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员会的时候,人们好奇地发现台上的张军长怀里坐着个不满三岁的小女孩。她是张国华的第一个孩子难难。张国华与樊近真1946年6月结婚,33岁才得子,自然视为掌上明珠。孩子天真可爱,也不怕人,见爸爸在台上讲话,她戴着个扇形小帽,站起来向台下敬礼,翘着小嘴说:“叔叔,阿姨,我给你们唱支歌!”说着就依依呀呀唱起来。台下的人都欢喜地鼓起掌。此刻张国华把孩子带进会场,一方面是疼爱,另一方面也有“背女出征”的味道。人员坐齐后,他把孩子交给旁人,站起来继续讲话:
“过去我们能协同兄弟部队解放一个省会,消灭几万敌人,就兴高采烈,觉得很了不起。而现在进军西藏是以我们十八军为主,不只是解放一个省会,而是解放全西藏,把帝国主义势力赶出西藏,完成统一祖国大业。还要由我们到那里去建党,开创党的工作,这还不值得我们自豪吗?”
台下的军人们鸦雀无声。军长的话很有些鼓动性。
“你把西藏看成不毛之地,可英帝国主义却从不嫌它荒凉,长期以来拼命往那里钻。现在美帝国主义也在积极插手。难道我们对自己的国土反倒不如帝国主义热心?一省不保,四省不安,如果西藏真被帝国主义分割出去,我们的西南边疆后退到金沙江,恐怕我们在四川也坐不安稳吧!”
台下出现一些轻轻的骚动,谁能说这番道理不对呢?可多数人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家庭、婚姻、对象……军长的话锋一转,紧锣密鼓地敲到了人们心坎:
“个人老婆问题的解决,有句老话,叫做‘自古美人爱英雄’,我们去完成解放西藏这一伟大的历史任务,可以说大家都是英雄。我们只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精神愉快地进藏,找个老婆是不成问题的;不管是农村或城市的姑娘都会爱你们的。有人提出能不能和藏族姑娘结婚?大家都知道,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就有文成公主和金成公主先后与西藏王松赞干布和赤德祖赞结了婚,现在我们到了西藏,也可以同西藏姑娘结婚,而且藏族姑娘都非常勤劳和善良,也很漂亮。结婚条件,过去,由于战争环境的限制,应当严一点,一两年后,我们国家实行薪金制,条件就会放宽,就可以允许干部带家属,战士婚姻问题,随着义务兵役制,也就很好解决。”
不知是谁起的头,会场里鼓起掌,掌声越来越热烈。许多紧绷的脸随之舒展。张国华用手势压了压掌声,脸色又严肃起来:
“必须看到,我们这次进军西藏不同于红军长征,那时我们是作战略转移,蒋介石派兵在前面堵截,后面追击,天上飞机跟着轰炸。而这次有全国人民支援,还有苏联人民的支援和帮助,比长征时的条件好上千百倍;比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也优越,我们的装备和供应将是建军以来从来没有过的。我知道还有一些老一点的同志不想去,认为胸前已经有了两三枚光荣纪念章了,就想躺在光荣上面睡大觉,不想再前进了,这是不对的。干部要起带头作用,所有的人思想都要通,要高高兴兴地去西藏!”
邓小平认为张国华这次讲得好,愉快地给十八军将士题了词:接受与完成党给予的最艰苦的任务,是每个共产党员、每个革命军人无上的光荣!
题完词,邓小平让张国华坐下来,告诉他,十八军入藏部队以3万人为限。一切不健全之人员应清理下来交川南接管。非战斗组织必须减少,或根本不要,“有些组织比如文工团,可以在打开局面之后再去,以免增加不必要的吃饭人数。还有,听说你们要给每个师配个军乐队,我看不必。”
张国华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请求道:“政委,我还是希望保留这两支队伍。”
“根据现有的材料,你们每一战士的背负量将要达40斤以上,到60斤。光军械科所需的皮件,即达4万余斤,需要200多匹牲口驮运,这怎么行!再加上那些吹吹打打的,运输困难太大,你回去再考虑考虑……”
临走时,邓小平又问:“你对西藏了解得怎样?”
张国华抽空已经看了不少有关西藏的材料,却回答说:“印象深的还是唐僧西天取经,过火焰山,通天河……”
邓小平叮嘱张国华:“你必须立即成立一个政策研究室,要调查西藏的情况。同时各级都要动员起来学会几句藏话,以便应酬宣传。要沟通和藏民的语言,便于接近他们,了解他们,便于开展工作。不懂藏话,一到西藏你就成了聋子,就要吃亏。”
回到军部,张国华和其他领导研究开来。秘书打来电话:“军长,难难病了。高烧不退,您是不是回来看一看?”
张国华怔了一下问:“什么病?”
“可能是肺炎。又咳又喘。嘴里不停地叫爸爸……”
张国华心口一热:“我抽不出身。你安慰她两句。”张国华挂上电话,又钻进烟雾缭绕的会议室,继续人员安排的话题。他当过文工团的政委,深知这支队伍在战争中的作用,所以坚持军乐队可以不要,但文工团减不得,更不能没有。他主张给刘邓贺打报告,申明理由。刘邓贺最后同意了他的要求,保留十八军的文工团以及各师的文工队。他们又研究起其他事项。警卫员慌慌张张来找,说难难情况不好,叫他快去。
张国华火了:“3万多人要进藏,百事都要有个谱,在这动辄千军万马之际,我这个军长能离开吗!”警卫员憋着嘴,急急忙忙又往医院赶。
会议继续进行。晚上张国华稍得一点空,就催车去医院看一眼,告诉孩子就要去西藏去看火焰山,找孙悟空……走进医院门口时,他就发现气氛不对,有些熟悉的医生也躲着他。他快步往病房里走。当他站在病床前,他似被五雷轰顶,惊呆了!这种痛苦是那样锐利,又那样复杂,那样沉重。难难,这个总是睁着好奇亮眸的孩子,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手脚冰凉……
樊近真坐在一旁,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是山西平定人,1936年在平定师范学校时参加革命,她怀了难难后还接受组织的派遣,去开封执行打进国民党银行的任务。她化装成农妇,路过一个村庄时被敌包围,正好临产,只好躲在老乡的牲口棚里分娩。那情景她后来在日记里描绘过:“瞎灯灭火,冷风习习,举目无亲,一边是驴的叫声,一边是我疼痛欲绝的呻吟声,真是难呀!”不久敌人进村了,她用被子把孩子一裹,放在床上。进来的敌人以为被子里裹着好东西,伸出刺刀就刺。樊近真急得心都跳到口里,又不好喊叫。房东大娘也急得扑腾一下跪下哭喊:“里面是我的孙子呀!”敌人总算走了,两人急忙打开包被,好在刺刀只刺破旧被子,没伤着孩子。军营里的人们都爱叫她“南南”。孩子死了,她呜咽着告诉别人:“其实她的名字是小难,我起的。她爷爷觉得难字不吉利,说是我们是南方人,就叫小南吧。我之所以给她起这难字,是要让孩子记住生她带她之难,记住共产党人度过的那些个艰难岁月……”
她在川西银行当业务科长,又怀了孩子,本不想去西藏。张国华动员她:“一块去吧。把小军(一岁多的儿子)留下,怀着的带上。”她还没下定决心,正值此时,西南财委书记刘岱峰决定去西藏筹建银行,她只好服从组织决定,全身心地投入了进藏的准备工作,没日没夜地开会,根本顾不上孩子难难。
张国华强忍着,咽下苦涩的泪水。他能说什么,只好把这作为进藏的第一个牺牲,只好用忙无头绪的工作来抵住痛苦的回想。唯一指望的是更多的人能振作起来,工作能顺利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