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心洲中学是沿江一带几个公社里数得过来的好学校。不仅仅因为学校有江心洲农场这个强大的后盾,校舍规模比别的学校整齐,还因为从五十年代建校之初,一次又一次的群众运动把上至省城教授、下到县中教学骨干陆陆续续地遣送到这里当了老师,迫令他们思想改造的同时,起用了他们丰富的学养知识。
一个人有了知识和没有知识是真的不一样啊!这些江心洲中学的老师们,他们布衣布鞋,面庞清癯,白发飘飘,双肩微耸,夹着厚厚的备课笔记和作业本从校园中疾步而过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味到文明和理想是怎样从他们的身体中穿透而出,像一股气息和一道清风飘扬在学校的空气里,使这里的每一块砖瓦和每一棵树木都变得端庄和厚重,使坐满了教室的汗气蒸发的农村孩子们静默和思考,而后一点一滴地、潜移默化地在精神的世界里向他们靠拢。
小芽初中时候的数学老师黄规章,一米八0的个儿,因为做了将近二十年右派的缘故吧,腰背已经佝偻得厉害,走路的时候脖子总是向前伸出去,勉力支撑着那颗白发苍苍的硕大脑袋,每走一步路,脑袋在脖子上总要晃上几晃,仿佛随时会有掉落的危险,让人觉得真该做根钢筋替他插进去撑着才放心。
黄规章是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五十年代在县中当数学老师时,真正是红透了一个县城,因为每年全国高考,省里的数学状元总是非他的学生莫属。那些学生们说,进了他的班,上到他的数学课,精神上总是莫名其妙的兴奋,脑子突然地灵醒起来,奇思妙想排成串儿地出来,想不理睬都不行。
黄规章的家里因此上总是高朋满座。来讨教解题方法的年轻老师,问难题的本班学生,外校外地慕名而来的数学爱好者,每年寒暑假回家探亲的他的昔日高足……他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端坐着,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高大的身躯前仰后合,仿佛生命中再没有比这样更加温馨和愉快的时刻。
五八年的反右派运动中,从来不过问政治的黄规章却在座谈会上说了这样一句话:“工农干部的业务水平太差,学校有的领导兼教政治,可是连杜林和布哈林都分不清。”
反右运动结束时黄规章被定为“中右”,下放到江心洲农场劳动改造。他那个曾经是高朋满座的家被说成是“裴多菲俱乐部”,常去玩耍的几个年轻教师都受了牵连。他的妻子是一个老实本份的良家妇女,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冷不丁一吓,竟吓成精神失常,从开往江心洲农场的渡轮上跳下去,淹死了。黄规章惟一的儿子莫名其妙成了哑巴。
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里,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四清,文革,深挖“五一六”,清理阶级队伍,批林批孔……无数次的运动,无数次的低头认罪,黄规章老师的腰背就这样一天天地弯了下来,成了现在这副弱不能支的模样。他每天每天夹着巨大的木制三角板和圆规从校园中蹒跚而过,低垂着的脑袋上像是安装了触角或是雷达,用不着抬头,他总能在第一时间里发现对面来了人,不管来的是领导、学生、校工、甚至是偶尔到学校后面厕所里挑粪的农民,他一律地止步肃立,鞠躬如仪。
刚进中学的小芽,胆小懦弱,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不好不坏,对自己毫无自信。黄老师每每在课堂提问,小芽从来都不举手,因为她对所有的答案都不能确信,生怕回答错了惹人耻笑。
有一天小芽在教室走廊上打扫卫生的时候,听见黄规章在隔壁的教室里上课,那个班的学习进度刚好比小芽的班级提前了一点点,他们今天学到的课程是小芽他们班明天才会教的东西。小芽出于孩子的好奇,扫到那里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停了一停,探头往窗户里张望,想看看黄老师给别班上课时是怎么个模样。
那一天教的是初中三角函数。黄规章已经讲完了三角形的有关定理,正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目光炯炯地鼓励着同学们积极思考,提出问题。
但是教室里一片沉寂。农村孩子的个性比较内敛,不像城里孩子们那么张扬,他们即便有问题也喜欢放在心里,下课了再对着书本琢磨。黄规章于是在教室里扮演了一出独角戏,先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而后自问自答。他敲着黑板说,这是一个关于三角形内角之和的问题,也是这一节课的关键之处,切切记牢,非常重要!
窗户外好奇旁听的小芽,不知怎么就把这个“内角之和”的问题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在小芽的班级上课,讲完所有的定理,黄规章又一次鼓励大家提问。在一片难堪的沉默中,小芽细心地发现了黄老师的目光正在一点点地由期待转为失望。说不上是出于对这个白发老师的怜悯,还是一种孩子气的冲动,小芽竟然高高地举起了右手。
有足足十秒钟的时间,黄规章努力地抬起脑袋,惊讶地注视着讲台下这个纤弱的、眉眼鼻子都十分清秀的女孩。他没有想到班上唯一的提问者会是她,而且她把这个重要的问题提出得完整缜密而恰到好处,宛如炮弹击中目标的心脏部位。黄规章喜不自禁,他感觉到天边出现了曙光,有一个数学天才的娇小身影正从高空中破云而出,她会给他未来几年的生活添上绚丽动人的色彩。
黄规章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一反从前谦和的常态,手挥着三角板大声疾呼:“什么叫善于学习?什么叫勤于思考?林小芽同学的提问就是一个样子!可了不得啊,同学们,这是一个了不起的问题啊,能想出这样的问题,说明她已经有了十分天才中的七分!”
小芽满脸通红,一颗心砰砰地像要跳出胸腔,汗水从后背渗出来,顷刻间濡湿了衬里的小褂。她心里实在是万分的惶然,有一点骄傲,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羞惭。她红着面孔想:怎么是我想出来的问题呢?明明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啊,是我从窗外偷听来的啊!
可是小芽终于没有说出谜底。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老师的赞扬总是最最受用的东西,熨贴得像是怀中揣了个暖暖的热水袋。小芽心里只是想,这一回不算,下一回我要积极思考,自己想出一个同样精彩的问题。
小芽是那种既有悟性又有耐性的女孩子,她说到做到。用心研习了一个星期的数学课本之后,她果然再一次大胆提问,于是再一次地得到了黄规章的热烈赞扬。
有什么样的孩子能够抗拒得了这样的胜利和辉煌啊!小芽知道自己已经攀登上了一处危险的绝壁,她无法降落也不愿意降落,唯有咬紧牙关,奋力地向上,直到站上高高的顶峰。她开始对数学着迷,刨根究底,穷追猛打,把解出难题视作生活中最大的快乐。她潜睡着的智力和才华被充分地激发出来,活像童话中忽然睁开眼睛的睡美人,惊讶地发现窗户外面百花盛开,蝶飞鸟鸣,竟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崭新世界。
黄规章对他心爱的学生永远是欣赏备至。他在年级组里公开宣布说:“我们班的数学作业,我第一本肯定是看林小芽的,如果她也错了,那就是全班皆错。”
学校里有人感觉黄规章这句话的味道不正,好像文革前的白专道路又走回来了似的。但是林小芽这孩子柔顺娴静,可怜可爱,又让人对着她挑不出什么错来。
林小芽的脑子好像是一开窍就开窍,数学之外,语文、外语、物理、化学……呼呼地都跟上来了,简直就是无一样不好,无一样不是出类拔萃。她憋着劲儿地学习,全心全意地学习,不去管学完了之后干些什么,反正拿百分就是她最直截的目标。
有一段时间,班里的一个男孩子不甘居后,咬牙切齿地要跟林小芽较一个高下。男孩子姓管,叫管心宏,爷爷给地主家当过账房先生,父亲正当着场部会计,几辈人都生着一颗复杂的数学脑袋。中学开学的第一次摸底考试,管心宏全年级第一,因此他极傲,终日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沉思冥想,好像爱因斯坦思考着他的相对论问题似的,没功夫也不屑于跟别人答腔。
不显山不露水的林小芽在班上突然地浮出水面,让管心宏心中一凛,他意识到一种来自虚空的威胁。管心宏是何等自负的一个人,岂能容忍一个小女孩儿在班上出尽风头!起早带黑地背了一个月的课本,期中考试的时候他以两分之差把小芽甩在身后。
但是到期末考试时,小芽竟又不声不响摸上来了,六门功课有上有下,总分却比他多了一分!
那个时候还没有“家教”这个说法,聪明的管心宏几乎比所有的中国人都早走了一大步,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本数学题集,诚心诚意拜了菜园队的高中生贺天宇为师,一有空闲就缠着贺天宇研究书上的难题。几年以后考大学,贺天宇以仅次于小芽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理工学院,而管心宏只考取了本县师范学校。很多事情其实与聪明不聪明无关,人的一生有一种定数,他的出生、经历、性格、气质、悟性和耐力等等综合在一起,决定了他这一生能成多大气候。管心宏无疑是聪明的,但是他性格中多了一种可称为“偏执”的怪东西,关键时刻他就总是不能把自己释放到最好。
这都是后话了,我们还要在很长的篇幅之后才能详细地说到这些。
二
小芽升入高中之后,数学老师换成了欧阳阶痕。
这真是个典雅到伤感的名字。欧阳的姓氏本来就很少见,偏偏后面还跟着两个在古典诗词中才能找到的字眼:阶痕。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就猜测,欧阳阶痕的父亲肯定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夫子,某一天他的娇妻临产时,老先生正在庭院阶下多喝了几口酒,状态是在似醉非醉之间,口中随意地吟诵着一两首诗词。仆佣过来报喜,老先生一听是个女孩,情绪略感忧伤,不愿再费脑子,就着眼前的景物选了“阶痕”两个字。
如果有人在听到这样一个美丽伤感的名字之后,好奇心大动,执意照着名字的含义寻找此人,以便一睹芳容,那就真是错到了爪哇国里去了。实际生活中的欧阳阶痕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太太,身材矮胖墩实,一头花白的短发硬生生地夹在耳后,一年四季常穿一身大襟的蓝布褂子,黑布圆口鞋,与当地祖母级家庭妇女的穿着毫无二致。区别在于她抽烟,抽好牌子的香烟,“大前门”或者是“飞马”。任何时候你走进办公室或是在路上碰见她时,她的指间总是烟雾缭绕。而且她夹烟和吸烟的姿势都是充分男性化的,刚气十足的,带着一种怡然的陶醉和贪婪。常年累月的烟雾熏烤之后,她手指焦黄,牙齿积存了厚厚的烟垢,脸色也是瘾君子特有的枯萎,整张脸盘笼罩着一层沉沉的黑气似的。
只是她上课的时候不抽。绝对不抽。她找学生谈话、批改作业、解答难题的时候,一概都不抽。
农场的人嫌她两个字的姓氏绕口,省略成了一个单字:“欧老师”。
小芽升入欧老师的班级之后,黄规章特意找他的这位同事谈了一次话,详细介绍了小芽的情况,指出这样的孩子是可造之材,恳请欧老师在高中三年里对小芽多加关照,好好培养。
欧老师听完黄规章这番絮絮叨叨的话,硬绑绑地回了一句:“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以为她有机会考清华北大吗?”
黄规章嗫嚅着说:“但是……但是……终归我们是当老师的……”
欧老师把手里的香烟屁股往烟灰缸里用劲一碾:“你要是不放心,领回去放在你班上好了。你本来就是教高中的,比我有水平。”
黄规章搓着手,唏嘘着,不敢再说下去。他是个监督使用的老右派,欧老师却是响当当的“光荣家属”,她的丈夫二十年前牺牲在朝鲜战场,是我们国家的有功之臣,志愿军总部发下来的“立功嘉奖令”至今还在欧老师宿舍的墙壁上挂着。欧老师因此在学校的地位特殊,她谁都可以不买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有些特立独行的味道。
开学第一天,她给班上每个学生发了一本“高一数学辅助教材”,是她自己用钢板蜡纸刻好,再油印出来的。漂亮的钢板字体,每个图例都画得精确到位。
欧老师矮墩墩地站在讲台上,板着一张焦黑的面孔说:“你们现在所用的教材太浅,连高中数学的皮毛都没有学到。这样的教材只会培养懒人,培养不了中国的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从今天起,统编教材摆在桌上做样子,我们班上只用我的教材。”
真是胆大呀,这样的事情只有欧老师敢做,这样的话也只有欧老师敢说。
那一天下课之后,欧老师径直走到小芽面前,敲敲她的课桌说:“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小芽怯怯地跟着她去了。
欧老师从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手抄的试卷,简短地命令小芽坐在旁边当场做完。
那是一张有相当难度的试卷,许多题型小芽甚至没有见过。她咬着嘴唇,紧张得满头大汗,连猜带蒙地做出来一半。
欧老师冷笑着说:“这就是黄规章欣赏的尖子生?他是不是自己给自己降低了水平?”
那一刻小芽羞惭无比。因为她自己的蠢笨,非但当众受辱,而且还败坏了黄老师的名声。她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欧老师对她的眼泪很不耐烦:“哭个什么?天塌下来了吗?知道自己的根底,发愤用功就是,有什么好哭的!”
欧老师给她做了规定:中午不许回家,在学校带伙,吃完饭就到办公室,桌上有她当天必须做完的习题。不会可以问,但是不可以不做。听明白没有?
小芽含泪点头,说听明白了。
开学不久选举班干部,因为小芽学习好,不少同学都选她当学习委员。欧老师不同意。她语带讽刺地说:“就她这样的,也算学习好?充其量也就是比别人细心一点,会死记硬背一点罢了。”
全班同学目瞪口呆,不明白小芽什么地方得罪了欧老师,使得老太太用这样尖酸的语气说她。
班上组织活动,写批判稿,出黑板报,下到田头地边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什么的,小芽过去一向都是骨干,但是现在不行了,欧老师不让她参加,她总是撇过小芽,而点了班上其他同学的名。那些人都是学习平平,只想混上一张高中毕业文凭的。
小芽慢慢地就很自卑,觉得自己已经被欧老师彻底地打入冷宫了,三年当中再没有挺胸做人的机会了。班上同学自然是看老师的眼色行事,他们察觉出老师对小芽的冷淡,也就跟着对小芽冷淡,连推荐入团这样的好事都把她排除在外。小芽天性柔弱,不敢把心里的苦闷对人诉说,就连碰到黄规章的时候,也只是简短地告诉他说,她最近的习题已经做到哪儿哪儿了。黄规章就点头微笑,很放心很满意的样子。
学期当中的一天,校园里忽然出现了几个穿着公安制服、面容严肃、派头十足的人。他们踏进校门,指名道姓地找到校长,而后关起门来说了约摸半个小时的话。之后门又开了,校长探身出来,哑着嗓门儿着人去叫欧阳老师。欧老师进去之后,门立刻重新关死,谁也不清楚在那一天那扇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但是有人看到了,是欧老师第一个出的门。跨出门槛的刹那间她像是被阳光迷住了眼睛似的,不由自主地扶住门框,低了低头。她手里没有夹着须臾不能离开的香烟,脸色比平常更加焦黑,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骇人的死气。
看到她的那人心里就恐怖地想:欧老师是不是得了癌症了?活不长了?
中午小芽照例在办公室里做习题,一道关于扇形切割的复杂的几何题目难住了她,好像必须画出辅助线,但是她画了几条都于事无补。小芽想起欧老师嘱咐过她的话:不会要问。她就夹了题目去欧老师的宿舍。
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小芽发现欧老师面壁而坐,袅袅的一缕清烟从她发顶间盘旋着升起来,悠长不断,仿佛很长时间内这支烟仅仅是在她指间燃着,她根本没有想到去抽上一口。
小芽喊一声:“欧老师。”
欧老师身子微微一动,转过头来。当她的面孔朝向小芽的时候,小芽大吃一惊:欧老师在哭!她的眼泡已经哭得红肿,鼻头肿亮,脸颊潮湿发白,下巴处还有一颗欲滴未滴的硕大泪珠。
小芽惊慌不止,心中狂跳,下意识地退出一只脚,嘴里嘟囔着:“没事没事,我没有问题,我走了。”
欧老师鼻音重重地说一声:“你等等。”
小芽不敢动,一脚门内一脚内外地等在门口。
欧老师起身,从洗脸架子上拿一条毛巾,仔细地把面孔擦了,又擤一把鼻子,另外拿草纸擦掉,草纸扔进门后的簸箕里,再对镜整一整头发,回身在桌前坐下,声音平静地问小芽:“题目呢?我看看。”
她看了不到两分钟,随手拿过一支笔,在扇形的图面上嚓地画出一条直线,看一看小芽:“明白了吗?”
小芽不敢看她的眼睛,也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欧老师叹一口气:“你没有明白。你现在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她抬一抬下巴,示意小芽在旁边坐下,然后开始讲解。除了眼泡仍然肿着,鼻塞声重之外,她思维清晰,条缕分明,一二三四讲得纹丝不乱,看不出几分钟前还一个人痛苦得面壁流泪。
但是小芽心里乱成了一团。她人在屋里坐着,耳朵里根本没听清楚欧老师都讲了些什么。这样一个刚性十足的老太太,她也会哭吗?会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她哭?
不久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原来欧老师那个当志愿军的丈夫没有死,他在朝鲜战场被美军俘虏了,先是在朝鲜南部关了半年,战争结束时被送到了台湾,从此在台湾落脚定居,二十年来一直不敢跟欧老师联系。前不久他重病去世,死前给欧老师留下一封信,同住的志愿军老兵托人从香港辗转寄出,结果在邮局就被扣下,送到县公安局手上。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急转而下,欧老师的丈夫不再是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的志愿军战士了,他成了可耻的叛国者,而且居然投奔的是台湾!
世界上就有这样不堪的男人啊!他给可怜的欧老师带来多大的羞辱和痛苦啊!当年他真的是应该死,他就是吞钉子撞墙也应该把自己弄死。你说他跑到台湾活下来干什么呢?
人们偷偷打量欧老师黑雾笼罩的面孔,暗地里为她叹息和哀伤。人们觉得欧老师是白白守了二十多年的寡,这一辈子过得都不值,因而普遍地对她表示了同情和谅解。有人甚至跑到校长跟前说:“那块光荣家属的牌子,就别给她摘了,欧老师不容易,她心里苦啊!”校长摊着手一脸为难:“这事我能够做到主吗?我做不到主的!”
牌子终究还是摘了。
那几天里,欧老师宿舍前后来回走动的人忽然地多了起来,时不时还有人把头凑进窗户或者门缝里看上一看,实在看不见什么,也要贴墙听上一听。大家伙儿互相之间心领神会:他们是怕欧老师想不开自杀呢。
欧老师当然不会自杀。别人不会知道,小芽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欧老师每天照旧踏着预备铃进教室,从来没有迟到过一分钟。她也照旧用她自编的教材,课后留下至少五道习题,时不时地来一次课堂测验,把学生们唬得心惊胆战。八十分以上的试卷,她会用红笔写一个大大的“好”,还要写上“继续努力”。不及格的卷子,她会生气地打上许多的叉叉,然后力透纸背地写上一句:“不想学,就不要来混日子!”
这样的欧老师,她怎么可能丢下一课堂的学生自杀呢?
期未考试,小芽的成绩全班第一。数学考得尤其是好,一百零八分,附加题的十分她也拿到了。
欧老师在班上讲解试卷的时候,小芽满心以为她能够得到一句赞扬,起码也要把她的分数提上一提吧。但是欧老师像是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高分的存在,她讲的几条全都是大部分同学做错了的题目。
小芽低下头,心里感到深深的失望。
班级评选三好生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提名小芽。
评选结果出来的第二天,欧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她把教案教具重重地往讲台上一放,目光在全班同学脸上阴沉沉地扫过,突然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选林小芽?”
全班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欧老师声音更大地问:“说啊,为什么?有思想比林小芽更好的吗?有劳动比林小芽更积极的吗?有学习成绩比林小芽更优秀的吗?谁认为自己有,请他站出来!”
一片沉寂。满教室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欧老师黑着面孔望着大家:“没有?如果没有人站出来,那就说明了一点:林小芽是全班最好的!她最有资格当上三好生!既然你们都不肯提她的名,那么就让我来提。请同意林小芽当选三好生的人举手!”
在左右观望、努力理解了欧老师的意思之后,全班同学都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小芽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一刻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三
农场领导把上海导演叶飘零的工作落实到了学校之后,校长曾经为她大大地伤了一番脑筋。他找到苏立人发了一通牢骚,说:“我们这个江心洲中学再不上档次,可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够站上讲台的地方。叶老师她会教什么呢?”
苏立人叫起来:“你可不要搞错啊,人家是堂堂大上海的电影导演哦。你想想,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又是个女同志,要是没有相当的水平,在大上海那样的地方,她能够当上导演?”
校长两手一摊:“你这话说得对,我承认她肯定有水平。问题是我们学校没开电影课。如果她是个编剧,她或许能教教语文;如果她是美工呢,美术课我又有人上了。可是她做导演啊!说句真话,导演到底干些什么,我自己都弄不清。”
苏立人半真半假地笑着:“那你就赶快去弄清,补上这一课。”见校长讪讪的样子,又帮他出个主意:“教别的不行,教教历史啦,地理啦,自然啦,这些课总能行吧?”
校长无可奈何道:“试试吧。”
学校里的历史课已经有人上了,校长就跟叶飘零商量,让她试试教地理。校长同时交给她一套上下两册的中学地理课本。
叶飘零很用功,一上班就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把那两册地理课本熟读得差不多能背下来。背完了之后,她心里想,地理课就这么回事,讲来讲去不过这点内容,不难。于是她信心十足地走进课堂。
走进了课堂她才知道,熟背课本是一回事,给学生上课又是另一回事。一个优秀的教师,当他在课堂上讲出一个知识点的时候,他肚子里需要有起码十个知识点的储备,他需要前推后导,需要旁征博引,需要随手举出相当的例证来加深学生印象,还需要时刻准备着回答学生的各种提问,有可能这些提问的范畴已经超出了课本的知识点,但是你不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那样一种尴尬是相当令人羞惭的。
硬着头皮支撑了将近一个月,随着课本内容的加深,叶飘零不能不承认自己教不了地理。师范学院里专设一个地理系不是没有道理的。
校长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怎么办呢?让你教点什么好呢?”
叶飘零自告奋勇:“我教摄影吧,摄影我还可以。”
校长就苦笑:“我的叶老师哎,江心洲中学的孩子,有一半人都没见过照相机什么样子呢,摄影?拿什么摄?谁又摄得起?”
叶飘零说:“我有照相机啊,我还有一套不错的洗印设备,搬家的时候都带过来了。这样吧校长,我在学校里组织一个摄影爱好组,相机、胶卷、相纸、洗印药水,都由我来提供,算是丰富学生的业余生活,好不好?”
校长心里想,也只有你们两口子经得起这么折腾。两个人都拿着高工资,又没个孩子,权当花钱买个乐呢。
校长就说:“也不叫丰富业余生活,农村的孩子家务多,生活够丰富的了。算是给他们开眼界,长见识吧。你比如我??”他笑笑:“我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照相机拿在手里是冷是热,几斤几两呢。”
叶飘零十分热情地:“那我明天就教你。”
校长摇摇手:“别别,有机会还是让孩子们多摸摸。”又说:“要是耍弄得开,叶老师干脆多搞上几个兴趣组吧,写个诗啦,唱个歌啦,画个画啦,让我们学校里也出上几个人才。”
叶飘零一口答应:“没问题。”
校长说:“我给你名正言顺地委个职:你是我们学校的课外活动辅导员。”
辅导员上任伊始,先拣最拿手的干??成立摄影爱好组。为此她专门请温卫庭搭渡轮过了江,又坐汽车进城,买回来整整十打黑白胶卷。
叶飘零又说,人像摄影必须要有模特。她在校园里转悠来转悠去,从每一间教室的窗口探身往里看,把几百个学生的面孔体态都放在眼里过了过,反复地斟酌和比较,最后选定了小芽。
林小芽的眼神里有内容。她请小芽站在一堵土坯墙的前面,对她的几个门生讲解说。你们看她身后的背景,再看阳光在她和土墙之间构成的阴影,从这幅画面你们想到了什么?
不等学生回答,她忽然地把相机塞在一个学生手中,三两步奔到小芽面前:“不不,你不能这么站,这样的姿势太僵硬,毫无美感。你试试这个动作??”
她转身,后退一步,背靠土墙而立,身体往左边侧过来,头部向右边扭过去,两者之间组成了两个相反的平面。她又将右边的胳膊尽力伸展,手掌贴住墙面,仿佛要感觉墙体的温度似的。左边的那只胳膊,她试了几个姿势,觉得都不妥,干脆背到了身后。然后,她把脑袋微微仰起,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专注而凝重,她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鼻梁挺峭,像是某种欲望的座标,嘴唇似开似合,在惊讶和渴盼之间迟疑不定,整张面孔的深处升腾出明亮和动人的光辉,使站在旁边的小芽忍不住地砰然心跳。
心情和神态居然可以表演,而且能够演绎得如此美好和神圣!
小芽的心里,从这一刻开始,对叶飘零有了一种异样的崇拜和迷恋。
叶飘零示范完了刚才的动作,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从墙上弹出去,转一个漂亮的弧形,站到了小芽的前面。
“你过去,照我的样子,做一个看看。”她简短地命令小芽。
她本着完美主义的态度,亲自搬动着小芽的肩,胳膊,臀部,转动小芽脑袋的侧角和仰角,寻找眼睛的最亮点,退后几步看看,再奔上去稍做修改,像是对付一个精心构思的雕塑作品。有几秒钟时间,她的面孔距小芽的鼻尖那么近,小芽甚至感觉出她皮肤上的热气,是温暖而发散的,渗杂着阳光下花开的香味。小芽不知道这究竟是女人皮肤该有的气味,还是叶飘零用了某种特殊化妆品的缘故。
从她的双手传导给小芽的暗示也非同一般。那双手柔软而有力度,手指的语言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专横。被她的指尖触摸之处,小芽的肌肉马上变得灵性起来,每一根韧带的伸展和收缩都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细胞都饱满得如同花朵开放,简直就是肉体本身对叶飘零手指的心领神会的呼应。
叶飘零眯缝着眼睛,用压得很低的声音引导小芽:“不不不,你不必拘泥某一种固定的神情,你可以变化,按照你心里想到的一切,任何一个飘忽而过的念头,一个情感的片断,甚至是一个笑话,一段音乐……你想到的东西都会在眼睛里有所流露,那就是眼神,是凝固在照片上的最可贵的痕迹。”
小芽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墙上,感觉到了吸饱阳光的墙体异常温暖,后背和臀部都非常舒服,完全可以支撑住身体的全部重量。于是她放心地让自己的灵魂在这片野地里自由飞升,紧贴身后斑驳的土墙,飘摇和摆动。
叶飘零率先摄下了有关土墙和女孩的第一个镜头。接着她抓紧时间把相机传给旁边的学生,教他如何调整光圈和速度,用变异来获得不同的效果。然后相机再传给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在紧张传递的过程中,叶飘零时不时抓空自己亲自拍上几张,把她认为的小芽最好的神态记录下来。
整个的拍摄活动中,鸟不飞,虫不鸣,草不动,连喧闹的芦苇都不再歌唱。一切都变得伟大和神圣。
艺术的魅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超越平凡,让混沌初开的乡村孩子们享受到了人类的创造之美。
这一次摄影活动的照片,叶飘零一张一张地冲洗出来,拣出最好的几张重新放大,跟其他几个小组的诗歌、作文、绘画作品一起,专门布置出一个展示栏,张贴在校园最醒目的地方。小芽在照片里的神情各各不同,有的忧伤,有的快乐,有的坚定,有的又很迷茫。下课的时候同学们争先恐后挤过去看,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欧老师也挤过去看了一次。她把燃着的烟头背在身后,仰了头,看的时间很长,好像她平常对着几何图形琢磨从哪儿画辅助线似的。后来黄规章也伸着脖子踱过去看,欧老师就转头对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黄规章之后告诉小芽说:“欧老师这个人其实并不粗糙,她很懂得欣赏美。”
四
临近期末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音乐老师徐渺渺服药自杀了。
徐渺渺的丈夫汪志远,先前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教高中政治,有关马列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他的拿手,据说通读过《资本论》。
汪志远瘦长俊朗,神采飘然,一件普通的灰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也能够穿出常人所不具有的体面。语文老师孟夫子私下里曾经说,若放在从前穿西装的时代,凭徐志远的这副身架子,穿西装是绝配。
汪志远如此出色,当然徐渺渺也不是等闲之人。徐渺渺体态娇小而丰腴,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终日巧笑盈盈,浓密的睫毛随笑容在脸上轻轻扇动,宛如一对黑色蝴蝶的翅膀。她喜欢穿黑色衣服。夏天是立领短袖掐腰的黑丝绸上衣,一条宽松的黑色皱纱裤子。春秋是黑色平绒外套。冬日里一件粗呢黑大衣。黑色衣装配她丰腴的身材和白嫩的娃娃脸,就显出别一种韵味来了,其丰腴更见性感,其白嫩更具诱惑。当然,这性感和诱惑都是后来才有的词,是小芽在回忆徐渺渺的时候才悟到的内容。其时其地,小芽从徐渺渺身上感觉到的只是黑与白的反差之美。
徐渺渺是南京人。汪志远是当地人。两个人都是六五届的大学生,同在南京师范学院读书,认识了,就恋爱了。毕业分配时,那一届的学生几乎都发到了农村,算是半下放的性质吧。徐渺渺自愿跟随汪志远来到这个江心小岛。
这一对玉人的婚礼在当时的农场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壮举,事隔很多年,小岛上每有新人结婚时,老人们还都会津津乐道地谈起当年两位老师结婚的情景。
婚礼借场部礼堂举行,苏立人亲自提任司仪,为他们主持一切。农场领导是把这个活动当作全场树新风的榜样隆重推出的,因此贴钱买来了许多的花纸,许多的糖块、瓜子、花生,用小竹筐装着,沿礼堂舞台的边缘摆了齐齐一排。
那一天晚上,几乎全场的职工都被场部大喇叭叫到了现场。大人们或站或坐,聊天,磕瓜子,评点新人的穿着打扮。孩子们嘴巴里含着糖块,在大人的腿间串来串去,疯笑打闹,快活得赛过年节。雪亮的大灯往舞台上亮堂堂地照着,门窗紧闭的礼堂里暖融融地热闹着。汪志远和徐渺渺在台上并肩而立,一个潇洒俊逸,一个娇艳如花,神态都是大大方方,叫说恋爱经过就说恋爱经过,叫啃苹果就啃苹果,跟司仪苏立人的每一个程序都配合得丝丝入扣。
后来有几个小伙子被热闹的气氛撩拨得起了性,在台下一商量,七八条粗嗓门喊成一条声:“香一个嘴!香一个嘴!我们要看新娘子香一个嘴!”
人们就跟着起哄:“香一个吧!新郎新娘香一个吧!”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台上,都等着即将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一刻。
苏立人笑得眼睛都快没了缝,假装公允地征求新人的意见:“怎么样?你们可以吗?真不好意思的话就别勉强。”
汪志远就用眼睛对徐渺渺发出询问。徐渺渺抿嘴笑着,微微点一点头。汪志远随即一转身,没好意思当众拥抱,只用双手扶住徐渺渺的肩膀,头低下去,脸侧过来,双唇轻轻贴上了徐渺渺的嘴边。
全场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小伙子们激动得嘶哑了嗓门,互相擂着对方的胸脯。姑娘们一个个面红如血,娇羞地把脑袋藏到同伴的肩窝里,好像被当场香嘴的是她们自己。小孩子们似懂非懂,也跟着直蹦直跳,嗷嗷地叫得像一群小狼崽子。场中气氛沸腾得如同开锅。那是在七十年代的当众接吻啊!那是一个禁欲的年代,那个时候的电影戏剧都绝对没有这样刺激的场面和镜头啊!
时间持续了约摸十秒钟,而后两个人分开。分开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仍然胶着在一起,彼此都显得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忽然地,在人们的猝不及防之中,他们竟又不顾一切地扑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接吻,姿态和神情都越加迷狂,根本就有些旁若无人。
礼堂里一反常态地安静。人们屏息静气地注视台上,不敢吐痰、咳嗽和移动身体,生怕意外的响动惊吓了这美妙的一瞬。
汪志远和徐渺渺的婚礼使全农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婚礼之后,汪志远继续啃他的《资本论》,徐渺渺也接着上她的音乐课,一切生活回复到日常的轨道上。
也有一些不同,那就是小芽和她的同学们对待徐渺渺的态度。在这之前,因为徐老师的开朗和随和,又因为她那副洋娃娃一样的可爱面孔,女同学都喜欢跟她嘻笑玩闹,男同学也拿她当同辈人,互相之间不拘礼节,相处得自然融洽。但是婚礼之后就有些变了,女同学一见到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就砰砰发跳,皮肤也发烫发红,嘴角边浮出隐隐的笑意,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男同学会低下头,偷眼瞟她,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想说什么又不肯说的,一副脱毛小公鸡的窘样。
农村孩子在性的问题上开窍都早,学生对徐渺渺态度的转变,说明他们某种意识的觉醒,他们都不再把徐渺渺看作一个普通的老师,她在他们心目中首先是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激情的、极具诱惑力的女人。
徐渺渺的音乐课变得很受欢迎。在她上课之前,总是有人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粉笔按红黄蓝绿在讲台上摆出整齐的一排,风琴也早早地抬进了教室,琴盖掀开,琴后面放着全班最光滑的一张板凳。待到徐渺渺一踏进教室,不等班长下令,全班同学已经唰地立起,面孔微微地红着,眼睛闪闪地亮着,仿佛徐渺渺是掠过教室的一道耀眼阳光,但凡被她照射之处,暖意融融,春情荡漾。
好景不长,全国性的深挖“五.一六”分子的运动把徐渺渺抛进了灾难的深渊。徐渺渺被县教育局一纸通知莫名其妙地提进牛棚受审。封闭性的学习班关了两个月,徐渺渺回岛的那天满面死灰,圆面孔瘦出来一个尖俏的下巴,关在房间里三天没有出门。关心她的男同学们三三两两在她宿舍的附近转悠探望,都说听到了徐老师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像小猫哭叫一样。
徐渺渺的丈夫汪志远,无巧不巧在那段时间接到了县里他一个亲戚的密信,说是县委党校要调他上去,有希望提拔成一个科级干部。汪志远拿着这封信思前想后,跟徐渺渺商量说,可不可以他们暂时先办个离婚?徐渺渺的“五.一六”问题是一顶不小的帽子,毫无疑问会成为汪志远仕途上的障碍。汪志远说,只要他提了干部,马上就跟她复婚,然后将她调进城里。两个人都调到城里去了,离她最想念的家乡南京也就近了,一步一步地就有回南京的可能了。
正是“回南京”这三个字打动了悲伤中的徐渺渺。世界上几乎无人能够抗拒故乡对他的诱惑。徐渺渺哀哀动人地对汪志远说,好吧我听你的,我们先离婚,先让你走。
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就这么分手了。离岛之前的那几天里汪志远胡子拉楂,丧魂落魄,完全地没有了过去的飘逸俊朗,可见灵魂的决斗同样是熬煎人的事情。
汪志远走后的两个月,徐渺渺一身黑衣、苍白了面孔去县城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城里如何见面,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反正徐渺渺回来的时候神气大变,圆脸上重新有了动人的笑靥,黑衣上甚至添扎了一条洋红色围巾。她走路、说话、上课的动作无一不是在告诉别人:汪志远快要把她的事情办成了,她很快就要调往县城去了。
又一个月,徐渺渺发现自己怀上了身孕。她吐得很厉害,场部医生李艳来看了她好几次,还动员她到卫生室挂了几瓶葡萄糖水。
第五个月,汪志远的信来了,随信寄来的是一张结婚喜帖,他要跟县城肉联厂的一个普通女工结婚了。女工的出身和经历都非常纯粹,可以保证一生中绝不会以任何差错影响汪志远的政治生涯。
那一天小芽班上有徐渺渺的音乐课。男生们早早地擦了黑板,摆好粉笔,抬来风琴,放下板凳。上课铃响了好几分钟,徐老师的身影迟迟不能出现。全体同学坐得整整齐齐,他们不愿意让校长发现徐老师未曾到班。他们并且推举了班长和学习委员到徐老师的宿舍去提醒她上课。
两个男孩子是砸开徐渺渺宿舍的窗户跳进去,把奄奄一息的徐老师轮流背在身上,连滚带爬地奔向场部卫生室的。十六七岁的农村小伙子真的很有力气了。他们后来告诉同学说,徐老师的脑袋软绵绵地垂在他们肩上的时候,吐出来的白沫里全都是农药味,那味儿真是熏人啊!他们说他们腿肚子发软,一路上跌了无数个跟头,不是累的,是吓的,他们哪儿见过自杀快死的人呢?何况人还趴在自己背上。
班长和学习委员说着说着,一教室的男生女生都哭了。
校长找到叶飘零说,叶老师,这学期剩下没几天了,徐老师的课就请你代一代吧,下学期我再向教育局要人。叶飘零点头,说,也只有这样了,满校园里不就我这么一个闲人吗?
叶飘零不会踏风琴,简谱可以识得,五线谱却是谱盲,唱歌也比较勉强,所以上课时干脆带一台手摇唱机进教室,把她家里收藏的胶木唱片拿几张过来,让学生们改上音乐欣赏课。
乐曲从唱机里溪水一样清粼粼地流淌出来时,小芽和她的同学们面面相觑、惶惑不已:这不是他们平常听惯的民歌、语录歌和样板戏呀!这到底是什么?这么陌生又这么好听?难道是外国音乐?叶老师居然给他们放外国音乐?
平生第一次,这群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们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簌般的声响。
清粼粼的小溪就这样从山间岩石中撒着欢儿地奔出来了,它拥着泡沫,打着旋涡,挟带着嘻笑和快乐,一路欢奔着冲向平原。它看见了辽阔的草原和田野,大地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敞开胸膛接纳它入自己怀中。它因此而变得沉稳和端庄,安静如一个歌吟的少女。它舒缓地迈步行走着,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雍容大度的风范。它用自己的身体负载船只,浇灌土地,涌动起一个又一个浪花向人类致意。天黑了,沿途的村庄都睡了,它也慢慢地停息脚步,沉沉睡去。暗夜中时不时有它轻轻的呢喃声,是不是它做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好梦呢?然后天光四亮,红日涌出,给它披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袍,它伸一个懒腰醒来。该是奔腾入海的时候了。你看它浩浩荡荡,激情澎湃,似乎在向大地做最后的告别。可是海这个家伙过于高傲,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用力地把它推开。它被激怒了!它咆哮,抗争,撞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天巨浪。它想要告诉海,勇敢者是完全无所畏惧的!你听你听,海不是屈服了吗?它们终于交汇和融合到一起,彼此轻抚着对方的伤痕。一切归于平静。
教室里也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呆呆地坐着,望着唱机上嗤嗤空转的针头。很久之后才有人小心移动身体,抬一抬坐麻的腿脚和屁股。
好几年之后,小芽在复旦大学的阶梯教室里听一场学生会组织的音乐讲座,主讲人用卡式录音机放出来的也是这样一段音乐。少年时代初次聆听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了,所以小芽听到一半时竟忍不住地全身颤抖,活像高烧之后接着而来的寒战。
那一次小芽记住了乐曲的名字:交响诗《沃尔塔瓦河》。作者是捷克音乐家斯梅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