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山坳间上上下下的乱窜,跟着那头断了一个角的老水牛。从这片松树林,到那片柏树林。从死寂沉沉的荒野,到流着山泉水的田间。
水稻快熟的时候,野鸡会在田里稻杆尾搭上窝。那东西听觉特别灵敏,稍微晃动一下草杆,他就会嗖的一下从稻田里窜出,他扑腾着翅膀。爪子却爬不上草尖,更别说树梢。但速度之快,却是令你没时间反应过来!
看见他扑腾起翅膀,想要活捉基本就没戏了。这个时候,我一般都是钻进他蹿出来的那片区域,运气好的话。还能在窝里掏出几个蛋,拿出随身携带的塑料袋,小心翼翼的装进去。拎着上田坎。回家搭乘着煮饭的时候,跟着生米一起下锅。待到米汤出锅的时候,也就差不多熟了。这是那个,一场五天下来才能吃到一顿肉的年代,所能吃到为数不多的荤菜!
太阳的炽热光芒能把人晒得蔫蔫的,那迎着光晒得枝叶却是更加精神。每一片叶子翠绿的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绿石头,闪闪发光。他们在炽热中扭着腰肢,把巴掌拍的啪啪作响!每每此时,笛声就会从自制的横笛管子里跑出来。绕着舞动的枝叶,一直飞到远方!
夕阳西下时,太阳的光芒会被周遭的白云掠去,像一件赤色的红裙,披在白云的身上。这个时候,山里的生灵都会沉默下来,虫鸟不鸣了,水牛也不用拍打着尾巴驱赶蚊子。那呼啸的风也停了下来,枝桠不再左摇右晃。都静静的看着那件火红的裙子衬着云朵的美丽在天上舞蹈,不自觉间就羞红了脸颊。
从后山回村,要下一个陡坡。石阶一直延伸到一个又一个的转弯处。老水牛应该是数了他的梯数的,每次到一个点上都会打着响鼻,高高翘起他根左右摇摆,驱赶着苍蝇的尾巴。对着刚刚踩过的土沟拉大便。而后摇摇脑袋,又喘着粗气往前走去。每当此时,我只能在他身侧躲着,生怕它一尾巴就扫我脸上。
翻过山,就能看到一排排面对着对面那一片山脉的房子。黑色的瓦片上,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一直往上爬,躲进那没抢到红裙的云层里。带着那些追出来的菜香气绕圈。
牛栏没有被装上,据说是生了牛崽子也是不怕的,母牛绑住了,她就不得走。所以牛棚里就一根沾满了牛粪的绳子,一头系在水牛的鼻子,一头绑在了房柱头。
阿爷这时候会叼着一支点燃,冒着呛人味的喇叭筒。把从山里扛下来的青草打散,装进了水牛面前的木槽里。
从菜园里采摘的蔬菜,夹杂着菜油的清香气在整个房子里弥漫。母亲把饭盛好。从夯果(神龛)的方向依次排起。筷子置在碗的右边,一家人就围坐的等待着。
阿爷忙活完,坐在了夯果处的主位上,拿起筷子,夹起了第一筷后说道,可以吃了。每个人才开始吃饭。要碰上逢年过节,阿爷还得细声细语的念叨,邀请列位祖先一起就餐。我们在这时会特别乖巧,那是无数次挨揍换来的经验。食不语是阿爷一直坚守的信念,所以吃饭的整个过程只听得见筷子夹菜时相碰和咀嚼的声音!
傍晚的时候很多红蜻蜓会贴着地面盘旋,他们从来不停歇。
最坏的要数蚊子了,吃完晚饭后,老人们通常会摇着蒲扇,坐在余热未消的坪场上。它们无孔不入,一时没注意就被咬的身上全是包。瘙痒难耐!
所以在蜻蜓盘旋的地方乘凉,是个不错的主意。老人们摇着扇子,红蜻蜓追着蚊子。小孩则在追赶着蜻蜓。
蒲扇的呼呼声,蚊子的嗡嗡声。蜻蜓的哧哧声,小孩的气喘吁吁,在这一刻和谐的进行着!
成年男人在哪呢?
我从不敢问。一个寨子,一个姓氏。辈分观特别浓烈。除了同辈兄弟姐妹,其他的只能按辈分称呼,一点玩笑不得。以至于到现在,很多长辈的名字我具体都不知道。自然对于长辈,从小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感!
他们限制小孩说脏话,爆粗口。为了表示以身作则,他们的脏话也就变得特别隐晦,或者说深奥。一直到我长大后,才猛然醒悟。原来他们在相约打麻将前,竟委婉的爆了那么多的粗口!
【二】
村前的那一片稻田的水仍旧很清澈,还没到犁田的时令。我试探的问阿婆,今天天气挺好。我带你去赶场吧!
阿婆摇摇头,摆动着双手说:算了算了,我都八十五了,岁数大了,走几步就喘气。
“不要你走,我开车慢点。摇晃不大,不会晕车的。”
阿婆眼神有些迟疑,头别过去又转回来。双眼盯着脚下的路,似乎不晓得该先迈哪条腿。不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我看出了她的顾忌,于是扶着她的肩膀说:“没事的,今天咱们不给邻里添麻烦。去透透风,人要精神点。走不动了,到哪咱们就在哪歇着”
车子开的很慢,十几二十码的速度慢慢靠边走着。她一路过来话就没停过,似乎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心。不断的跟我说,“我都很久没赶场了,总是让你那些叔叔阿姨照顾着,总麻烦别人不好意思。要不是你回来,我就在家里听苗歌”
我实在是没法回答到她的每个问题,只能在她把问题抛向我的时候报以自以为爽朗的笑声。她倒是从来没戳破我的敷衍,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你也别嫌我烦,我这跟你说一天少一天的。指不定哪天就回老家去,到时你想听我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里堵的难受,只得安慰道。“良心丑的人才短命,你一辈子心善,会活一百二十岁的!”
车子停在了镇上老太家对面,我扶着她下车。问道:你要不要先去老太家打个招呼,咱们再下街?
她连连摆头:“我们先去场上,我买点东西。去吃碗粉条,帮你两个老太也带上。空着手去不合适!你老太一家都是好人,从你阿爷那辈起,一直就很好。照应了咱们一家三代。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了!”
我没多说,牵着她的手就往街上走去。
街道这几天,管理的不错,往常占道经营的小贩摊子都移到了门面内。加之年后乡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显得有些空荡。她抽出了我牵着她的手说:“人那么少,不能有人把我碰倒的,我自己能走”
我正在侧面护着不让人群碰着她时,她停了下来。和一个老人寒暄。我回头一看,原是大姑家外婆。外婆扶着她的手就不放,不断的追问她怎么那么久不见她赶场。
似乎是从老一辈传承下来的方式,那时候的联系不便。当人老了以后,让关心你的人对你放心的方式就是在赶场时去集上露个面。这是被默认的形式,几乎每个人都知道!
阿婆有些抱歉,不停的解释着,然后拉着外婆的手。非要一起去吃个早餐。
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阿婆转过头跟我说出了每一个人是哪里的,嫁哪里的男人,娶哪里的媳妇。
“你们这么好啊?还得手拉着手逛街?”路人对着外婆打招呼!
“得拉着啊,要不怎么让你们全知道,这是亲家”外婆回应说!
“你给你两个老太下两碗饺子,她们经常吃粉。给他们换换口味!都能吃辣,少放点就行”
阿婆碗里粉条快吃完的时候,转过头来对着我说!
我突然有些感动,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相互记得彼此的习惯喜好。那是一种埋在深心里的意识,是几十年的时光彼此相处出来的习惯。不做作,浑然天成。不自觉就显现出来了。反视当今,谁记得你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癖好?就是恋人之间,给予的感动也越来越流于当下,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外婆说,你家大女也赶场了。要不你给她个电话问问她在哪?想买什么让她买?
“不用不用,她也不年轻了,找分钱不容易。就不让她花了,我这有孙子,缺什么孙子会买的。”阿婆连连摆手,边说到,眼睛却在人群里不停的扫视着!
老太是我们在回程的时候就遇见的,她当时在跟几个村里的老人聊天。我拉住了左顾右看的阿婆,示意她老太在路边上。老太看到她走过来,拉着她说到。“我正叫她俩一起去我家坐一会,你们也一起走吧。跟着儿子住镇上,腿脚又不方便。难得见一次”
那两位老人指着几个乱窜的小孩,无奈的说到。
“怕是去不了,这几个小的。哪停的住啊”
“走吧走吧,坐一会,一会没事。孙子不是开车过来了么?一会你们刚好有伴回家!”
饺子没吃成,老太拿给了孩子。孩子忙着吃手里的零食,不愿去接。她打开桌子上的网罩,放了进去。接着颤颤巍巍的在里间和大厅来回。把家里的橘子柚子和花生往桌上摊。招呼我们自己剥开来吃!
不知谁破了一个反问,说:那个谁前两天摔着在家里起不来了,你们晓得没?
“都晓得,都晓得。他妈才上山几天,早不着事,晚不着事。好端端的说摔就摔了”
“要不说做人要讲良心的,神灵在天上看着呢。这不,年轻时他连他妈都拿着铁锹追着打,哪怕说偏袒小的,也是她生养的你。这回遭报应了吧”
几个老人一人一嘴的讨论起来,我和另一个老太两个男人在一旁插不上嘴,只得在一边听着。
“特别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都不信。规矩都不讲了,还讲我们迷信!”
我接着微笑,无意去争论。这些事,我自己都讲不清!
回到村口的时候,已近两点。放眼望去,村庄里以前的泥巴墙面的房子已然不见,替代的是一栋栋兴起的独栋小楼。
阿婆说:“洞乍洞乍,也没那么差。就是人少了点!”
村口房子的墙壁上,一张公告栏上写的统计表很是显眼。
“全村500户,人口2158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