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独孤冷走出荆襄镖局,站在门下,念及小亭一幕,不禁痴然,长嘘了一口气,感伤不已。
缓步来到大街之上,但见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行人中多有携刀剑而行者,有作道士打扮,有着异色服装,或孑然一身,或三五成群,一看便是江湖人物。
茫然之间,忽见鹿先生迎面而来,知他是赶去荆襄镖局充当说客,念到孟安思之坏,不想和他照见,便在一个杂货摊蹲下躲避,复向前行。
出了南门,远远只见一株槐树之下围满人群,粗布短衫,男女老少,都是街巷的寻常百姓,各自目不转睛,倾耳静听。
中间隐隐传来一阵幽幽琴音,琴声凄凉,如怨如诉,仿佛置于尘世之外。
独孤冷为琴音吸引,好奇心起,分开人群,走到近前,只见一名古稀老者架了一把胡琴在膝盖,灰衣褴褛,满面风尘,坐在一块大石上,道不尽的沧桑之感。
他旁边站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娇颜秀气,十五六岁,衣裳添补,绣鞋穿孔,但难掩浑身上下呼之欲出的诱人之姿。
她腰上挂着一张羯鼓,双手各持一根鼓棍,听得那古稀老者拉完胡琴,甩棍一敲羯鼓,清唱到:
“曾是烟火满山村,如今百里无一人,要问乡人在何处,累累白骨是怨魂。”
那古稀老者站起身来,道:“这几句诗,乃是小老儿自作的,说的是小老儿故乡太原,众位看客可能没去过,这诗里边说的是太原曾经人丁兴旺,可自从金人到来,那方圆百里就不见一个人影,大家道那些人去哪了,小老儿告诉你们,全让金人给屠得剩下堆堆白骨,金人残暴,就同修罗再世,他们把男人杀尽,女人抢尽,房屋烧尽,钱财拿尽,那些手段,有道是天理不容,我看恐怕是天理纵容了。”
他这些话娓娓道来,只把一干平安盛世里的百姓听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独孤冷第一次听到金人为恶,残害大宋百姓,不禁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只见那古稀老者用一只黑手抹了一下鼻涕,又道:“各位住在襄阳,能吃得一碗太平饭,那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老儿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各位看到那如山白骨,便是摆一桌山珍海味放在眼前,饿上三天三夜,只怕也会吃不下。”
说完又咿呀咿呀的拉起胡琴,那把胡琴仿佛是他心灵的寄托,本来他说话全身颤抖,但只要一拉胡琴,整个人立时犹如磐石屹立。
又听那少女唱道:“说天有道天不灵,哭叫佛祖无回应,枉烧清香三千柱,金贼刀下不留情。”
她唱的婉转清脆,可众人听了汗毛直竖。
那老汉道:“小老儿姓杨名十八,初到贵地,还望各位照全,小老儿家中本有二十八口人,如今家破人亡,只剩下小老儿与这个小孙女从万恶的金人刀下逃生出来,无家可归……”
说到此处时,忽听得人群外有人大喝:“让开,让开,韦少爷来了。”
独孤冷跟着众人站到一边,叱喝声中只见几个家奴气势汹汹的用手撑开人群,把众人挡在身后,一人手执纸扇,摇摆走进,神情轻薄,正是韦天宝。
他来到人群中间,一眼便发现了杨十八的小孙女,以扇击掌,啧啧赞道:“妈呀,哪来这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哎呀,晕了,晕了,我要晕了!”
闭上眼睛,满脸陶醉之色。一个家奴向前讨好道:“宝少爷,是两个外来卖唱的。”
韦天宝睁开眼来,用扇子敲在家奴头上,嚷道:“还用你说,没看见我在神游美人啊!”
那家奴马屁没拍中,连忙抽自己的嘴巴,道:“是,奴才多嘴。”
韦天宝来到近前,向杨十八道:“老头,你们打哪来,这唱的是哪出。”
杨十八一路南来,饱经世情,如何不知来者不善,但见韦天宝一副书生模样,倒也放下心来,由孙女小玉搀扶起来,道:“小老儿太原人士,被金人占据家乡,今在贵地讨口饭吃,说的是一段背井离乡的惨事。”
金人在北地干下万恶滔天的罪行,他一路也曾遇到不少地痞刁难,只要说到从北地逃生过来,那些地痞便会动及恻隐之心。
要知地痞虽鱼肉当地,终究都有爱国之心,当下便不会再为难他爷孙二人,自行离去。
韦天宝一肚花花肠子,满脑子只有女人,看到杨小玉的花容月貌,一心只想把她据为己有,弄到床上销魂一番,眼睛一眨,道:“太原,那还真有点远,嘿嘿,老伯来到襄阳,不知住在哪里?”
杨十八道:“有劳公子相问,小老儿刚经此地,尚无定踪。”他礼数周到,原只望韦天宝就此离去,哪想他正打着坏主意。
韦天宝道:“这几日襄阳城要开武林大会,客栈都给住满了人,老伯恐怕难找住处,不如这样,老伯去我家小住几日,也给我说说背井离乡的惨事如何。”
说这话时,一双眼睛色眯眯的盯在杨小玉脸上,杨十八看在眼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把头摇得跟鼓浪一样,道:“不,不,公子好意,小老儿心领,只是小老儿风餐露宿惯了,叨唠宝地,甚是得罪。”一边低头哈腰,一边拉着杨小玉,收拾家当,就要离人群而去。
韦天宝见歪主意打不成了,伸出扇子拦住二人,道:“慢着,老伯不愿去,那便让你孙女去算了。”
杨小玉紧紧依偎着杨十八,拉住他手臂小声道:“爷爷,我不去。”
她纵然不说,杨十八又总会答应,好声求道:“我这孙女不甚知事,若公子真想听书,不若小老儿随你到贵府去,给你说上三天三夜。”
韦天宝心里怒骂:这老不死的,你给一百两求我,我也不会要你去。
眼看佳人在前,但肥肉难吃,耐性渐去,忍不住一把拉着小玉的手,道:“小美人,你跟我回去说书好不好。”
杨小玉惊吓得一把甩开他的手,躲到杨十八身后,道:“爷爷,我们快走,小玉怕。”看她样子,定是见了不少惨痛之事。
杨十八安抚道:“小玉不怕,不怕,这有许多人在呢。”他料想光天化日之下,韦天宝定然不敢乱来。
韦天宝见两人这般不知好歹,顿时发起狠来,叫道:“旺财,进宝,把他们包裹给我拿了,请到府上去,爷爷的,敢扫本少爷的兴头,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那两个叫旺财和进宝的奴才听到主人吩咐,便动手来抢二胡和包裹,但这些物事都是杨十八赖以为生的家当,如何肯让人拿去。
众人看到这种情势,中间有人见过韦天宝淫威的,吓得悄然离去,有人站着不动,神情愤慨,但他们都是平民百姓,一时无人敢出来管这闲事。
杨十八全身发抖,双手牢牢抓住胡琴杆子,杨小玉亦是死死抱着包裹不放,几人你拉我扯,突然嘣的一响,那胡琴经不住拉扯力道,从中折断。
杨十八神情悲动,呼道:“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天理。”
独孤冷站在人群中,再也看不下去,挺身而出,道:“韦天宝,人家不愿去,你何必强人所难。”
韦天宝斜眼打探,见是自己平生最瞧不起,而心仪之人又处处相护的独孤冷,他这时心情本已极是不顺,陡见情敌来管闲事,大骂道:“他爷爷的,我道今天运气这般不顺,原是有你这野种在此作怪,凭你也敢管本少爷闲事,轩夕不在,我看谁护得了你。”
看他勃然大怒的模样,大有要出手教训独孤冷之意。
独孤冷自来对韦天宝的冷嘲热讽,向来抱着闭口不言之态,为的是不跟他一般见识,其实骨子里极蔑视他的人品作风,既站出身来,又怎会惧他,冷冷一笑,道:“你枉读圣贤之书,这祖孙二人逃离金人毒手,背井离乡,来到襄阳,你这般仗势欺人,与金人作恶有何区别。”
他理直气壮,大声而说,只听人群后一个声音赞道:“小兄弟说得好,这种败类,不止要骂他,还要狠狠教训他。”声音浑厚,气势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