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赵如子恐错过两题勾引句
司空约要分明一访列眉村
行游欲觅娇娃聘,睢鸠空叫声无应。蓦地暗惊讶,桃源路未赊。
幽兰空谷里,彩凤深藏已。寻识苦无门,教人欲断魂。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家人与书童同到观音庵来寻赵白,不期赵白去了,止留下一封字儿与庵僧。家人与书童无可奈何,只得拿了字儿回复。老司空学士见说赵相公去了,满面生嗔,暗想道:“婚姻美事也,从与不从,只消实说,谁来强你,为何竟自去了。莫非痴心妄想也与小儿一般,或者别有隐情。且看他留下的书上如何说。”因将封筒拆开,抽出书来要看。那里是书,却是一幅笺纸,上题着一首七言绝句。司空学士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怜才既许结朱陈,应为坚持淑女身。
两榜若标郎姓字,洞房花烛自生春。
司空学土看完诗,方回嗔作喜,道:“原来不是辞婚,竟有志功名,恐怕匆匆草草,不成模样,故飘然而去。此志士之所为,殊可敬也。但可惜彼此许可,不曾说个明白。”既又将诗看了两遍,因又想道:“若据他‘应为坚持淑女身’这句诗看来,不独许可。且有劝勉之意在其中,断非妄言无意者。只得留此诗以为证而待之。且他《莺求友》诗上写着‘列眉村’,但下知列眉村却在那一乡,须等大儿回家,与他说知,叫他去访。他还有些细心,肯东西寻问。”想罢,只得丢开。
原来司空学士这个大儿子叫做司空约,表字默爱。生得骨秀神清,仪容丰俊,望之凛凛然攸人生敬,亲之又温温然使人生爱。且聪慧过人,在十四岁上,就文章出众,案首进了丽水县学。到了十八九时,举止风流,宛然一个玉人。人见了,都道是卫玠复生;诗文高妙,落笔疑带风云,人看了,尽惊为青莲再世。具此才美,故眼空四海,看人不上。常常对人说道;“不逢欧阳修之主司,必不登第,不遇西子之佳人,必不仪婚。”以此,父亲替他议婚,皆一概辞了。因恐在家父亲又以此事相迫,故托名游学,东西游赏。因慕西子之名,此时正游到西子湖上。谁知西湖之比西子,是赞西湖山水之美有如西子,不是说西子湖就是说西子。司空约东游西游,只见西湖,并不见有西子,情兴早减了一半。再看见香车内缓飘轻薄,尽是绮罗;画舫中淡抹浓妆,无非脂粉,求一春山之黛,秋水之眸,了不可得。赏玩到此,愈觉情兴索然。欲要回去,又恐怕后有绝色,一时错过,因而又捱了许久。忽一日游到吟泉亭,只见亭壁之上,有人题了七言绝句道:
谁定西湖西子名,盖怜水性与山情。
若真要识吏光面,还向蓬莱细品评。
司空约看完,暗暗吃了一惊道:“此诗恰象是为我而作,不知何人?”因看诗尾,却写着“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司空约看了一遍,不禁又惊又喜,细细思量道:“此诗若说不是为我而作,怎我肺腑之事,皆被他道出,若说是为我而昨,我的心事又从不曾告人,他怎能知道得这般亲切?况且这‘小月老’乃媒人之称,‘牛马走’是太史公之号,又不知实是何人?这‘列眉村’却在何处?与我毫不相关,怎诗中有寓,指点的甚是分明,真不可解。莫非他人之心与我之心暗合?这且漫论,但所言西湖徒有西子之名,其实欲识夷光,须向蓬莱细访,此言却似确有据。我今在西湖上寻访久矣,并无踪影,有意无意,但以此诗为识,且归去寻访一番,再作区处。”遂有个打点回处州之意。虽说打点,而无奈六桥三竺,游女如云,闺人似水,朝窥陌上,夕览归囗,只管耽耽搁搁。不期一日,忽游到断桥旁边一个临湖的大酒楼上,只见楼壁上又有人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道:
好将青眼大睁开,休泥虚名想又猜。
一日羞花虽是貌,千秋咏雪却须才。
但求彩笔无惭色,莫叹香奁安在哉。
四诲求凰若无路,桃花流水小蓬莱。
司空约看完又吃一惊,忙看诗尾,却仍是“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九个字,不禁满心欢喜,因朝着诗,深深一揖道:“此诗,我之恩人也。再三指点,不啻耳提面命,明日归访蓬莱,倘有些风影,若非天意,便是鬼使神差,真侥幸也。”算计定了,到次日一刻也不留,竞收拾起身,回处州而去。
不数日,到了家中,拜见父亲。司空学士就问他道:“你这些时游学在于何处?”司空约道:“在于武林西子湖上。”司空学士道:“西子湖乃浙江名胜,游览的佳人才子半无下。下知你曾访着几个佳人,几个才子?”司空约道:“孩儿要说,父亲大人又要责备孩儿狂妄。美人无非珠玉装成,名士尽皆浮词套习,至于天姿国色,饱学鸿才,实不见一人。”司空学士听了大笑道:“你东西奔走,却访不出,就坐在家中,到访着一个。年纪比你还小两岁,人物之美,如花如柳,如金如玉,也形客他不尽。说来你还未必肯信,我也不说了。至于诗才,信笔即题,却又吐新抽细,匪夷所思。”因叫书童取出《莺求友》并《赠小红弹琵琶》三诗送与他道:“你细看自知。”司空约接在手中,才看得三五句,早惊得吐出舌来。看完了又看,直看了两三遍,方才说道:“若论《赠小红弹琵琶》这三首绝句,虽说风流香艳,若叫孩儿属和,尚可勉强支持。至于《莺求友》这样咏物题目,却做得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出神入化,真令人搁笔,甘拜下风矣。”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我儿,你如此说来,还可谓之服善。但你一向不服人者,是无人可服耳。我前日因见这赵白人物风流,才情敏捷,为你妹子动了个选婿之心。我因留饮,与他言及婚姻,他已满口应承。不知为着何事,到次日竟不别而行。及我着人到寓处去寻问他,去便去了,却还留下一首七言绝句,回报婚姻之意。”因又叫人取出与司空约看。司空约看了道:“报婚姻已甚明白,但不知忙忙而去,却是为何?”司空学士道:“我正为此蓄疑,一时分想不出。今喜你回家来了,可为我细细一想。”司空约应承道:“容孩儿慢慢想明,回复父亲。”司空学士道:“既如此,你且去歇息。”
司室约出到书房中坐下,且不想赵白为何而去,且先想这列眉村却是何处,怎西湖上二诗写着列眉村,为何家中几首诗也写着列眉村。莫非湖上题诗之人就是家中这个题诗的赵白?若说是一人,地方相去数百里,时俱不久,怎么分身得来?若论是两个,怎么恰恰的都住在列眉村,真令人不可解。想了半日,再想不出,只得丢开。
到晚间,吃夜饭,又吃了几杯酒,微带醺酣之意,因想道:“才子虽说难得,今却又有这个赵白,怎女子中,访来访去,竟无一人,真可叹也。”因持起笔来要做诗感慨,忽然想起:“我前日已做过一首,夹在书中。不知是怎生用意,今已忘记,若要再做,不至雷同方妙。”因在书中检出,打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忽吃一惊,只见诗后早有人和了一首。未看诗,先看和诗是何人,恰又写着“列眉村赵如子”。及至再看其诗中微意,却是争佳人自有,而深讥他不知防来。看看诗,又想想缘由,却没头没脑,弄的满肚皮都是狐疑,因查问馆童道:“我不在家,这书馆中有谁来往?怎连我做的诗都被人偷和了去你竟不知道。”馆童道:“书馆中并无闲人敢入,止是数日前老爷留赵相公宿了一夜,他便东看看,西看看。若说偷和诗,除非是赵相公,再无别人。”司空约听了,又暗想道:“他既曾留宿于此,这和诗自然是他无疑。但不知为何不写赵白又写如子?或者如子就是他的别号。他诗结句又明说出‘西子如今别有村’,若非果有其人,怎好如此下笔。但湖上二诗,又指点我到蓬莱去寻访,莫非这列眉村就蓬莱左边?两处诗意,劝我寻访,若自同心。但不知‘小月老牛马走’又是何人?”想了半啥,忽然有悟道:“原来‘小月’二字再加一‘走’字原是一个赵字,其余充非助词,使人猜疑。如此看起来,则两地之诗,总是姓‘赵’之人,在我司空默爱可谓大有情矣。既暗暗为我用情,我若漠然不知,虽辜负了他一番用情,也还于心无愧;今既察出其情而不知感激,又不能寻他一谢,则草木之不如矣,怎还敢以才子自负,而妄想佳人以为婚好。细细算将来,湖上之‘小月老’既是和诗之赵如子,和诗之赵如子即是赵白,‘小月老’与赵如子既属风影,而赵白虽不知去向,却实有其人,为今之计,只须寻访赵白,此事方得分明。欲寻访赵白,只须查着了列眉村,方有着落。”算计定了,因叫一个能事的家人,去访列眉村在于何处。
家人去查访了两日,方才回来报道:“城中地方自无村名,乡下地方惟有乡图好查,若问村名,知者甚少。小的再三访问,并访问不出。今早在县前遇着一个交钱粮的老人家,问他列眉村地方,知道往东南上去,约有百里以外,是三十五乡二十七图地方,直在蓬莱山背后,俗名叫做赵家坳。列眉村乃古时的名号,故近日没人知道。这老儿说便说得有些相似,却不知是与不是。小的欲要自到地头去访问明白,来回复往,却要两三日工夫,恐怕大相公等得心焦,故先来说明,然后好去。”司空约听见说在小蓬莱山背后,又听见说是叫做赵家坳,十分中已有八九分对帐,便满心欢喜道:“这老儿听说大约不差,不消又费两番手脚,你明日可叫人备马,就跟我同去罢。”家人答应去了,正是:
情急心忙处,浑如箭在弦。
千重与万叠,恨不一时穿。
到了次日,司空约起个绝早,竟骑一匹快马,带着家人出城,望东南而来。家人得了底脚,一路上问一声列眉村,无人知道,改口问赵家坳,无人不知,故一村一村问来,皆不曾差错。饶得马快,急急赶到赵家坳,天色早已昏昏黄黄矣。就在村内寻个人家借住了。急急收拾了夜饭吃,而乡下人家俱已关门闭户矣,无人访问,只得睡了。
到了次早,一起来就先问生人家道,“你这地方有一位赵相公,名字叫做赵白,号是非玉,我特特来拜他,你可知道住在那里?”主人道:“我这赵家坳,虽说姓赵的颇多,却多是种田务农之人,连读书的也无一个,如何得有赵相公与相公往来,莫要差误了,不是这里。”司空约道:“明明白白是这列眉村,列眉村既是赵家坳,怎么得差。只怕这村里赵姓人多,你还知道不尽。”主人道:“这地方又不是通街活路,有人搬来移去,或者不知。这山坳里人家都是积祖相传,不增不减,有数的人家,某人叫甚名宇,某人住在那里,某人是长一辈,某人是小一辈,某人锄那一块地,某人种那几亩田,就是另分出一房,或是生了一个,或是死了一个,也都是晓得的,怎么出了一个读书相公,惊天动地,反不知道。相公若不信我的言语,请吃了饭,再细细到别家去问。”司空约听了说,竞呆了,不好再问。果然吃了饭,带着家人又到各处去访问,谁知或东或西,四下里都问过,尽皆回说:“我这乡村中,都只以耕种为生,并无一个读书之人。就是隅然天生了几个认字的能人,也只好认得‘百家姓’与‘上大人’罢了。怎么敢称相公。这是断断乎没有的。相公不要空费了神思气力,只怕这个姓赵的不是赵家坳人,不是说错了,就是听差了,还须回去问个明白,方才好寻。”
司空约寻了半日,并无踪影,一团高兴,扫得冰冷,只得回到主人家,叫家人沽了一壶酒,闷闷的吃得烂醉。满肚皮无聊,没处发泄,因叫书童在拜盒里取出笔砚来,磨浓了墨,就在大路旁一个小庵前一堵粉壁上,题七言绝句一首道:
既吐情丝百尺长,应传消息付春光。
如何访过蓬莱路。布见桃花流水香?
访友不遇,黄岩司空约默爱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