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寒泾有点儿搞不清这个事态的发展。
看起来,冯阿嫣不像是反悔要杀他的样子,但他背上还是蔓延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悚然。这种凉飕飕麻酥酥的悚然,就仿佛像是被什么吃人的东西给盯上了,而那个东西现在正在纠结着,因为这人骨头有点多肉有点少,到底该是把他清蒸了,还是红烧了。
“那个、这个吧……好姑娘啊,不一定就是巧笑嫣然、贤淑慧质的。”小郎中抱着碗,一边观察她的神色变化,一边试探地慢慢蹭过来,并做好了随时躲回墙边的准备,“你看你现在,就算是凶了点儿吧,哪儿不好啊,对不对。”
“你觉得很好?”冯阿嫣抬眼向他看去,满面质疑。
把乱七八糟的被害妄想一股脑儿抛开,赵郎中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开始细数他眼里冯阿嫣的优点:“你功夫练得很好啊,会修窗户和门,会打猎,煮的粥很好吃,还会给人看病!你看,你哪里不好,你很好的嘛。”
“很好?”她还是不太相信。
“很好,好得很,你要是别那么凶,就更好了。”小郎中像个试图跟陌生人撒娇的猫,一直蹭到她手边。他半个软绵绵的身子都从被窝里探出来,旧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似乎当初裁衣的时候,这人还没有现在这么细瘦。
衣衫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不是寻常皂角的味道,她在小郎中的行李里翻到过这种味道的胰皂,大概是他自己配的;而右侧袖口磨损得比左侧厉害一些,但反而是左侧的肘部磨损更严重……他的确也是个右利手,但他习惯把左肘支在桌面上。
所以顺理成章地,被烫伤过的是左臂。
冯阿嫣脑子里乱呼呼的一片,一会儿在想,除非这个人被专门地训练过,并提前地准备好了一套身份,才能这般没有破绽,但从骨骼上来看,赵寒泾的确是只有十八岁的,演技也拙劣得够厉害;一会儿又在想,对啊,他只有十八岁,根本用不着训练,打小儿便照着模子养出来就好了,不需要演技的——但这么养人花费是极大的,少说也要消耗三四个“废料”,多的时候,十几个几十个也是有的,总不会只为了区区一份情报,便把金贵的成品给用了出来吧?
等一下,她怎么把那件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除了烫疤这一特征,贺先生还曾托付给她一样宝物,能够彻底验明“赵寒泾”的真假。
那是一枚宝珠,名唤作匽鼂玑,为了携带方便,就镶嵌在她佩刀的刀首上。只要寻一个由头,哄得小郎中乖乖把后背露出来,用那匽鼂玑一照,登时便能见了分晓。可虽说宝珠堪用,然而事到临头,冯阿嫣却不敢轻易来动用了。
她怕验出来小赵郎中是假的,她下不去手,收不了场。
“好,我尽量不凶你。”这一番思虑也不过数息之短,看起来就像是她在回味赵寒泾的话一般。冯阿嫣笑了笑,又戳了下小郎中的腮帮子,“从前没人觉得我是个好姑娘,你可算第一个这么讲的。”
“那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你是姑娘家吧。”赵寒泾小声地替旁人抱着不平。
她随手把被子扯过来,给他披上:“我父亲,还有……还有另一位长辈,也知道。但他们从不把我当姑娘家看,只把我当做一般男子来教养,无论我做什么,做得怎么样,从来便只有合适与不合适的区别。所以你看,发自内心觉得我很好的,也只有你了。”
所以她真的下不了杀手,既不是因为他年纪还小,也不是因为他相貌生得无辜可爱,而是因为他实在太特别,杀了他,这世上就没有说她好的人了。
大概冯烟是不需要在意这种事情的。
“以后还会有更多人觉得你好的。”这种时候就应该鼓励她啊,这不是很有成效嘛!赵寒泾见自己的确能跟她沟通得很好,忍不住又蹭得近了些,“你也不是七老八十半截入土了对吧,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长着呢?”她瞥过去,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
就像是一小汪活水,又干净又清凉,能直接看见水底下的青灰色小石头,一个个都圆溜溜的,可爱得紧。这让冯阿嫣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案头上总放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瓷盅,每天都要换水。里面没有小金鱼,没有小乌龟,也没有蛤蟆骨朵儿,只养着几块润润的卵石,再簪上三两枝应时的花儿。
泾江府这边,虽说不如京畿爱奢华、不如秣陵爱俏丽,但逢年过节时,倒也有年轻男子在幞头上饰花的习俗。小郎中年纪小,生得又干净,要是补养得再胖一点儿,戴个花儿应该也挺好看的吧。
只盼她的确有这个机会,能瞧见新年时赵寒泾戴花的模样。
“对啊,长着呢。”赵郎中不知道冯阿嫣在想什么,只能隐约察觉到,她心情忽而好了起来,又兀的有些低落。他琢磨了一圈,蓦然想起冯阿嫣说她被收养之后,她义父又给她改了名字的。但这个名字不是冯阿嫣,也不会是冯阿嫣……那她岂不是还有一个名字。
而不管是冯烟还是冯阿嫣,初次醒来时都直接报上了冯姓名字,连个喯儿都没打,这多半有三种可能:其一,那个名字她不喜欢,不计入她的考虑范围,或者说她内心深处想要抛弃那个名字所代表的那段生活;其二,她还有第二个副面,但是没触发清醒条件,所以目前他还没见到。
其三,那个名字涉及到很机密的事情,不能对一个刚认识的陌生男子讲,所以不论是主面还是副面,都习惯性选择报了曾用名,而不是现用名。
赵寒泾估摸,照着姓冯的这股子神神秘秘的来头,宰个把人比杀鸡还容易,其三的可能最大。所以她在痊愈之后要把他控制起来,把他拎到京城去软禁,这看似限制了他的自由,却反而是很温和很优容的做法。只要姓冯的不反悔,不苛待他,他便把家里那堆锅碗瓢盆都带过去,就当是给人做门客了嘛,他可以帮姓冯的配药来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能过得挺好的。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问关于那个名字的事情?
万一问完之后,她翻脸了该怎么办?
小郎中的这点儿纠结全写在了脸上,冯阿嫣观察着他的表情,一时又觉得他真的不像是什么能演戏来骗人的人,且拐着弯问道:“是胃又疼了?还是头疼?怎么脸色忽然这么差。”
“不是,我其实是在想,你会不会打我。”他若有所思地答道。
冯阿嫣仿佛是被逗笑了似的:“打你?为什么要打你?你又没做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
“那也得我敢啊。”赵寒泾不敢直接问她的另一个名字,也拐了个弯,采用自己的第一种猜想来提问,“我就是有点儿想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你义父给你改的名字啊,都没见你提过。但是我怕我问完了,你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情绪一激动,控制不住,再把我给打了,那我可多冤啊。”
“可你这都已经问出来了。”冯阿嫣一挑眉梢。
闻言,赵郎中登时条件反射似的往被子里缩了缩,瞪着对儿黑溜溜的瞳仁,警惕地望着她。
她这回是真的被逗乐了,乐得暂时忘记了赵郎中模糊的身份,哈哈哈笑个没完。
“你、你笑什么!”赵寒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这姓冯的给戏弄了,不禁恼羞成怒。只是他中气不足,底气更是不足,这一声质问道出来,不仅没什么谴责的力度,反而像是句娇嗔似的,透着一股子欲拒还迎的气息。
见姓冯的笑得更欢了,赵郎中自己也反应过来,他这话说得,跟个被泼皮调戏的小娘子也没甚差别了,两边面颊都臊到飞起一抹绯色,气得咬紧了牙。
“我还想问你怂什么呢。”笑够了,姓冯的轻轻把他揽过来,凑到他耳朵边上,“你是把我当作什么妖魔鬼怪了,心情不好便要打人?”
赵寒泾扭头不看她,咬牙切齿道:“茹毛饮血的妖魔鬼怪!”
从冯阿嫣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一枚通红的小耳朵根子,以及一角略略发枯的鬓发。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大拇指抚过那些闹得散乱着的青丝,通拢顺在他耳后……指尖擦过温热的耳尖,她乍然惊觉——太荒唐了,这也太荒唐了些!
慌乱间收了手,仗着小郎中什么都没看到,冯阿嫣唇角一勾,又扮回原先那副轻浮懒散的样子:“嚯,这么凶的,可我不是答应过你了么,尽量不凶你。”
赵郎中冷哼一声,赌气不答话。
觑他并未发觉,冯阿嫣莫名松下一口气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那个名字啊,其实也不算正经名字,就是个称呼,跟张三李四也没什么区别,也就那么回事儿,不必管它。”
她这明显就是在敷衍他!赵寒泾还在气头上,忍不住顺口抬杠道:“王二麻子?”
冯阿嫣:“……”
而另一厢,赵郎中还在孜孜不倦地“猜测”着,隐隐有种玩上瘾了的劲头、以及扳回一城的痛快:“钱大柱子?杨二狗子?李铁蛋?张铁柱?吴铁锤?周——”
冯阿嫣:“停。”
一声令下,小郎中又不聋,当然能听得出来,这一个“停”字儿里头究竟包含着多么浓重的阴森,于是干脆利落地闭上了嘴,缩回被里偷偷看她。
兹要是换做旁人,谁胆敢跟她这么耍贫嘴,冯阿嫣非得一刀鞘揍将上去,好好儿地教教那厮,什么叫做马王爷长着三只眼;可这小赵郎中他病病歪歪的,禁不得揍,也经不起吓,真个吓得怂了,还不是得她好言好语地哄回来?罢了,便纵容他这一回,也不知……不知以后可还有再惯着他的机会了。
“梅其荏。”她从回忆里翻检出这三个字,垂眸道,“父亲给我改的名字,叫梅其荏。”
万一他真是个非死不可的命,等到了阴曹地府,告到阎王爷跟前去,也好拿这个户籍上的大名儿来找她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