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望着慕汀岚对自己恭敬有加的模样,心中也是一叹,唉,这孩子当真是个好孩子,不是她想棒打鸳鸯,而是她和夫君实在给不了秀儿与之相匹配的身份啊。
门户间的地位悬殊太大,于孤身一人嫁去夫家,又毫无依仗的女子而言,实在不是良缘。
“汀岚啊——”陆氏见慕汀岚对自己执了晚辈礼,便也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朝他开了口:
“你也许不了解我家秀儿的性子,她这个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把尊严体面都看得重,我和你大牛叔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也一直没有贱养女儿,平时也就惯了她一些小脾气。”
陆氏不好直接说慕汀岚不好,只好将问题都揽到自己女儿身上,她们乡下人没有府城那么多规矩,更没有哪家哪户有个三妻四妾的,慕汀岚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又是有军功在身的将军。
要是配秀儿这么一介乡野村姑,只怕慕家是是不会同意的,陆氏和明大牛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女儿去受那种委屈,更何况届时他们也根本无法反抗,无法去替自己的女儿出头啊。
陆氏静静地说着,慕汀岚静静地听,原来秀儿的爹娘担心的是这个啊,这件事情他早在回来的路上就与秀儿说过了,现在也不介意再与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说一次。
“大叔大娘,我已经打定主意今生只娶一妻,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的。”
慕汀岚并没有犹豫,便将家里的情况与明大牛夫妇开诚布公地说了一遍。
他的父亲虽然出身于将门,但是打小只喜欢诗词歌赋,吟曲作对。
对于他而言,风流才子,多情佳人的无边风月远远比保家卫国,壮志凌云的热血豪情更有吸引力,如果用秀儿的话来说,他爹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文艺青年。
而他母亲却不是戏本子里那些弱柳扶风,花前月下的千金小姐,她只是他祖父帐下一个小兵的女儿。
那一年祖父夜半肠痈发作,敌军趁乱突袭,一路杀到将帅帐下,当时还是一个无名小卒的外祖父为了保护祖父脱离险境,在最后关头不惜以一己之身与敌人的刀剑相搏,最后终于拖延了时间等到援军,而他自己却力竭而亡。
当时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三十几处,全身上下的血都快流尽了,祖父为了报答这位小兵的救命之恩,又听闻他的家中早已无亲人,只有一个年幼的女儿需要照顾,于是便做主让自己的嫡次子也就是慕汀岚的父亲娶了那位姑娘。
熟料被老将军热心撮合到一起的两个人,婚后发现彼此的脾气性子并不相投,没过多久,气闷的父亲便连纳了四名美妾,并对她们个个儿宠爱有加,接下来的几年都只逢初一十五不得不到母亲那里时,才勉强去正房与母亲同榻而眠。
在一些外人的眼里看来,其实这也不算太过,哪家高门大院的主子公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呢?正妻只要自己应该有的体面保住了,面儿上能过得去也就罢了,更何况母亲没几年就相继有了他和珏儿。
那时各房的姑婶伯娘们都劝说母亲想开些,不要钻了死胡同,但是母亲天生便继承了外祖父血脉里的那份坚韧倔强和不服输的劲儿,那些年明里暗里没少跟父亲的妾室们你来我往,虽是心力交瘁倒也各有胜负。
直到十年前父亲外出游猎,被一头黑狼袭击,在危急关头被山里一位猎户家的姑娘所救,父亲当即便对那位“美救英雄”的女子惊为天人,并认定了她就是自己此生挚爱,没过多久便将这位姑娘娶进了门。
自此专房专宠不说,还越过了前面的四位妾室,直接吩咐府邸所有的人都管这位姨娘称作二夫人,而这件事从始至终连与母亲打个招呼都没有过。
母亲那样刚烈的性子,哪里忍得了这样的轻慢和羞辱,说她是善妒也好,是逞强也罢,为了这位二夫人,母亲与父亲没少动手亲自修理对方。
二夫人进门时他只有十岁,珏儿也只有两岁,原本父亲对他们还尚可,可是两年后这位二姨娘生了三弟,父亲的眼里便再也没有他和珏儿的位置。
也是从那时候起,原本脸上还有些笑容的母亲,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整个人的气质也都跟着愈发地尖酸和阴沉起来。
家里日日吵闹不休,眼看着已家无宁日,年少的慕汀岚只得跟随着祖父去了边疆躲清静,原本想着把珏儿也带走,奈何他当时还太小,军营里实在不适合他。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都认为,后院不宁则家宅不宁,女人太多就是祸家的根源,他以后要娶也只娶一个,就娶唯一令他倾心的那一个,此生便足矣。
***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在宁国的制度管辖之下,宠妾灭妻不仅会在道德上遭人谴责,如果被有心人拿到御史那里去告上一状,那被告之人也是有可能会被撸掉官职的。
陆氏和明大牛没有想到,慕汀岚会直接将自己的家族秘辛这样无所顾忌,毫无隐瞒地讲给他们这两个外人听,对他言语间的诚恳也都多了几分信任。
“可是——你是你啊,那你家里——”陆氏还是不放心,又追问道。
“我父亲不会管我,他若要阻拦,我便去皇上那里请旨。”
什么?这怎么还劳动上皇帝了呢?陆氏和明大牛瞬时睁大了眼睛,颇有些受宠若惊。
“我娘受了一辈子妾室的委屈,她是不会强迫我纳妾的,我祖父和祖母更不用说,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老人。”
慕汀岚接下来老老实实地将家里有几口人,哪些是君子,哪些是小人,谁跟他好,谁跟他不好,他有没有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有没有知己红颜和两小无猜这些,都跟眼前这两人明明白白地交代了。
陆氏和明大牛听得津津有味,一时不觉竟已忘了自己是在相女婿,也忘了面前坐着的是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诶我说,你父亲的那位二夫人到时候不会为难我们秀儿吧?”
“应该不会,她和秀儿一样都是山野出身,应该有些共同话题才是。”
“你娘也是个倔脾气,这都大半辈子了,还有啥可看不开的?何苦要在心里这般折磨自己呀?”
***
明玉秀做好了晚饭进来时,一眼便察觉到了屋内诡异的气氛,慕汀岚居然像个八卦的农村老娘儿们一样,坐在凳子上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家里的极品奇葩,她爹和她娘就抱着明小山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听着,还时不时地发表一下评论。
“爹娘,汀岚,小山,吃饭了!”明玉秀古怪地瞟了几人两眼,便自己去了厨房端菜。
晚饭做的都是些家常菜,清粥,白米饭,红烧肉,蜂蜜鸡翅,还有腌菜蛋饼和几样蔬菜,花样不多但分量不少。
几人围坐在桌上有说有笑地吃完了晚饭,慕汀岚便要起身回去了,今天送回去的那几个影卫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外面马儿身上挂着的那株冷香草,他需早些回去,与军医言明这东西的诡异。
以他多年走南闯北的直觉来看,将士们的病跟这冷香草和乌血马恐怕都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它们中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呢?
明玉秀送慕汀岚走到院子门口,将手里的食盒交到他手上:
“汀珏喊我给他留饭的,今天事发突然他没吃上,这些都是我饭前装好的,你带回去给他吃吧。”
慕汀岚微微一笑,将她手里食盒接过来,朝屋里张望了一下,蜻蜓点水般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
“嗯,你这样子颇有几分长嫂的贤惠!都知道关爱小叔子了。”
他话说完,还没等明玉秀反应,便微微一笑翻身上马,朝明玉秀挥了挥手立刻打马离去。
明玉秀没好气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心里甜丝丝的,直到慕汀岚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便也回屋开始准备明天的“岗前培训”。
她这个小作坊一共签了二十五个人,三样东西七七八八大约有十几道工序,为了保证秘方不外泄,她决定按照不同的工序将这些人都分到不同的房间里单独作业。
每道工序安排一到两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完成分到手里的工作,做完以后再由徐氏和周氏统一收起来交给下一道工序的人。
这样的话每个人都只需要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既不用怕他们偷学了完整的技术自己出去单干,还可以熟能生巧保证产品质量又节省生产时间,也可谓是一举多得了。
***
翌日大早,前来上工的村民们还不到卯时便已经陆陆续续来到了徐家门口,徐氏因为今天要言传身教当一回“老师傅”,心里很有些忐忑和小兴奋。
“秀姐儿,我刚才这样说没有问题吧?你看我这里写错没有?按照这样教是对的吗?”
当徐氏再一次不放心地将画满圈圈点点的图纸递到明玉秀面前,明玉秀终于忍不住抚了抚额:
“徐奶奶,你都问了我八遍了,这些都没有错,您要对自己有信心才是,况且我还在旁边听着呢!”
她捏起拳头给徐氏鼓了鼓气:“大胆去!不要怕!”
因为陆氏要时不时地照顾不能起身的明大牛喝水小解,明玉秀又想给徐奶奶找点儿事情充实充实她的生活,于是便决定将“技术指导”这个活儿丢给了徐氏,当然,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只是想偷偷懒罢了。
“咳咳——大伙儿来了啊,嗬嗬嗬,那个——”
徐氏有大半生没有在这么正式的场合露过面儿了,除了她大婚的第二日在婆家敬茶认亲的那会儿,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目光同时聚焦在她的脸上,一时间激动得她整个儿小心脏都砰砰乱跳了起来。
明玉秀在徐氏的身后抿唇偷笑了半晌,上前一步用手搭在徐氏的肩膀上,徐氏见明玉秀在身后扶着自己,紧张慌乱的一颗心也如同水上飘荡的浮萍终于靠了岸。
“咳咳——那我现在就先给大伙儿分队了啊,我手上的名单呢一共有二十五个人,现在我们每两人一个小组,每八人一个小队,另外从这二十五人里选出一人直接由秀儿来吩咐活计——”
见徐氏慢慢进入了角色,对工序的讲解也十分严谨清晰,明玉秀将搭在她身上的手轻轻放开,然后回到自己屋里,从垫絮下取出一张图纸。
这是她昨晚画的木制榨油机的大致图样,她对木工这一块并不了解,为了能让这东西早日做出好来派上用场,她需要尽早去与工匠好好沟通沟通。
明玉秀拿着图纸正要出门,隔壁刘婶儿便喜滋滋地扣响了徐家的院门儿,见徐氏正像一个工头儿一样指挥着村民们干这干那儿,她不禁捧腹大乐。
“哈哈哈!老婶子你这模样可真神气!差点吓了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