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寒鸦几夕阳,自从别后减容光。遥看地色连空色,人道无方定有方。披扇当年叹温峤,此生何处问刘郎。愁来欲唱相思曲,只恐猿闻也断肠。
天上人间两渺茫,天涯一望断人肠。多情不似无情好,尘梦哪如鹤梦长。沧海客归珠送泪,坠楼人去骨犹香。人生自古谁无死,烈烈轰轰做一场。
天涯海角有穷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明月清风如有待,冷猿秋雁不胜悲。曾听弄玉人间曲,只许高人个里知。寂寞日长谁问我,每因风景寄君诗。
真成命薄久寻思,独立沧浪自咏诗。粉面怕遭尘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诗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宫雁亦悲。今日春风亭上过,寒猿晴鸟逐时啼。”
写毕,令仆持报以复。
生见瑜诗,叹赏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雾之散,眷恋之意若川之流。不觉成疾,勿能言动。旁求良医,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后至者,叹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虽卢扁更生,亦莫能施其术诚能遂其怀,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闻医者之言,举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询诸仆,咸曰:“不知。”询之哥,姑以实告。即时命仆亟至临邑,别以他事诣瑜父,而密以实告祖姑。祖姑得之,窃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并鱼笺一幅,以投仆,曰:“食欠之即愈。”仆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与生饮之,顿觉轻减,稍稍能言。仆乃以瑜娘所与之笺呈上。生拆视之,乃诗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令有恙妾何安。
凤凰倒了连云翼,松柏须宜保岁寒。
当日造端良不易,从今燃尾谅犹难。
天应怜悯人辛苦,破月应知自有圆。
生览诗数次,忽觉身健,渐渐病愈。时槐黄在迩,生以病故,天不克赴试,始有重访旧游之意。
又月余,仍催装复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别,眷待甚厚,廷于宣抚外堂之西庑。生见颇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于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铭伴在。生自念负疾远来,思欲与瑜一致款曲,留连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寿旦,夜间设席庆寿,生入伴斋,至三更后,遂轻步入瑜房中。瑜正优间,见生前至,相与唏嘘,叹息久之。已而,细诉衷汤,论其间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胜凄惨。言犹未尽,忽闻门外呼唤之声,生遂含泪而别。临行之际。瑜谓生曰:“兄姑留此,不数日父亲将有远行。”生曰:“诺。”
后数日,黎与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黄昏,外门未闭,生直至女室,相携玉手,同至剪烛西窗。生顾窗中诗画,宛如梦中,无有或异于始谋私奔之约,生深然之。既而,参横斗落,遂不复寝,乃相送而出。东方渐白,门犹未启,二人相返于剪烛轩下,此轩远僻,人迹罕闻,乃制《南宫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赠生。夫瑜平昔善歌恐闻于外,昔时生每强之不得,今请自歌之。生心欣听,响遏行云,声振林木,骇然惊服。词名《一枝花》,带过《小梁州》。
“春愁艳色中,夏景繁华里,秋悲霜降后,冬恨雪零时。触目攒眉,许多情意,心事有谁知?三年里几不通,一日间百忧并集。
《小梁州》
望碧天,茫茫不尽;念青鸾,杳杳无期。可怜辜负深盟誓。玉人何处?招之不至乐昌镜破,凤钗双离。萧郎箫断,蔡琰笳悲。怪累朝鸟雀频啼,喜今宵玉手同携。《小梁州》,漫把曲儿歌,大都来细把离情诉,声声短叹长吁。钟情到此,悲欢离合都经历。怅杀我无双翼,安得双双花并蒂、对对凤于飞?古人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入地愿成连理枝。’这言儿也、君须记。死生随你。问我何归,相思而已。”
歌毕,天明,生乃出。瑜遂书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儿》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并附于此。
《耍孩儿》
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欢娱正值少年时,况两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琼瑶藏中无双宝,你便是紫阳场中第一枝。往古谁堪比?冠世才、风流曹子建,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虽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样齐,根如连理花同蒂。琪花瑶草相晖映,玉蕊金英付护持。谁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约,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熬》
情乍深渐妮亲,头妒交又解携,回头间别三年矣。尔思予两行红粉泪,予思尔几句断肠诗。鳞鸿绝、书难寄。百样相思端绪,万般离况情思。
《三煞》
可胜叹嗟!椿树倒、痛在心,那堪岸泮严束系。欲重来,奈多修阻不克谐。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时里,恨怨悲伤四字儿。此无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肠的花开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语莺啼。
《二煞》
我只道破镜不圆,谁承望去璧重归。诉艰辛、一一从头起耳才闻处肠先断,口未言时泪早垂。相对几声长吁气: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儿重若山,此情儿融似泥。两人莫负平生志。情粘骨髓刀难割,病入膏肓药怎医?任先生死死,要一处相依。
《尾声》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殒身做一个风流鬼。休独使崔张、卓司马专美。
自是之后,多会于漱玉亭上。
次夜,生复至,且约以是月中秋,相与践东门之约。瑜允之。
次日,生将辞归,适黎亦回,乃设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举杯谓生曰:“往日时误结丝萝,有乖国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钟爱者,不欲外适,恐致相见之难,将求佳婿以赘之。况且子既绊于文林,必历乎仕路,但与瑜娘相呼为兄妹,不亦宜乎?”生听其言,唯唯从命。复以红罗一匹以与生,曰:“劳子远来,无以为馈,聊以表吾违约之过。子其纳之。”生亦受之不辞。宴罢,日暮,生回室,思欲与瑜一会,重申旧约,奈何无间可乘,转辗反复,莫能成寝。既晓,瑜乃命碧桃以罗鳞趾一片并近体一首以别生云:
间别三年始得逢,才逢数日却匆匆;
一身归去轻如叶,万恨生来重似蓬。
莫把仙桃轻漏泄,好教云翼早相从;
向来言约君须记,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归家数日,复往旧约。及至,不复露身,但寓于佃夫之家,阴使老妪为通情焉。至中秋夜,赏月罢散,俱已醉寝,瑜乃窃开后门走出时生正伫立俟候,忽见瑜至,相与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轿,至海滨。时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东。半月间,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
《兰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宫,鹤怨猿悲惆怅中;
香冷博山人不见,秋风秋雨泣寒蛩。
《花槛萧条》
绕栏浓艳四时开,都是区区手自栽;
此生莺花谁自主,故园猿鹤不胜哀。
《仙门夜月》
惨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门前;
回首见月颜何厚,步未移时泪已涟。
《古道秋风》
野草寒烟望眼荒,秋风飒飒树苍苍;
不知此地是何处,怕听猿声恐断肠。
《博浦开船》
平生不省出门前,今日飘零到海边;
同驾木兰从此去,鹤归华表是何年?
《扁舟驾浪》
一叶轻舟鼓浪行,摇摇摆摆几层层;
也知平日优游好,争奈安从险处成。
《孤掉摇风》
苦爱风流不肯休,西风吹起浪波流;
人言舟里黄泉近,终日昏昏怕举头。
《列楼登岸》
沙白茅黄海气腥,人言此地是丰盈;
岸头举目非吾土,两泪汪汪别二亲。
登岸之际,忽见仆夫在彼俟候,迎瑜归家。
即至,择日设花烛之会,行合卺之礼。二人交欢之时,不啻若仙降也。乃于枕上共成一词,以识喜云。词名《一剪梅》:
“金菊花开玉簟秋,鸾下妆楼,凤下妆楼。新人原是旧交游,鱼水相投,情意相投。举案齐眉到白头,千岁绸缪,百岁绸缪。顶香待月旧风流,从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后,符氏缉知,具状词告于郡。
时亻卒郡者由进士出身,博学好事,亦重风情案,闻生之才名、瑜之佳誉,勒生与瑜供状词。辂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获罪于圣门;窃负而逃,未免有乖于国法。虽然有咎,未必无因。谨具状由,备陈始末。缘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适临高之县,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临邑之乡。所有孙女,正及可笄之岁;念予小子,先成结谊之盟。自是冰人亲断千金一诺,复兼月老更交礼于双壁。玉镜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隐焉。讵念人心不测,天地无常,俄焉时候,倏尔云亡。彼海翁遽然易虑,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弃旧好而结新欢,见小利而忘大义。父心母意虽欲更张,女愿男情粘滞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知好之私。日盛月新,胶坚漆固,两情难舍,百计无由。万虑千思,惟恐破乐昌之镜;三更半夜,遂窃效桌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楼而登岸。艰于山,险于水,始克到家;寄诸东,转诸西,未遑宁处。冤家有头债有主,已被告明;官司无党亦无偏,从公勘审。今蒙唤问,所供是实,得罪惟甘。尚冀审缘由,果孰先而孰后;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终。望大人宽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乐。生则仰天而祈祷,死则结草以报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瑜娘供状:
“妾瑜告则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观过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上渎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处中闺,师顺婉闲,谨训内则。先时结谊,以缔好于辜生;近日解盟,复许亲于符氏。欲从乎先进,则不顺乎亲;欲适乎后人,则有于信是以犹豫而莫决,未知定向以适从,三思于心,两端互执。出乎此则入乎彼,理势必然;舍乎利而取乎义,心情方慊。况且符氏粗粗鲁鲁,孰若辜子昂昂,泾渭判然,薰莸别矣;难离难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预许偷香之约;更阑人静,竟为怀璧之逃。驾一苇之仙舟,凌千层之碧浪;渡蓬莱之仙境,抵琼馆之名区。谁想洞房之乐方深,而符氏诬词已下;枕席之欢未已,而府中胥吏来拘。自作自欢,事已发矣;吐情吐实,伏乞鉴焉。尚冀秦台之镜照临,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缘,始终美满;免丧三分微命,翕剡云亡。夫如是,则妾再生之辰也。谨具厥由,详情乎理。”
郡扌卒览毕,以朱笔判曰:
盖闻《易》备三才,贵阴阳之正义;《诗》称四始,开男女之及时。《春秋》著谨始之友,经书重大婚之礼。兹乃彝伦之大,实为风化之原。著于理径昭昭者也;传诸后世,郁郁乎哉!矧今圣化,人物衣冠之盛,不异中州,尚期媲美于鲁邹,岂意犹存于郑卫。切照书生辜辂,初知文墨,略涉诗书,况能怀席上之珍,何患无书中之玉?处子瑜娘,生长富华,性质婉娩,何不韫匮藏之宝,待夫善价之沽?处子瑜娘,生长富华,性质婉娩,何不韫匮藏之宝,待夫善价之沽!却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独有违于国法,抑且有叛于圣经。揆诸理而罪固难逃,原其心而情实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蛮,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帏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令背约欺孤,损贫就富,事由其始,罪所当先。原告符氏,猴头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却又夺人匹配。且复捏虚词诬告,欺诳官司,理既有亏,法当坐罪。牵连之人数,各科断于本条。呜呼!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欲断地之符氏,恐开争占之方;欲断之辜生,虑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归父母之家。风流案自此打开,陷入坑从今填满。旷夫怒女,永无间言;债主冤家,大家解结。一惟圣朝之律,深惩荡俗之非。凡诸后生,当鉴前辙。判语已毕,合属施行。”
于是命黎父领之回。
先是,二人淹滞囹圄,极情凄惨。乃至判断明白,将使瑜父领瑜
前回,二人相语别曰:“妾与君历尽危险,备经辛苦,犹不得遂其美满之情,今日系于囹圄之门,此人之意恶者也。非缘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将领妾远回,今夜与君于此,不知明日又在何处也。死则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于患难之中。”二人抱头大恸,绝而复苏者数次既而,拭泪立会数次,极其绸缪,不觉樵阁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