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西装男,脸上沧海桑田。他左手深深插在裤袋里,只有大拇指外露。此时,我和他正等候在税务大厅。
男子瞥了一眼我正看的2011年第10期《小说月刊》杂志。他立即断言,那篇《美女与皮鞋》是你写的吧。我极其惊愕,他怎么知道?
男子说,既然你是作家,我就讲一段我朋友的真实故事给你听吧,或许你能再次把名字留在《小说月刊》上。我赶紧放下杂志,把笔记本摊开,作记录状。
……那还是八十年代初吧,那时他才十六七岁,由于父死母离,家庭倾塌,他选择辍学,出走兰城。在兰城,他海寻工作,但由于懒散,师傅们都厌恶他,纷纷弃他门外。
他在街头鬼祟,被一夹克男盯上,很快,他被迫加入兰城扒窃团伙。起初,他不情愿成为恶心的“三只手”,但他走投无路,为了不饿死,他开始苦练扒窃技巧。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沸腾的水里用手指瞬间夹起肥皂或刀片。扒窃犯只能选择一只手进行操练,因为他们俗称“三只手”,不是“四只手”。他选择了左手。开始的时候,面对沸腾的水,手惧。“师傅”狠逼他的五指入水,整个手指浮肿,皮肉绽开,血浆模糊。三个月后,勉强能夹起,半年后,左手能在眨眼间夹起数块肥皂或刀片。
扒窃生涯开始了,起初,他总会选择一些富有的人下手,因为他来自农村,不忍心农民受害。但“师傅”给他的任务很重。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逮到人就下手。但他看到那些被扒窃的人失去钱包后的嚎啕大哭,起初也会内疚,后来就麻木如瓷像了。
一次,为了完成严峻的额外任务,他混到医院,医院本来是他们这行的禁地。无奈,他选择了一个正排队买药的年轻妇女下手,很快扒窃成功。可妇女却哭得倒地翻滚,因为她的儿子患了眼瘤,举家借债来为儿子动手术,可他却把她的钱一锅端。妇女哭天抢地,身旁的人也陪着流泪,真是天不怜人。
他心如火煎水熬,他选择悄无声息地把钱包放回妇女的口袋。他看到了妇女重新找回钱包时的喜极而泣。
因为他破坏了行规,就是到手的钱哪怕是亲爹的都不能还回。他遭到了砍去四个手指的行里最严厉的惩罚。
少了四个手指的他行动起来再也不利索,有几次被人发现吊在树下打,打得死去活来。他真想脱离这一行,但他完全丧失了生活的信心,特别是少了手指的他,离开这行可还能干什么?
手指的缺损,他难以完成“师傅”下派的任务,在队伍里也就颔首低眉,被人耻笑,时常挨饿受冻。为了照顾他,一位好心的师兄安排他去长途汽车站售票厅。售票厅是他们这一行的大肥肉。
可由于他笨拙的身手,车站很多工作人员都认识他。工作人员怕报复,不便阻止他扒窃,但他们一看到他出现就会提醒排队的乘客。而且,很多乘客看到他的歪头跛脑样就会哈哈大笑。
那次,他挤在买票的长长队伍里,前面是一位披风男,后面是一位老妪,老妪带着一个小孩。他寻思着对前面披风男下手,可一旦他把手伸出,老妪都会有意要小孩叫他叔叔。他纳闷,老妪为何要多次阻扰他,难道老妪发现自己是“三只手”吗。老妪越阻扰,他越欲罢不能地想扒窃成功。紧张和恐惧使得他汗流浃背。老妪或许是脚站累了,她忽然拍拍他肩膀说,小伙子,看你年纪轻轻的,腿脚好好的,我脚站痛了,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张去省城的车票。还没有待他回应,老妪就把一张大钞交给他。
此时,他却手脚无措起来。多年来,都是他扒窃别人的钱,还没有谁会主动献上“猎物”。此时他感到左右为难,卷走这张大钞去完成今天的任务轻而易举,但看到老妪充满信任的眼色,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老老实实地排队帮老妪买好了票并递回了多余的钱。
老妪一脸的高兴,说,小伙子,你好样的,看,窗外正雨过天晴呢……
窗外正雨过天晴。他很纳闷老妇女会对他说如此温馨的话,这也是他几年来听到的最暖心的话。那天,他没有完成扒窃任务,却不沮丧。
他回“家”后,同伴们哭笑不得地发现,不知谁恶作剧地在他的后背贴了一张纸条;我是六指扒窃犯!字迹醒目赫亮。
……
西装男好像讲完了,他开始靠在椅背上沉默。我则把稿件用最快的速度润色好发到《小说月刊》何首席编辑的邮箱。一会儿,从税务大厅侧门走来一女性办事员。女子说,黄总,我们还是到VIP窗口去吧。他把左手从深深的裤袋掏出,用大拇指朝我挥挥手算是告别。
此时,税收大厅的显示屏正播放兰城去年纳税冠军的采访录像。细看冠军,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六指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但书生气浓郁的我对文字异常敏感,对再熟悉的人也会瞬间陌生。想不起就不想罢了,还是低头品味深受读者喜爱的《小说月刊》杂志吧。窗外正雨过天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