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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纷繁的杨花

“当你抬头仰望天空,目光所及之处是你能看到的最遥远的地方,但却不是这个世界最遥远的地方。夏空,无论以后你我相隔多远,只要你一抬头,你就知道,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离你很近。”

彼时,浅歌对夏空如此说。

浅歌是养父母从孤儿院领养来的,离开福安孤儿院时,十岁的俞安久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追赶,二月的杨花簌簌地铺满路,俞安久喊:“浅歌,浅歌,不要走——”

纯白如雪的杨花纷纷落下,阻隔了俞安久奔向浅歌的路,浅歌趴在汽车的后座上,透过没有洗干净的玻璃张望着。

她眼角含泪,却没有让眼泪流下来。一天前,福安的院长阿姨说:“浅歌,有人来领养你啦,你很快就有爸爸妈妈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浅歌高兴不起来,尤其是看见俞安久摔倒在地,扑散一地杨花。

“安久哥哥。”小小的浅歌忽然含糊地喊了一声,但是车外的安久听不见了。

领养浅歌的是姜家,住在B城,家里不算大富大贵,顶多小康。不过,养浅歌一个孩子,足够了。据说姜母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一岁时病死了,所以才来孤儿院领养一个女孩子。

浅歌到了姜家后,随养父母姓姜。

姜家在B城的一座四合院里,院子古色古香,干净整洁。院子里有三户人家,浅歌来到四合院的时候,其他两户人家的门都紧紧闭着。

“浅歌,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姜母牵着浅歌胖嘟嘟的手,姜父在后面提着行李。

姜母掀开门帘,带着浅歌进了房间。

房间很大,家具大多用胡桃木制成,据说这些优质木材家具,都是姜父以前的上司送的,如今放在这房间里,倒添了几分华贵。

浅歌扫视了一番屋里的陈设,目光停留在餐桌上。

她顿了顿,紧张地抓紧了姜母的手。

在餐桌旁边,坐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面前放着一碗米饭和骨头汤,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充满疑惑地盯着浅歌,嘴边糊满了粘着汤渍的饭粒。

姜母拍拍浅歌的小手,走到男孩身边,温柔地给他擦了擦嘴巴,将他拉过来,说:“夏空啊,来,给你介绍一下。”

夏空被拉到浅歌面前,姜母一手牵着夏空,一手牵着浅歌,蹲下说:“这是芳姨的孩子,叫浅歌,姜浅歌,你们同岁,以后要成为好朋友呀。”

浅歌怯生生的,两只手抓在一起,不敢抬头。

夏空则将双手胡乱地在衣服上擦了一通,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姜浅歌。”

浅歌吓得躲在了姜母的身后,夏空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疑惑地盯着浅歌。

尴尬地收回手,夏空又道:“我叫夏空,嗯……夏天的夏,天空的空,我住在你隔壁。”

浅歌还是没有说话,把脑袋埋在姜母的后背上。

夏空愈发尴尬,无助地看着姜母。

姜父在背后笑笑:“浅歌认生呢,过两天就好了。”

“夏空,你坐一会儿,芳姨带浅歌去看她的房间。”姜母站起来,牵着浅歌去她的房间。

房间里一切物品都是粉色的,像是特意为了迎接浅歌,而改造成的公主童话世界。雕花的木床,粉色蚕丝的纱帐、粉色的床上四件套,可爱的玩具熊,以及简单的书桌和衣柜。

“妈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只布置了必需品。我们浅歌想要什么,就告诉妈妈,妈妈都给你准备好。”姜母实在太温柔,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可是,即便浅歌才七岁,她也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终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不能太任性。于是,她乖巧地摇摇头,糯糯地说:“这些,我很喜欢。”

容易满足的小孩才讨喜,这是浅歌在孤儿院学来的东西。

浅歌留在B城后,跟随夏空一起在B城城小念书,夏空是她的邻居,也是她的同学。

以前,浅歌虽然跟着院长阿姨读过一些书,但是来到新的班级上学,仍旧觉得吃力。班上穿着干净校服的同学眼睛明亮,里面盛着希望,成绩大多顶呱呱,浅歌有些跟不上他们。

在学校的一整天,浅歌都沉默不语。放学后,她快步地走在前面,夏空追上她的步子,关心地问:“浅歌,你习惯吗?”

浅歌摇了摇头。

“慢慢就习惯了,别害怕。”夏空安慰地说。

“我没怕。”浅歌的声音糯糯的,虽然小,但总算是回应了夏空,今天早上,夏空买好肉包子屁颠屁颠跟在浅歌后面,给她介绍B城的美食,浅歌默默地啃着肉包子,没搭理他。

回到家后,夏空把“我没怕”三个字写在纸上,往墙上一贴,从此这面墙就变成了贴“浅歌说过的重要的话”的地方。

其实,浅歌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遇见夏空时,夏空会在姜家吃饭,明明夏空就住在隔壁,他爸妈看起来也很正常。

直到有一天。

有亲戚结婚,夏空的爸妈应邀去喝喜酒。

他们傍晚才回来,明明是中午的喜酒。傍晚归来时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走路摇晃,刚一踏进四合院,嘴里就喊着:“小夏啊。”

夏空正陪着浅歌喂养小鸡仔,那些小鸡仔是姜母刚养不久的。

听见父母的声音,夏空乖巧地起身去屋内给他们倒洗脸水,拿换洗的拖鞋。

浅歌一直盯着夏空,觉得夏空做这些很熟稔,仿佛与生俱来就会。

可是,夏空倒了洗脸水,父亲却不满意,嘴里嚷着:“怎么是热的?热的怎么醒酒啊。”

夏空闷声地继续换水,可是夏父又嫌弃夏空做事不利索,手一扬,绣着红牡丹的白铁盆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夏空吓了一跳,浅歌也吓了一跳。

听见声音,姜母系着围裙从屋里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一看见夏父涨红了脸,夏母坐在小凳子上靠着门框小憩,姜母就明白了。她赶紧将两个孩子送进屋里,走出来捡起洗脸盆,埋怨:“怎么又拿小孩出气?”

“没用的东西!”夏父懊恼地盯着姜家门口,骂了一句。

有外人在,夏父不好发作,骂了这一句便进了屋。

躲在家里的浅歌同情地看着夏空,夏空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看起来不像被吓坏了,而是对这样的父母,有一种从内心涌出来的恐惧。

“夏空?”浅歌手里还捧着刚刚没来得及放下的小鸡仔。

夏空在出神。

浅歌放下鸡仔,走到夏空的面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夏空?”

夏空回神,看着浅歌的双眼空洞茫然,里面有不易察觉的湿润。

“妈妈,夏空哭了。”浅歌转头对进屋的姜母求助,姜母对着浅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用手势让她好好安慰一下夏空。

浅歌转向夏空,她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安慰夏空,只是手一直扯着夏空的衣角,没有松开。

夏空把眼泪憋了回去。

半天,夏空才用哑哑的夹着哭腔的声音说:“浅歌,我没事。”

浅歌:“妈妈做了好吃的,我们一起吃晚餐。”

总觉得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错。

夏空点点头,浅歌爬上沙发,和他坐在一起。这下浅歌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来到姜家,会看到夏空在姜家吃饭。

不过,夏家那一次发生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在夏空从七岁到十六岁的这九年里,几乎隔段时间就会受到父母醉酒后的打骂。

可是,难得的是,夏空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如此善良。

多年后长大的浅歌觉得,当年可真难为他。

“我要做一缕阳光,即使再微弱,也能透过厚厚的云层,到达你的眼中。”

这是小学六年级,夏空和浅歌十二岁时,夏空写在自己的同学录上的一段话。

“夏空,你是天才吗?”浅歌闪亮着眼睛盯着夏空。

夏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何出此言?

浅歌兴奋地说:“你写的这句话真棒,我很喜欢。”

夏空笑笑,眼底笑意越来越浓。

其实,在夏空眼里,这一句话远不及浅歌后来对他说的话十分之一的棒。十六岁的那年夏天,周围充斥着聒噪的蝉鸣声。

夏空闷声坐在四合院外的槐树下,面无表情。

浅歌拉着夏空的手说:“夏空,当你抬头仰望天空,目光所及之处是你能看到的最遥远的地方,但却不是这个世界最遥远的地方。夏空,无论以后你我相隔多远,只要你一抬头,你就知道,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离你很近。”

那句话,夏空记得一辈子。

初中,他们读的是B城最好的学校,夏空的父母清醒时,说不上有多么不负责,所以,对于夏空的学业,他们还是正常地支持与付出。

就是功利无味,我供你读书,为的是你以后有出息能养我,而不是单纯地为了你以后能成为怎样一个人。

夏空的成绩一直拔尖,是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模范生。

自从浅歌来到姜家,和夏空成为一个班的同学后,她就经常暗暗以夏空为榜样,夏空可能还不知道呢。

初中的时候,浅歌的名字已经被学校很多人知道了,因为每一次结业会上,浅歌都会被老师点名夸奖。

“浅歌,你慢点儿走!”

二月,夏空边踩着地上的杨花,一边抬头喊着浅歌的名字。

浅歌停下脚步,缓缓抬头,看着风卷起的杨花发呆。

算起来,她来到姜家已经六年了,这也说明她和俞安久有六年没有见过面了。

当年她被姜家带走,俞安久跟在汽车后面哭着喊她名字的场景,她还历历在目。

安久,是浅歌在福安孤儿院最好的朋友。

“浅歌,你在想什么?”夏空追上来,扯着好听的嗓音问。

浅歌微微一笑,说:“杨花,好美。”

夏空随着浅歌的目光看去,纷纷扬扬的杨花就像白雪一样在空中飞舞。他笑起来,不染纤尘:“是啊,好美,浅歌刚来四合院的时候,外面街道也有这么美的杨花。”

一晃六年过去了,这六年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平平淡淡的,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他们平凡的人生一样。

“浅歌,你能帮我包书皮吗?”

后天就是初中二年级开学的日子了,浅歌上学期发明的包书皮的新花样特别好看,夏空一直想要,终于等到了又要发新书的一天。

“好啊,你要什么颜色?”浅歌慢悠悠地踩着杨花开始往前走。

“蓝色的,像盛夏的天空一样蓝。”夏空隔浅歌一步之遥,走在她身后。

浅歌笑起来:“那我就去给你选蓝色的纸!”

四合院巷子的尽头就是一家文具店,里面摆放着好多好多好看的纸。浅歌给夏空买了蓝色,给自己买了粉色。

新书发下来的那个下午,夏空和浅歌搬着小板凳小桌子坐在四合院里,为新书“穿新衣服”,傍晚温暖的夕阳给他们的头发和睫毛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尽整些没用的。”夏父在一旁嘀咕。

“孩子喜欢就好嘛。”姜母笑着维护。

每次都是这样,姜家父母会维护这两个孩子,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夏家父母在意识清醒下,通常都不会打骂夏空。

要说浅歌和夏空的生活不太平,那么,便要从这一年开始说起。

初中二年级,班上来了个小男生,叫林方可。他以前是A班的,因为太过调皮捣蛋,A班班主任不要他了,于是,他就来B班了。

林方可简直就是浅歌和夏空的噩梦,不,准确地说,他是所有成绩好的同学的噩梦。

林方可是学校不学无术小混混的头头,爱欺负成绩好的人。

用他的话说,所有成绩好的人,都是爱炫耀的人,他生平最讨厌这类人。

这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让老师们很头疼。

因此学校成绩好的人都对林方可避而远之,这样更助长了林方可嚣张的气焰。

直到有一天,林方可把贼手伸向了浅歌。

只是,看似像软柿子的浅歌并不是一只软柿子。

浅歌和夏空是B班的佼佼者,与同学们相处融洽。可是林方可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因为班主任每次教训自己,都会说:“你看看人家姜浅歌,看看人家夏空,你再看看你自己!”

那时,林方可都会撇撇嘴,说:“有什么好看的?小娃娃没长开,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

林方可一回嘴,班主任教训得更凶了。

所以,林方可讨厌成绩好的学生,尤其是浅歌和夏空。

最近,林方可发现了浅歌的一个秘密——她总是在课余时间偷偷摸摸地写日记。

林方可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但坚信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于是,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林方可故意借肚子疼上厕所的理由溜进教室,翻开了浅歌的日记本。

日记本里记载了浅歌所有的秘密。

而林方可把浅歌所有的秘密都看光了!

那日放学,夏空去菜市场买菜,浅歌在菜市场的入口等夏空。

忽然,林方可和一群小混混骑着单车停在浅歌的面前,吹起了响亮的口哨。林方可一边做鬼脸,一边说:“姜浅歌,你不害臊吗?”

浅歌一脸莫名。

林方可指着浅歌,大声说:“姜浅歌,我知道你成绩为什么这么好了,因为你怕表现不好,被你爸妈送回孤儿院,对不对?”

浅歌心里像是有一座城墙轰然倒塌,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知道的!那明明是自己写在日记本里的秘密,林方可怎么知道了?

她从姓姜开始,十分乖巧听话,学习上也一直非常用功,就是害怕哪天爸爸妈妈嫌弃自己没用,把自己送回去。

可是这些,林方可是怎么知道的?

“姜浅歌,俞安久是谁呀?”林方可很满意浅歌的反应,坏笑着继续问。

“看不出来啊,你竟然早恋!”林方可的跟班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浅歌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一团乱麻。

“林方可,你……你偷看了我的日记?”尽管如此了,浅歌还是小心翼翼地问。

林方可不屑地说:“嘁,你那点儿破事谁稀罕看啊。”

浅歌抿着唇,眼泪汪汪地盯着林方可。林方可却将恶作剧进行到底,继续说:“哼,姜浅歌,不要以为你们成绩好就了不起,你以后得乖乖地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你心里的秘密说出去!”

那个日记本里,写了浅歌所有的秘密,包括自己的身世和俞安久,也包括跟自己同住一个四合院的夏空。

菜市场的入口有人在卖鱼,浅歌握紧拳头,恨不得把一桶鱼全部扣在林方可脑袋上。但是她忍住了,万一林方可明天把日记全部暴露出去,那她怎么办?

林方可吹响了口哨,扬扬得意地招呼跟班离开了菜市场。

浅歌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浅歌,我买好了。”

身后传来夏空干净纯粹的声音。

“浅歌。”夏空走到浅歌身边,见她在哭,忙问,“你怎么了?浅歌,谁……谁欺负你了?”

浅歌摇了摇头,用手背擦眼泪,说:“没有,我们回去吧。”

说着,浅歌就率先走在了前面,夏空歪着头看着浅歌的背影,有些困惑。

浅歌不愿说,夏空一般都不会多问。但是事后没多久,夏空就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是那日的第二天中午。

中学里大多数学生都是自己带饭,到了晌午热热便吃,可以坐在食堂,也可以留在教室。

浅歌正给夏空分享饭盒里的红烧肉,林方可就从教室的后门蹿了进来,看见浅歌碗里香味扑鼻的红烧肉,咽了咽口水:“我也要。”

浅歌白了他一眼,没理会。

林方可不乐意了,大声说:“姜浅歌,昨天下午说好要乖乖地听我的话。”

浅歌夹肉的动作停了停,夏空也察觉到了浅歌的动作,他扭头看着林方可,林方可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伸手夺走浅歌的饭盒,把里面的红烧肉全部倒进了自己的饭盒。

“林方可,你是强盗吗?”夏空站起来,气势虽然薄弱,但也算勇气可嘉了。

“我就是强盗,你管得着吗?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可怜兮兮的流浪猫!”林方可气焰很足,当即就将饭盒“哐当”砸在课桌上。

留在教室吃午饭的寥寥几人回头看过来。

可怜兮兮的流浪猫?

那是浅歌在日记本里第一次与夏空见面时对他的形容,充满怜悯,绝无恶意。

“你说什么流浪猫?”夏空问。

林方可正要张口说话,浅歌连忙拦住夏空,说:“你喜欢吃,全给你好了。”

声音不大不小,但教室里的人全都听得见。

“这还差不多,记着,明天我也要红烧肉,后天也要,以后每天都要。”林方可颇为得意地拍拍浅歌的肩膀,重新捡起自己的饭盒,满足地坐在一边享用自己的美食。

夏空不知道浅歌为什么这么依着林方可,他更不明白,林方可口中“可怜兮兮的流浪猫”是什么意思。

但他唯一肯定的是,林方可和浅歌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浅歌,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林方可欺负你了?”

二月末的杨花铺了满满一路,夏空和浅歌并排走在放学的路上。

浅歌走了两步,就停下脚步来,抬头看着纷繁的杨花和如水洗过的天空。

转个身,浅歌蹲下去,坐在铺满杨花的马路边,淡淡说:“夏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当然是,是最最好,最最最好的!”夏空把校服一掀,赶紧坐在浅歌身边。

浅歌的神情有些茫然,说:“就算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也总有分开的一天。”

“我……我不会和你分开的。”夏空侧头看着浅歌,真诚地说。

浅歌无力地笑笑:“我也这么跟安久哥哥说过。”

安久?

这是夏空在浅歌这里,听过的第一个陌生的名字。

浅歌缓缓道来:“林方可偷看了我的日记,我在里面写了很多很多我从没有说出口的话,我来到姜家,爸爸妈妈对我很好,可是我害怕有一天我表现得不好,惹他们生气,他们就会把我送回孤儿院,我就又变成没有家的孩子了。我也写过关于夏空你,也写过在孤儿院时最好的朋友——安久哥哥,其实,我一直都好想他,我想回去看他一眼,但我什么也不敢说……”

七岁被接走的那年,院长阿姨笑着对浅歌说:“浅歌,来,他们以后就是你的养父养母了。”

并没有说:浅歌,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浅歌从小乖巧懂事,从不怨父母将她抛弃,她还想过,要是父母来接她回去,她一定做一个孝顺听话的好女儿。

但是,接她回去的是养父母,不是亲生父母。

养父母给她家,给她温暖的被窝和好吃的饭,还送她读书,对她这么好,所以,她是不会跟养父母提任何要求的,她怕麻烦他们。

“浅歌,你爸爸妈妈是好人。”

夏空别的不敢说,但是他敢确定,如果浅歌提什么要求,姜家父母一定会想办法满足她。

“我知道,正是因为他们太好了,我才会……才会用更好的一面来回报他们。”浅歌红了眼眶,林方可偷看她日记,她很想教训林方可,可是又担心老师叫家长,让姜家父母失望。

夏空伸手轻轻握着浅歌的手,耐心地安慰浅歌:“浅歌,不要怕,你知道吗?你偶尔跟姜阿姨撒撒娇、提提要求,他们会更喜欢你的,因为只有这样,你们才会成为更亲近的家人。我嘛,嘻嘻,我知道,你日记本里写的我,肯定都是好的,至于那个安久……浅歌,我们一起加油,考上好的高中后,我们就跟爸爸妈妈申请,去你以前待过的地方找找他,你说好不好?”

浅歌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忐忑不安地问:“我们还能找到安久吗?”

她已经离开七年了。

“会的,一定会的。”其实夏空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安久,但是为了让浅歌安心,他只能这样说。

已经是第七个年头的杨花纷纷了,如果安久还在福安孤儿院,应该长高很多了吧?

安久本来就比浅歌大三岁,等初中毕业去找安久,安久已经成年了。不知道那个时候,浅歌还认不认得出安久。

认识浅歌的第七年,夏空听浅歌说起了俞安久这个名字。

夏空不知道俞安久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只知道,俞安久是浅歌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浅歌的秘密,夏空知道,林方可也知道,但是,他们一个能保守秘密,另一个却保守不了秘密。

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林方可不是轻狂,是癫狂。

林方可在一次轮滑赛输掉后,要说出一个他所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于是,林方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浅歌的秘密。

姜浅歌是个不知道亲生爹妈是谁的野孩子!

林方可所知道的秘密不止这一个,但是他聪明,输掉一次比赛只说一个,留着那些秘密以后还能用得着。

于是,本来只有他和跟班知道的这个秘密,被全校甚至外校的人都知道了。

不知道亲生爹妈是谁,这已经是一种可怜的存在了。但有些人,偏偏为了热闹,把这些拿来当茶余饭后的笑谈。

浅歌涨红着脸回到教室,看见林方可和他的朋友聚在一起说笑话,浅歌清脆的声音在教室响起:“林方可。”

林方可故意装作没听见。

浅歌双手握拳,走到教室后面放置体育用品的地方,提高声音:“林方可!”

“干吗啊,我又没聋,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林方可不耐烦地问,挥挥手驱散人群。

“砰——”一只篮球飞旋过来,重重地砸在林方可的鼻子上。

“哎哟哎哟!”林方可捂着鼻子,叫苦连天,鲜红的鼻血顺着他的手指滑落下来。

众人看着这一幕,全都噤了声。

这真的是浅歌吗?平日里对林方可的招惹都很听话,今天居然敢拿篮球去打林方可,他们没看错吧?

“林方可,我忍你很久了,今天我打了你,咱们老师办公室见吧。”浅歌平静又不容置疑地说出这句话,转身就走出了教室。

林方可的鼻子痛得厉害,可是,还没容他回过神来,班主任就传林方可去办公室了。

因有事耽搁,晚回教室的夏空,被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告知:“夏空,刚刚姜浅歌把林方可打惨了,现在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了。”

夏空一脸难以置信,什么?这“事故”的主要人物没说反吧,浅歌打了林方可?

来不及多想,夏空连忙往办公室跑去。班主任的办公室在教室办公楼的三楼,一路小跑让夏空气喘吁吁的,跑到门边还没来得及平复一下,就听班主任在训斥浅歌和林方可:“我再问一遍,浅歌,真的是你用篮球砸了林方可的脸?”

浅歌默默点头,林方可也急急点头。

“为什么?”班主任不解,浅歌向来都是听话的好孩子,怎么会动手打人?

“还能为什么?姜浅歌就是个疯子,莫名其妙地打我!”林方可捂着已经肿起来的鼻子,用闷闷的声音说。

“浅歌,为什么打林方可?”班主任耐心地问浅歌。

浅歌淡淡地说:“林方可在学校老是欺负人,这段时间把欺负对象定为我,我忍不住,就打了他。”

即使这样,班主任也不相信浅歌会打人,她觉得浅歌在说假话。

夏空知道隐情,也知道浅歌是绝对不会说出隐情的。

但是夏空记得,刚升入中学报名的那天,趁浅歌在树荫下纳凉,芳姨就特意叮嘱过班主任,说:“浅歌是个孤儿,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在努力地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讨我们欢心,讨老师欢心。所以,如果浅歌在学校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请老师多多包涵,先联系我们家长解决问题。”

“老师。”夏空敲了敲门,进屋,将门关上。

林方可扭头看了一眼夏空,嘴里嘀咕:“嘁,来帮手了。”

“老师,偷看别人的秘密日记,并将日记内容散播出去给别人带来伤害,这种人该不该打?”夏空走到林方可身边,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班主任。

林方可做贼心虚缩了缩脖子,忙说:“看个日记而已,写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林方可!”班主任喝止林方可,林方可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班主任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林方可不情愿地嘟囔:“小气,不就是孤儿、被领养,想努力变好,有一个喜欢的人,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说出来又怎样,本来就是事实。”

浅歌的头压得更低了,夏空的脸色也变得不是很好。

班主任气得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林方可!老师教没教你要换位思考,要尊重别人的隐私!有些事情在你看来无所谓,但却是别人心里不可言说的秘密!”

林方可吓了一跳,右边浅歌轻轻啜泣了一声,整齐的齐肩发遮住了侧脸。

左边的夏空浑身冒着一股可怕的气压,好像随时都要爆发,面前的班主任狰狞着一张脸,似乎要一口把他吞下。

这些人都怎么了?明明鼻子一圈乌青,鼻子痛得麻木的人是他啊!

林方可颤抖地吸了吸鼻涕,麻木使他失去痛觉。

最后,班主任还是让林方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浅歌道了歉。

浅歌也为自己用篮球砸林方可的行为做出检讨,然后,两个人在全班的注目下握手言和。

只是看起来言和而已,其实,林方可更讨厌浅歌了,连着夏空一起讨厌。

这些学习成绩好的人又小气又矫情,林方可越来越讨厌他们了。

只是那时无比讨厌浅歌和夏空的林方可,还不知道未来他们会成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林方可明里暗里与浅歌夏空作对,作了一整年,直到来年的初秋,才因一个转学生而终结。

这个转学生叫袁青釉,她的“青釉”是“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的“雨过天青色”的意思。

在袁青釉转来B中B班之前,夏空就已经和她见过了。

八月的B城就像个火炉,夏空早早地起床,把存在枕头底下的几枚硬币放在手心,穿着一件背心就往街上跑。

因为昨天晚上,浅歌和夏空在四合院里纳凉,浅歌无意说了句:“好想吃冰激凌啊,可是妈妈说我上次吃冰激凌闹肚子了,这次无论如何也不给我买。”

所以,这么一大早的,趁芳姨还没起床,夏空赶紧去买冰激凌,好让浅歌藏在冰箱最底下的速冻箱里。

小卖部的老板一拉开卷帘门,就看见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兴奋地盯着自己,高高举起手里的硬币,说:“老板,两个冰激凌。”

老板还打着哈欠,但是对于“开门红”他绝不含糊,忙收下钱,拉开冰柜门,乐呵呵地说:“喜欢啥?你挑。”

夏空挑了两个冰激凌,火速般地往回冲,却不料在转角处撞上了一个女生。这么大清早的,天刚蒙蒙亮,哪里来的女生,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清香。

夏空站稳脚跟,这才看清与自己相撞的那个女生,黑发如瀑,绿裙飘飘,一眼看上去,竟然颇有几分惊艳。

但是,夏空可没工夫惊艳,他目光往下,瞥见自己手里的冰激凌都撞变形了,再看向女生,冰激凌的两坨奶油全都贴在她的裙子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夏空两只手不得空,只能不停地鞠躬道歉。

女生理了理长发,又看看身上的裙子,脱口而出的话不是“没关系”,也不是“你怎么搞的”,而是温婉又动听的:“哎呀,弄坏你的冰激凌了。”

夏空怔了怔,呆呆地说:“没……没事啊……你裙子……”

女生见此,捂嘴轻笑起来:“不要紧,回去擦擦就好了。”

夏空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女生却慢步上前,仔细地询问:“对了,你是本地人吧?我可以请问一个问题吗?弄青街在哪里?我们一家人刚刚才来到这个城市,没有找到弄青街,我想着,要不要过来问问人家,没想到就碰到你了。”

夏空恍然,忙说:“我、我知道,不过,那条街现在不叫弄青街了,叫青瓷街,就在那边。”夏空顺手指着一条马路,“沿着这条马路直走,在第二个红绿灯处右拐,就是青瓷街了。我所知道的弄青街就是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那太好了!真是帮大忙了,谢谢。”女生笑起来,鞠躬感谢,还没等夏空反应过来,她便左右看了看,跑去小卖部买了两个和夏空手里一模一样的冰激凌,还给夏空,“这个当我赔给你以及谢你的。”

说着,她往来的方向小跑回去,忽而又回头说:“我叫袁青釉,将会在B中念书噢!”

B中,和自己一个学校吗?

夏空喃喃地念着,不过,他没纠结太久,因为袁青釉的出现只是他这天清晨的一支小插曲。

夏空很快就会忘记她,只是让夏空没想到的是,在那十多天之后,他会在自己班里的讲台上再次看到袁青釉。

转校来的袁青釉,让班上的男孩子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在人群里忽然看到了夏空,青釉冲他盈盈一笑,夏空也自然地对她微微招手,很快,几十道阴森的目光齐聚在夏空身上,其中当属林方可的目光最为可怕。

夏空的背脊一阵发凉。

更让夏空心惊胆战的是,班主任让袁青釉坐在了夏空身后的空位子上。这下,夏空似乎听到了全班男生心碎的声音,以及他们摩拳擦掌的声音。

夏空身边一直有个浅歌,现在又来这么一个大美人,老天也太厚待他了吧?

袁青釉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温婉,加之浑然天成的容貌,一瞬间吸引了不少男同学的青睐,就连下课的十分钟,她身边都挤满了男生。

夏空从位子上被挤开,站在过道无可奈何地对坐在一边看戏的浅歌耸了耸肩。

那天放学,夏空正在收拾书包,青釉从背后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问:“你好,我能和你一起回家吗?爸爸妈妈工作很忙,我刚来这里,对周边不太熟悉。”

夏空转头看向浅歌,浅歌正拉合书包上的拉链,抬头问:“你家住哪里?”

“青瓷街。”

“那跟我们走吧。”浅歌背起书包,淡淡地说。

暖暖的夕阳为这座城市换了新衣裳,马路边,浅歌、夏空、青釉,一前一中一后地走着,路过池塘河坝,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闪耀着好看的光芒。

“噢,原来你们住在一起呀,夏空?姜浅歌?名字真好听。”

浅歌与夏空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算是与袁青釉互相认识了。袁青釉自掏家底,说:“我的名字你们也都知道了,我是八月中下旬来到这里的,爸爸妈妈在青瓷街做瓷器生意。对了,让你们送我回家,不会耽误你们什么事吧?”

“没关系,青瓷街和槐树巷就隔着两条街。”夏空微微偏头说。

“嗯!你们有时间可以来我家玩儿,我家就在青瓷街,瓷坊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那时,袁青釉诚心拿浅歌和夏空当朋友,他们是她在B城最先认识的人。

夕阳拉长三个人的影子,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身后响起。

林方可一只脚蹬在脚踏上,一只脚踩在地上,用手指捏着下巴,喃喃自语:“奇怪,为什么又是姜浅歌和夏空,他们有什么魔力,把新来的女生都拉到一起了?”

那时,学渣林方可还未曾深入思索过成语“一见钟情”的含义,直到他长大后才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一见钟情。

他对袁青釉就是一见钟情,从她自教室门口走上讲台时,微风拂动她的长发,林方可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也是袁青釉,改变了林方可对于“好学生”扭曲的观念。

袁青釉不光学习成绩好,人还忒好,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像班里的班长,老是瞧不起成绩差的同学。

体育课的休息时间,青釉和夏空、浅歌坐在一起休息,林方可死皮赖脸地扑过去,一只手抱住夏空的脖子,声音朗朗地喊:“Hello!”

见此,夏空和浅歌都皱了眉。

林方可热情地看着青釉,说:“How are you?”

这是林方可初中学得最好的英语句子。

夏空嫌弃地将林方可的胳膊扯开,林方可讨好地说:“别这样嘛,哥们儿。”

青釉善意地笑笑,问:“你是叫林方可吧?”

“天哪,你记得我的名字。”林方可头脑一阵晕眩,差点儿高兴得昏过去。

浅歌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往操场上走去,夏空也站起来,转而弯腰对青釉说:“这个人最不老实了,你离他远点儿。”

说完,夏空就走了。

青釉也想起身离开,但是被林方可一把拦住,说:“你还没回答我呢,how are you?”

青釉无奈笑笑:“我挺好的。”说完,她正想走,又被林方可拦下,林方可说,“哎,等等,等等嘛,集合还早呢,袁青釉,我们交个朋友吧。”

青釉颇有些不耐烦,但仍旧笑着:“好啊,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先去那边找浅歌玩儿了。”

“哎哎,等等,你找浅歌什么时间都可以嘛,我……浅歌也是我的好朋友,以后咱们可以一起玩儿。”林方可仍旧张开双臂拦着青釉。

青釉怀疑地问:“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林方可点点头。

不远处,足球网边的浅歌看到这一幕,嘀咕道:“不知道林方可又在打什么主意。”

“多半是不好主意,浅歌,我去把青釉叫过来吧。”夏空有些担心地看着那边。

浅歌点点头,夏空忙对青釉大声招呼:“青釉,你过来。”

听见夏空的喊声,袁青釉说:“我真的得走了。”

怕被嫌烦,林方可只好让她走,看着她背影不舍地说:“那下次见面,我要跟你打招呼了。”

青釉礼貌地笑笑,朝夏空、浅歌所在的方向小跑过去。

高马尾一晃一晃,运动衣下的身材又十分动人。林方可觉得,袁青釉真是个尤物。

“你们那个‘好朋友’蛮缠人的。”刚一走到他们面前,袁青釉就无奈地说。

听出了袁青釉话里的意思,夏空说:“离他远点儿,他老是欺负成绩好的同学,浅歌也被他欺负过。”

“嗯!我知道了。”

不过,奇怪的是,自从袁青釉转来后,林方可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欺负别人,也不再拉帮结派,上课也不再跟老师顶嘴,而是积极回答问题,有不懂的问题就问。

所有人都以为林方可疯了,其实疯没疯,只有林方可自己知道。

某天中午,夏空带着浅歌和袁青釉在食堂吃饭,林方可不请自来,以无比熟练的动作在夏空旁边的座位上坐下。

“谁让你坐旁边的?”对面的浅歌脸上不悦。

林方可无辜地四下张望,问:“浅歌,食堂是你家开的吗?”

浅歌不想跟他贫嘴,端起饭盒就要走。

“哎哎哎,浅歌。”林方可起身,一把拽住浅歌的手腕,说,“别走嘛,我又不是老虎,你怕我干什么,上次被你教训后,我不是没有在背后说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林方可!”浅歌和夏空怒喝住他。

“呸呸呸,我不会说话。”林方可的手不松,“我错了嘛姜浅歌,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就原谅我,我也在努力做一个好学生啊,我饭盒里有鸡翅,我全给你吃好不好?”

浅歌拧着眉,没有说话。

林方可的声音很大,食堂好多人都看着他们。

不明就里的青釉站起来,一只手拉着浅歌,一只手拽着林方可,温柔地说:“林方可,你先松手。”

林方可听话地松开。

青釉又说:“浅歌,坐下。”

姜浅歌缓缓坐下。

青釉又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大家都是同学,浅歌,看在林方可道歉这么诚恳的份上,你原谅他嘛。”

“就是就是,原谅我嘛。”林方可点头如捣蒜。

浅歌冷冷地瞥着林方可,林方可连忙正襟危坐。

原谅他吗?

浅歌不想被这些事情所烦扰,只好点点头,而那次点头,让她收获了一个日后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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