,身上油乎乎的,泛着亮光。完事后,小艾扎进卫生间,水龙头开得呼呼响。劣质的沐浴液涂在身上,不起泡沫,却像精液一样黏在皮肤上。
从卫生间出来,庄少妇靠在床头打电话。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小孩子嗲声嗲气的声音。庄少妇答应给儿子买饮料和炸鸡腿,条件是他必须听爸爸的话,早点脱衣服睡觉。小艾悄悄钻进被窝,手掌肆无忌惮地在少妇的大腿间游走。
庄少妇打完电话,在小艾的建议下,她也冲了澡,随后他们梅开二度。小艾哼哧哼哧地折腾,巅峰时刻却迟迟不来。少妇的粗重手臂缠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喘不过气,豪放的声音也让他受不了。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嫌弃。他闭上眼睛,干脆把压在身下的肉体想象成情色片里的女神,猛然发力,终于结束了战斗。
少妇应该蛮喜欢小艾,她约小艾的次数日渐增多,不惜请假,不计日夜。小艾不喜欢白天,不仅因为耽误工作,更因为没气氛——情欲要在朦胧的环境中才会弥散出来,可白天日光充沛,一览无余,没了掩护,身体的瑕疵毕现,毫无美感可言。
小艾不喜欢少妇的口水味和过于丰富的皮下脂肪,更不愿意听到每次在滚床单之后她打电话哄儿子的话。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还是不要见了”,把她拉进黑名单,不联系了。
三
说起来,小艾也是文青。工作之余,偶尔提笔写点小文章,发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他对文字有洁癖,尤其讨厌自己的文字和广告掺和在一起。他选择在冷僻的地方发表,就是因为那里没有广告。另一个原因是,他不希望读到这些文字的人与他有任何瓜葛,熟人总喜欢对号入座,琢磨文字之外的东西,这是他最讨厌的。
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他就胡乱吐槽,然后贴到网上。日积月累竟有了不少读者,阅读量和留言逐渐多了起来。
他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留言者的头像,觉得熟悉,于是顺藤摸瓜,找到对方的空间,翻看几张照片,恍然记起是初中同学,竟然顺利地记起了她的名字:吴子晴。于是,他也给她留了言,要她的QQ号码。
聊天的内容从回忆开始,平淡而沉闷的读书经历乏善可陈,可是回忆起来,竟然有滋有味。吴子晴还发了初中集体照给他看。他半开玩笑地告诉吴子晴,自己曾暗恋过她,而且为她写过好几页情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好假。时间过去那么久,回忆遥远得像在梦里。现实中的吴子晴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和生活,刚过结婚两周年纪念日,她准备今年完成生小孩的任务。
很快他们就无所不聊,十分自然地开过火的玩笑,讨论各种私密话题。话题总是无穷无尽,时间过得太快了。
他们终于决定见面。吴子晴说:出差路过你的城市,来看看你吧。
小艾说:好啊,我好吃好喝招待你,外加贴身三陪服务。
吴子晴说:那我可真来了啊,要不要带个礼物以表心意?
小艾说:礼物就算了吧,你可以借我一只手,我想重温一下初恋的感觉。
吴子晴不假思索地回复:好啊。
一点也没有刻意,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滑向了红杏出墙的结果。没有冗长的铺垫,飞快地进入到滚床单的步骤。这一切听上去就像一个男人的春梦。
时间是烟花三月,他们住的宾馆傍山而建,站在阳台上,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新绿,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新晴的泥土气息。
吃过晚饭,他们步出宾馆后门,一路往上,来到山顶的空地上。吴子晴像恋人一样挽着他的手臂,问他,现在有初恋的感觉吗?
小艾说:已经是热恋了。
暖阳收敛了光辉,他们回到宾馆,又情不能自已地纠缠到一起。吴子晴说:我们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爱。
他问:为什么?
她说:做了爱,性质就变了。
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不越过男女之情的底线。
四
一晃又是一年。回家过春节,父母的催婚比往年来得更猛烈,简直是威胁,就差刀架脖子了。小艾在父母的胁迫下走上相亲的不归路,靠谱儿的和不靠谱儿的,谈得来的和谈不来的,见面就想上的和见面就想跑的,挨个见了面、聊了天。最后筛选下来,觉得一个叫月琴的姑娘还可以深入了解下去。
月琴是初中历史老师,比小艾小五岁,这差距不算大也不算小。月琴的皮肤挺干净,不白不黑;身材不胖也不瘦;一米六出头的个子,不高也不矮;第一次见面,话不多也不少;小艾对她谈不上心动,但也不讨厌。于是不咸不淡地继续交往下去,偶尔见面,吃饭聊天看电影。月琴不愧是教历史的,思想保守,捏一捏胸部都推三阻四。小艾用了天大的耐心走完从牵手到上床的过程。月琴的第一次在慌乱和疼痛中过去了,事后,她枕在小艾的胸脯上,流下了眼泪。小艾意识到自己不够温柔,心生羞愧,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到底恐惧什么?他不知道。
中秋节那天,月琴郑重提出要见双方父母,并且罗列了需要准备的礼盒。小艾没想到,他们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没考虑过结婚这件遥远的事情,更何况是“跟谁结婚”这么具体的事情。
小艾依然与吴子晴保持每月一至两次的约会频率。有时候在小艾的城市,有时候在吴子晴的地盘,有时候在别的城市。他们像情侣一样谈情说爱,在城市的腹地游荡。风吹起吴子晴的长发,她美得让人心疼。
有一天,吴子晴对小艾说:我怀孕了。
小艾抚摩着吴子晴平坦的小腹,说:不会是我的吧?
吴子晴摇头,说: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月琴打来的。与以往一样,小艾挂断了电话,发了“在开会”三个字的短信给她,然后果断关机。
吴子晴说:你应该对她好点。
小艾点点头,说:是的。
五
从S城到J城,需要坐一小时的大巴;再坐一小时的公交车,从J城到M小镇。小艾下午三点出发,到达月琴住的教职工宿舍时已经天黑了。破旧而简陋的宿舍被月琴布置得很温馨,像一个家,与小艾的狗窝有天壤之别。月琴准备了一锅热腾腾的羊肉,还有金针菇、山芋和菠菜,都是小艾喜欢吃的菜。面对徐徐升腾的热气,小艾心里充盈着暖意,但很快又被愧疚的情绪取代——自己何德何能,值得眼前的姑娘如此用心招待?
吃完饭,月琴要小艾陪自己去城里买护肤品。公交车已经没了,只好坐“蹦蹦车”(一种噪音很大的柴油三轮车),来回得在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屋外夜黑风高。
小艾说:还是别去了吧。
月琴说:我想去,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不敢去。
小艾说:护肤品用不用其实都无所谓的。
月琴说:瞎讲,不用的话会老得快。
小艾捏了捏月琴的脸,说:瞧瞧,这姑娘多水灵,哪里老了?
月琴给了小艾一拳,说:就知道哄人,你到底猴年马月娶我啊?难道我要等到满脸全是褶子的时候吗?
小艾不说话了。月琴也没有再坚持。洗漱完毕,两人坐到床上看电视剧。该死的编剧简直是在挑战观众的忍受底线,男主角说的肉麻情话蠢到了家,而女主角除了好看其他的都不值一看。一集没看完,小艾就开始脱月琴的衣服。
嘿咻之后,两人都像陷入沉思的抒情诗人一样,躺着,并且不说话。月琴一直在摸小艾下巴上的胡楂。她突然说:我一点都不懂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小艾伸手摸了摸另一位抒情诗人的头发,说:你瞎想什么呀。
月琴悄声说: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爱我,如果你不能给我承诺,就请离开我,我不想受伤害。
抒情诗人只好假装睡觉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嫌弃自己。
他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人声鼎沸的格子间。与无数个昨天和前天一样,浑浑噩噩晃晃荡荡忙忙碌碌地度过了今天。临近下班的时候,他发了“对不起”三个字的短信给月琴。之后,他关掉手机,随人流挤进电梯,从二十一楼垂直而下。他喜欢那种微微失重的感觉,好像灵魂出窍。
出了电梯,他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旁若无人自顾自地痛哭,看上去像一条狗。走进一看,发现这个人和自己一模一样。
他问:你是谁?
那个人摇头,说:不知道。
他又问:你干吗在这里哭?
那个人缓缓直起身,解开上衣扣子,露出胸膛,赫然可见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里面是模糊的血肉,原来他没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