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司室约自谢绝了这些求婚之人,脱身北上,以为春闱若是得意,则婚姻也有可望,于是一路并无他想,欣然前进。一日行到曲阜县地方,骡轿就要抬了过去,司空约道:“圣人宫墙咫尺,安可不瞻谒而竟行。”因检个大歇店住下,斋戒沐浴了,到次日起个清晨,备了香烛,步行去瞻礼。瞻礼过,方走出庙门来,只见齐齐整整的两个老家人,手里拿着红帖子,从旁斜迎着,当面走了前来,叫一声:“司空相公,老仆有一事要禀上相公,求相公少停王趾。”司空约突然看见,摸不着头路。欲要挥斥他,却又见两老仆谆谆醇醇,不好轻发。轻立住脚,怡怡然回他:“你是谁家?有何话说?”那老仆方朗朗说道:“老仆乃中极殿赵大学士家的家人。因学士老爷在日勤劳,殁于王事,不曾生得子嗣,唯生得一位千金小姐。亏夫人抚养,至今已是一十七岁。不幸前年夫人又殁了,家中事体唯小姐一人支持。幸得小姐才能出之天性,府中之事治得井井有条。又且恩威并济,府中内外大小,无一人不感其德而畏其威。这还说是粗事,就是女红精美绝伦,也还不足为奇,唯有诗书笔墨之事真不可解:在五七岁时,老爷在家常指点提拨他一二;后来老爷羁身纶阁,我家这位小姐又无师,又无友,只因聪明出之天性,又加朝观夕览,竞读成个佳人中之才子,往往题诗候问老爷,老爷都被他惊倒。如今年已及笄,求亲的络绎不绝。他如今上无父母,中鲜兄弟,都要在他自家主张,故凡来求亲者,他也不回允,只请他来隔帘坐下,出诗题考试。做不出与做的不美的,自然自家含羞受辱而去,不敢开口。因此曲阜一县,不论在城在野,再无一人敢来求婚矣。人虽不敢来求,然小姐的婚姻却尚无着落,故小姐又想,一县之人才有限,而天下之人才无穷,故着老仆们在外打听,若有青年才子,或求瞴仕,或上公车,或好学出游,或报恩思省,倘花生彩笔,不畏留题,毫吐珠玑,敢于争座,故小姐有名帖在此,请去隔帘一会,以逐诗场之鹿。若匆匆道路,逐逐风尘,只知金穴之荣,不识香奁之味,便请及早挥鞭,不能久留投轄。”老仆说完了许多话,便将手中的名帖送上与司空约看。司空约接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中极殿赵大学士遗女赵宛子拜求诗教”十六个大字。司空约看了,又惊又喜,因暗想道:“论起来,我之婚姻既已定于列眉村之和诗,则今日之事,竟行可矣,不当又去缠扰。但一南一北,忽同一赵姓,而如子、宛子又恍若联枝,则此中天意,殊觉甚奇。况他又谦有礼,全非暄嚇之求,何不随招一往,观其动静?若果秀发香奁,灵留彤管,岂下又添闺阁中一番佳话。倘涉迂谈,笑而谢之,亦未为不可也。”算计定了,因对两家人道:“原来赵小姐才美若此,又殷殷下求若此,本该趋侍帘前,遥闻珠玉,但恐潭潭相府,过路书生焉敢登金屋窥仙。而白面微词,难于上渎。”老家人道:“这个不妨,赵府小姐题诗选婿之事,府县皆知,行之己久,相公但请放心,不须过虑。”司空约道:“既如此说,登堂求教可也。但此时太早,恐妆镜未完,过于催促,期于傍午来谒何如?”两个老家人一个先回去报,这一个便随了司空约到下处去等侯。只固这去,有分教:较才论美,是一是两;辞婚求聘,愈出愈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百拜香奁自愧书生命薄
经年选阁甘怜淑女无缘
词曰:
心坚已,笙簧思入情人耳。情人耳,隔帘对较,一番惊喜。
情缘占却眉村里,笔尖写满鸾笺纸。鸾笺纸,料应无福,婉辞连理。
右调《忆秦娥》
司空约听见老家人说出赵宛子请考诗之事,一则惊喜不定,又恐错过才美,故满口应承,到下处吃过饭,将近日中,老家人就再三请他去考诗。司空约因见赵小姐有名帖相招,只得也用了一个名帖,上写着“浙江处州府丽水县新中式举人司空约拜领诗教”二十个字,叫家人拿着,竟随着老家人望相府而来。不多路,到了府门前。司空约定睛一看,只见墙阙肃静,虽无炎炎之势,却气象潭潭,尚不至于冷落。先前告示,俱已零落。见照墙上,实贴着告示一张。司空约忙走近前一看,只见上边写的是:
山东巡抚为禁约事:照得:赵少师半世忠勤,殁于王事,上为天子之所哀怜,下为臣民之所痛惜。最可悲者,子嗣无承,宗支欲斩。今唯金屋一珠,琼楼片瓦,推恩别姓,衔忠魂之余脉;继志诗书,展良相之遗才。语追风雅,无人不拜乎香奁;句压汉唐,有美皆输心彤管。但红丝未系,不能请命子严慈;连理欲谐,聊托良媒于笔墨。此选婿之变体而合乎名节,选婿之奇思而终归于正。故本院嘉其得情合节,因命其垂帘举行之。但恐地方奸人不遵相府选婿大体,见良人酬唱出入,吉士赓和往来,借端生衅以肆其奸者,着地方指名报称府县,仰府县逐名拿解大院,以凭惩究不贷。
司室约看完,方走到府门前,叫家人将名帖递与老家人道:“烦你入去通报一声。”老家人接了道:“请相公进到大厅上坐下,老仆好入去通知。”司空约只得随他入到大厅上坐下。老家人入去不多时,早同着先归报信的那个老家人,又领着两个小童子,进入后厅。到了后厅,两个老家人便立在厅门口伺候,不敢进厅,唯两小童随他入到厅中。才立下,早有两个老仆妇从帘里走出来,对他说道:“家小姐在帘内候教,请司空相公行相见之礼。”司空约听了,忙深深对着帘子拜了四揖。揖完,两个仆妇就移过一张金交椅来,请他对帘而坐。司空约此时又无人相对,用不着谦谦逊逊,只得安然坐下。早又一老仆妇在厅旁棒过两杯茶送上,司空约忙取了一杯在手。老仆妇随将那杯茶送入帘去,随即拿着空盘出来,对着司空约说道:“请相公上茶。”司空约听了,忙对着帘子打了一恭,欣欣而饮。饮完,老仆妇接了杯去,先前的两个老仆妇就抬过一张书案来,横放在司空约面前。书案上砚池笔墨并大小笺纸,都安排的端端正正。司空约见了,就打帐题一首绝句,送入请教。还不曾动笔,帘内早又出一个中年仆妇来,对着司空约说道:“向来考诗,小姐恃才,往住信笔戏诗。今闻司空约相公才过李杜,又系蟾宫贵客,不敢等闲着笔,故命老仆妇请命相公;还是限韵分题,还是言情问答?”司空约因说道:“小姐才名已轰轰播于四境,小子膺服不遑,何敢摹拟有请。但小子既系路人,又属新进,今幸蒙下招,谨当领题以俟考,而小姐过于谦让,不独不出题赐考,转欲分题对较,小子何人,乌敢当敌。欲竟推倭而退,又非来意,万不得已,聊献数言以博闺仙之一哂。”此时,案上砚池之墨,两小童已磨得端端正正,司空约因取过一幅小笺来,信笔题一首七言绝句于上,道:
何幸高登宰相堂,帘前如海睹春光,
自惭落落一枝桂,香近香奁不敢香。
题完,就卷一卷,递与仆妇道:“心虽无穷,才调仅此而已,求小姐不妨叱教。”仆妇持了入去。只好一盏热茶时侯,只见那仆妇早将小姐和韵的一首诗笺持出来送与司空。司空接了,展开细读,只见和的是:
漫美青云接玉堂,细看终是外风光。
河洲彩笔成知己,始觉关睢千古香。
司空约初来之意,只以为相府闺阁,有名无实。及见了和诗,见其略去功名,但求才美,识已过人。而和诗又敏捷如声之应响,方惊倒半晌说不出话来。正打帐再题一诗以明敬服,只见那仆妇早从帘子内又送出一幅诗笺来,忙接了一看,那又是一首七言律诗,不禁又吃一惊,因而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是耶非耶请留评,何事低徊感又惊。
明镜窥人应对照,啼莺求友定嘤鸣。
花枝正借身无主,道路谁知春有情。
若使其中弯且曲,何妨直示一分明。
司空约看完了诗,见美人注意甚深,诗才清空一气,宜如说话,惊喜得心窝中都是奇痒,那里还敢说谎,只得直直和诗一首道:
大声只作鼓声评,一旦闻雷敢不惊。
虽喜浪身才对照,却悲痴口已先鸣。
为贪柳絮因风句,负此桃花潭水情。
肝胆吐完无可吐,分明终恨不分明。
司空约题完,忙又付与仆妇送入,因高声隔帘说道:“肝胆尽矣,求小姐垂谅。”仆妇接了入去。不顷刻,仆妇又持了一笺出来,付与司空约。司空约展开细读,却又是一首五言律诗,上写道:
花枝既占春,非朱定是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