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俩一唱一和,逼得赵寒泾竟走脱不得。他本来面皮就薄,一到了该恶声恶气地和人理论的时候,便说不出话来;非要找个跑路的理由呢,更找不过人家,倒显得他这人沽名钓誉,瞧不起人似的。
偏偏这会儿姓冯的倒像是瞎了聋了,也不知道帮他打个圆场帮个腔!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他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恶气,一咬牙应了下来:“赵某并无此意……罢了,既然如此,便叨扰姑娘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看不出来花魁娘子到底想干嘛,那他脑子里装的就都是面疙瘩。赵郎中心中叫苦不迭,只盼望他那眼清目亮的冯郎中能有所察觉,听得出这花魁娘子话里话外暗藏的软刀子,不要把锅都扣到他头上。
眼见得小赵先生应下赏花一事,主仆二人自然是欢欢喜喜地筹措起来。棋儿忙替她家娘子取出来一件月白色净面的横罗披风,罩在宝蓝色百蝶织锦的长衫子外头。那横罗极薄,底下那层宝蓝便伴着各色的蝴蝶,稍稍透出来些颜色,若隐若现的,煞是好看;再衬上一腰十二幅的宽襕裙子,清透的月白下曳着一截恰到好处的出炉银,上面绣着些山水云纹簇成的底襕,好一派隐于沉静的奢华。
寻常姿色的女子,倘若如此打扮,只怕沦于“衣裳穿人”的窘境,风头全然被锦衣绣裙给盖了过去;可这邓非殷到底是一届行首,身段婀娜间,那张堪称绝色的面孔,真正是艳压锦绣,明媚得不可方物。
按理说,正是暮春时节,有如此佳人作陪,携上一瓶官窖出的佳酿,提一攒盒的果脯杂拌儿来按酒,寻一处水清景美之处,赏赏景,喝喝酒,吹吹风,着实是一件令人心爽之事。可赵郎中身处在水榭中,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自莲池拂来的微风清凉,身边更是陪伴着不知春的花魁娘子,他却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浑身上下没半处自在的地方。
只因身边这佳人对他图谋不轨,身后还站着个擎等看戏的冯郎中。
赵郎中原本想着,只要邓非殷一提赎身的事情,便痛痛快快一口回绝,叫她另请高明,然后便开开心心回家吃晌午饭。哪成想花魁娘子精得像鬼,看他明明满心的不情愿,却脸皮薄得跟什么似的,非要等她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儿,便绝口不提赎身的事情,只是笑吟吟地谈着园子里都有些什么好景,这节令都有什么应时的小食,一盅接着一盅地劝酒。
敷衍地吃了几盅酒,赵寒泾实在熬不下去了,便托推说自己不胜酒力,想要告辞。
可邓非殷却不肯放他走,言笑晏晏地挽留着:“先生若觉得醉了,怎生就好这般回去?请您稍候着片刻,待妾身为您煮些醒酒汤来。”
觑着赵郎中确乎是微醺的模样,邓非殷心中暗喜,这样的好男子如今落了她的套,只消把那醒酒汤里再加些料,把人哄进帐子里脱了衣裳办事,一来二去,便可将生米煮作熟饭!
眼看花魁娘子喜滋滋带着棋儿去了小厨房,赵郎中又拒绝不能,冯郎中一边看花儿,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哼起了小调:“杏花秾醉未成酣,谁解蝶罗衫。东风可尽寒郎意,柳枝软、相与缠缠。漫展青衿叠榻,枕边零落钗环……”
赵寒泾本来就心焦,又被这半阙风入松气得肝疼:“你哪儿学的这种俗词艳曲!”
“现编的呀,多应景儿啊。”冯郎中抱着胳膊靠着柱子,浑身散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气息,开心得抖起了腿,学着那南弦索的调子,有眼有板地轻吟着,“贯通曲径触幽峦,红染两重山。今番娇蕊初承露,人情暖、誓比蒲磐。只恨冷泠更漏……“
“打住打住打住!”赵郎中耳根子都臊得通红,瞪圆了桃花眼,哼了一声,“我早怎么不知道,你居然是这样的冯郎中!不帮我脱身也就算了,你还嘲笑我!你居然还嘲笑我!”
冯郎中挑了挑眉梢,故意压低扮出的少年声口里,不由得漫上一股子酸溜溜的醋味儿来:“你不知道的且多着呢。哎我说,她可是一等一的风流美人儿,今年也不过才十九岁,比你年纪小,且还是个清白身子,你就一点都不动心?刚才来的时候,我听廊下喂鹦鹉的小丫头说,下个月初八,园子里就要给花魁娘子摆梳拢宴,起底一千两,价高者得。这位邓姑娘,真不愧是一届行首,真聪明的,知道大才子和官老爷都靠不住,要赚了你这穷郎中,给你当正房呐。”
赵寒泾当然知道邓非殷有多漂亮,可真就一点儿都没动心;他也顾不上冯阿嫣是怎么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这会儿便只想认认真真和她说清楚,自己同那花魁不是一路人,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叫冯郎中少挤兑他些。
可还没等赵郎中开口,便听得水榭外传来阵阵嘈杂之声。原来是一个白日寻欢的恩客,穿着明晃晃的潞绸长衫,左手拥着一个二八年少的歌女,右手揽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倌儿,高声地调笑着,就往水榭里面走。
那恩客一股子暴发户的习气,言辞间粗鄙至极,翻来覆去尽是些市井俚俗的下流话,落在赵郎中耳中,倒显得冯阿嫣那段色气隐晦的艳曲更文明了些。酒臭混着汗臭,在光鲜的绸缎下发酵出一股子酸馊味儿,赵寒泾生平最厌烦这等醉汉,不禁蹙起眉头,起身往外面走,打算直接回家去。如要被问起为何不辞而别,便拿被这醉汉冲撞了作理由,就算那花魁娘子再递什么红帖子蓝帖子来,也好直接推拒了事。
谁知刚走出水榭,富商却撇下身边两个美姬丽娃,一把拦住赵郎中,脸上堆着猥琐的蠢笑,胡乱地在他身上又揉又捏:“别走哇,园子里新来的?长得可真叫一个俊。虽说年纪是大了些,可这尻子倒是够翘,腰也够软,就是不知道,嗝,抱起来……够紧不紧,叫起来够不够浪——“
冯阿嫣原本还猫在柱子后头,幸灾乐祸地围观赵郎中又被人给调戏了,可耳朵里听着那话越说越荤腥,眼睛里瞧着那手越摸越放肆,心底腾地涨起一股无名火。瞄一眼两个堂班,确定他们正憋满了醋劝着那富商和他们玩耍去,不曾注意到自己,便用薄底快靴的靴子尖儿挑起颗小石子,找好角度,挟着内力瞄准了富商的膝盖窝。
嗖的一声,富商只觉得腿上一麻,站立不稳,兼之赵郎中又推搡着挣扎不已,拉拉扯扯间,“噗通”一个大水花,俩人便一起栽进了翠叶茂密的莲花池里。
她早觑见那池子不深,最多只没过人腰腹,此番失手把小郎中也带进池子里,倒也不慌。但冯阿嫣心里还是有些别扭,便凑了个热闹,似模似样地扮个慌张样子,跳将出来,明着同着那歌女与倌儿一同大叫着捞人,实则是给两个小娇娃添乱去了。
赵寒泾倒还镇静,情知是冯郎中搞的鬼,不敢声张,踩到了池底的石头,便自己分开身前的叶子往上爬。那富商却慌了神,狠吃下去几口水,两只手舞在半空中,胡乱地薅扯着,逮住了赵郎中的袖子便不撒手。
偏巧他这领夹袍虽然像样子,却是件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旧衣裳,早就洗的有些发糟,但听刺啦一声响,富商咕咚砸回莲叶丛中,赵郎中踉踉跄跄摔倒“药童”的怀里。外面的夹袍与里头的中衣齐齐扯裂,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腕子虽有些嫌细,倒也算得上是骨肉匀停。
啧,这回还真是断了袖子了。
“还是师兄掐算得准,可不是又遇到登徒子了么。”冯郎中脸上仍套着慌张的扮相,嘴上却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取笑;可看他身上水淋淋地挂着些藻荇,被凉风一吹便瑟瑟发着抖,又觉得有些不落忍,一探手便强扯了那倌儿身上的褂子,暂且给赵郎中披着挡些风。
富商在池子里扑腾着,倌儿在池子边尖叫着,倒剩下个姐儿不知所措地立在哪里,糟麻麻乱成一团。眼瞅邓非殷提着食盒往这边来了,她足下运力,正想带着自家赵郎中跑路,莲池中却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呼。
“啊啊啊——”富商一边嚎,一边连滚带爬地扑腾着上了岸,“水里有死人头啊——”
冯郎中只好收回刚迈出去的一只脚,遗憾地拢了拢赵郎中身上的褂子,得,跑不成了。
池子里那颗死人头,据说是周县令府上久未归家的独子。
周县令已然是知天命之年,家中婢妾通房无数,女儿生了一大堆,三十出头才得了这么一个带把的;且他并非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能做到县令实属不易,也不指望仕途上再有升迁,一腔心血便全都寄托在了宝贝儿子的身上。
可惜,周舍人书虽读得不错,考中了个秀才,会作些诗文,在泾江府内小有薄名,却和他老子学了同一个毛病。
——贪色。
家里娶了娇妻、纳了美妾,这还不够,隔几日便要到平康街上去寻欢,偶尔还当街调戏妇人,得意洋洋地自称是名士风流,县城里多少人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可他爹周大令虽然草包,他伯父周仪宾倒十分有本事,当年不仅两榜得中,更做了明淑郡主府的仪宾。明淑郡主乃是汨阳大长公主中年方得的独生女,亦是先帝最宠爱的侄女,于宗室中地位超然。因她甚爱周氏兄长的气度仪容,夫妇相得,自然对周家多有照看;周县令自然也就成了隔着房的皇亲、拐着弯的国戚,背景竟是十分的牢靠,就好比那青蒿县的土王爷,多少回吏部大计,都没挪动他的窝。
然而就是这位在县中向来作威作福的人物,即便是死了儿子,却也没敢公然对不知春发难,连人都不敢往县衙里带,只派袁捕头携一干差役,到不知春去调查现场、询问目击之人。
冯阿嫣不仅自己配合调查,也哄着满脸懵登的赵郎中一起配合,心底却暗暗嗤笑。
这不知春背后的大树,竟是个连皇亲也招惹不起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