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炜静
题记:碰到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像碰到一个难得的人,是海鸟和鱼的相爱,只是一场意外。偶然的事件总是新鲜生动,因为毫不设防。长期以来,对于文字、影像、音乐,我的判断标准就是,它是否能让内心激动起来。所以,《楚门的世界》的力量是可畏的,它成功地把所有人拉进镜头里,平等地观察另一个人的人生。只是楚门是可怜的,他充当了别人的全知世界,而自己却沦落为唯一一个未知者。但是楚门又是勇敢的,命中注定的无辜,却长成了锐不可当的顽强。小人物不甘心在安全岛上虚度此生,他华丽地留下了一番调侃的闭幕词,也留下了大千世界里一系列让人疑惑的问题。
-、偶然介入,持续怀疑,勇敢突围
当一个眼镜老人在镜头前专业而客观地评价道:“itisnoalwaysshakesphere,butitisgenuine,itisalife。”我们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即将全方位地、全天候地、戏剧性地观察另一个人的真实生活。由出生至成长,由恋爱到结婚,从毛发的长度到指甲的颜色,从大庭广众之下的慷慨言辞到四下无人时一板一眼的小动作。——这是《楚门的世界》最基础,也是最精彩的结构。它的特殊性首先在于营造了一个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光明正大地放到特殊情境中拷问的叙述框架。故事情节类似于即放即播的连续剧,导演负责根据观众需求制造环境,编写剧情,楚门负责本色出演,而观众,则和主人公一起经历同样长度的时间,在打扮得惟妙惟肖的虚假世界中观察另一个人的真实反应:看他在童年时失去最爱的父亲,内疚不已;看他少年时失去初恋情人,念念不忘;看他中年时打破无奈婚姻,歇斯底里。
画面中观众的加入,是整部影片在特殊的叙述框架下的必然产物,在电影院内消耗大量爆米花的影迷,也成为电影的题材和呈现对象,并且在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画面中不同的地点,出现了不同观众,展现出不同的表情。这类似于文学中第三人称“你”的使用,故事虚构的情节与客观存在的观影者不再只是心理上的互动,而是在银屏上得到不同程度的呈现。贯穿整部影片的是楚门,也是观众。首先,观影者主要通过画面中的观众的反应逐层掌握了影片特殊的叙述模式,对楚门世界中刻意的广告,穿插的背影音乐,无处不在的奇妙镜头豁然开朗。而与之相伴随的,是楚门对周围世界的观察与怀疑,进而验证,并最终突围的过程,那也正是整部影片最激动人心的地方。
影片开头所展示的楚门,与平常人毫无二致,乐此不疲地干一些甜蜜的蠢事——搜集美女海报,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重复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割草,买报,上班。当观影者还未彻底明白影片特殊的叙事模式时,会忍不住渐生揣测:在这个平凡无比的中年男人身上,到底会经历怎样的惊心动魄?所谓的主人公,是个大大咧咧的傻瓜呢,还是怀着复杂隐情的普通人?
而究竟是什么勾起楚门对自我生存环境的怀疑呢?首先,那来自于客观环境自身的不完满。技术再精湛的电影都不能避免地会有穿帮镜头,再怎样规模宏大的演员阵容都无法填满一个人一辈子需要遇见的所有角色。一个小窟窿,都会泄露天机,而当怀疑渐生,所有的事情都开始变得千奇百怪:从天而降的雨水跟随自己的脚步而移动,广播里精确无误地报出自己的行踪,妻子在结婚礼上的crossfinger,楚门恐惧、疑惑,并最终采取了最本能的反抗:跟随妻子行踪、观察周围兜圈子的人群,用自己仅有的力气在被操控的世界中制造惊险。只是,思想有多远,他却不能走多远,交通工具自动停运,墙上张贴着飞机失事的消息,电视里则播放着家乡的美好。似乎他想要逃离时,全世界都在为他设防,那些让人惊异的巧合,当他开始自顾自地思索“也许我在创立什么”的时候,怀疑产生了,而且,后果很严重。
除了客观上的资源限制外,克里斯托弗无法操控的,还有主观的演员情绪。情节可以限定,情绪却不能精确预测,因为楚门是真的——“ThereisnothingfakeaboutTrumanhimself。No,nocuecard”。父亲的死而复生,施维亚的假戏真做,妻子在直面楚门的质问后,哭着喊道:“Itisunprofessional”,既一步步地揭开桃源岛的真实身份,也揭示了人们不甘寂寞的心理,当你可以全方位地窥探到另一个人的全部生活,并有能力介入其中,谁都不甘心轻易退出,无论是为名为利、为单纯的悲悯,还是为十几年的习惯成自然。类似于德国影片《窃听风暴》,维斯勒在监听到作家的全部生活后,试图用局外人仅有的力量改变局内人的生活,告诉他们华丽的虚伪下,那贫瘠的真实,即使中间隔着难以跨越的高墙。
当然,楚门既被跟踪,也在被保护;既是不得已地被强迫,又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安抚。即使警察的直呼其名最终验证了自我的奇怪处境,使他步步紧逼地质问自己的妻子:“youarepartofit?arenotyou?”马龙动情的承诺与父亲的突然出现,还是成功地瓦解了这次危机,让克里斯托弗继续掌握着操控人生的乐趣,楚门似乎也即将恢复常态,并顺利地进入第二春。
然而,眼睛只能看见楚门表面的波澜不惊,却无法听见他内心的波涛暗涌。也许,那正好验证了克里斯托弗对施维亚的解释:“Ifhewasmorethanjustavagueambition,ifhewasabsolutelytodiscoverthetruth,thereisnowaywecanpreventit。”楚门学乖了,或者说成熟了,因为他懂得掩饰自己了。谁都有坏心眼,小孩与大人的区别就是,小孩子们习惯于诚实又大声地向全世界宣告他们的坏心眼,而大人则不甘心轻易暴露自己,即使偶尔忍不住想打破天窗,说说亮话,也只是点到为止地做出一丝温柔的暗示。楚门明白,当面对如“无物之阵”的敌人时,不合时机的发现就像年少未成熟的恋情,你只能等待未来适当的时机去开启它,而不是用现在错误的时间去消耗它。对世界的怀疑与逃离的渴望,就这样被他放在脑门三四寸的地方,等待适当时机,时刻准备出动。所以,当克里斯托弗惊慌失措地发现楚门在一瞬间消失时,对于观众而言,其中有惊讶,有振奋,也有惶恐,他究竟,能逃到哪去呢,顶着一张24小时被人注视的脸,穿行在这遍地都是摄像头的巨大片场。而楚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地施行了他准备已久的逃离计划,即使他无法走出这个世界,他也在拼尽全力走到这个世界尽头。而这个尽头,既有潜在的欲望,更镌刻着难以摒除的恐惧——大海。
二、逃离之后的悖论
契诃夫曾说,如果故事里出现了手枪,它就非发射不可。同样,当一个弥天大谎被人为地铸造后,它就一定会被攻破,所有一切只是时间问题。而我们欣赏的,恰恰是这种结局命定的限时拉锯战。即使理智上,明白楚门踏出那扇门是情理之中,但在情感上,还是甘愿让过程在意料之外。当楚门用胳膊奋力撞击摄影棚边界,当他向从天而降的声音发问道:“Whoareyou?”当克里斯托弗像父亲一样温情地回忆起儿子的成长,当善意的引诱与耐心的劝导相结合:“Youareafraid,thatiswhyyoucannotleave。”每个人都会像施维亚那样揪心地为他鼓劲:“Please,god,youcandoit。”当然,楚门没有让我们失望,他最后一次潇洒地向全世界做出一个华丽的谢幕礼,亦成就了那句经典台词:“IncaseIdon’tseeyou,goodafternoon,goodeveningandgoodnight。”——聪明的导演总是如此,首先给观者一个观影期待,再经历一个跌宕起伏的奋斗过程,最终从不同角度称了观众的心。他留下了一脸灿若阳光的笑,画上一个勇者突围成功的美满结局,我们则在莞尔一笑后大呼过瘾。只是,事情就这样完了吗?——当然没有,事情不但还没完,而且永远完不了。当娜拉身后那扇大门“砰”的一声关掉后,所有人都为之鼓掌叫好,唯有鲁迅冷峻地质问道:“娜拉走后怎样?似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楚门走后会怎样?也许,会由银幕里的本色出演过渡为现实世界里的草根偶像。也许,会在手舞足蹈之后获得一个手足无措的结局。也许,会在经历现实世界的惊险与非真实后,温柔地回忆起被安排的人生,进而无限眷恋。不管如何,踏出了那扇门,就意味着他必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经历一种非正常的生活。他原本生活的透明世界,对我们来说是不正常的,但他的无意识,恰恰相安无事地掩盖了这种不正常。而现在,他觉醒了,相对于《海上钢琴师》里摘掉礼帽并返回船舱里的1990,楚门显得执著而勇敢,他舒展了疲惫的拳脚,拍了拍一路风尘,对这个世界说:“真实的楚门,渴望真实的世界。”只是,谁也说不准,这个小孩子脾气的世界,会对他坦荡的真诚做出怎样奇怪的回应。当世界在睡梦中时,清醒的人是痛苦的,当世界格外清醒时,人又总是渴望能在睡梦中小憩,在睡梦中的人是幸福的,当你还未找到完美的解决方案时,最仁慈的做法是不要去惊醒他。桃源岛的生活对于楚门而言,在真实意义上的确是不自由的,但在现实层面上,确实很轻松。这亦揭示了一种悖论,我们拼尽全力追求的,或许只是并不快乐的人生。电影留给我们的,是一个让事实飞走的结尾,可以被解读,但无需被解释。毕竟,未被察觉的虚假永远不可怕,因为你还没经历过真实。当你意外地经历过真实之后,心甘情愿地再次回到虚假,那才是最可怕的事。《肖申克的救赎》里有这样的句子:“Somebirdsaren’tmeanttobecaged,that’sall。Theirfeathersarejusttoobright。”楚门或许没有安迪那样聪明,但至少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一点上,楚门是安迪的精神继承者。
三、在真实与虚拟之间
蒙田问自己:“我知道什么呢?”
楚门向他的创造者问到:“WhoamI?”
真实与虚拟的界限,总是如此暧昧而模糊。因为我们需要借助外在的资料来证实自己的身份,所以《幸福终点站》中的维克多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所以《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通过一系列证件就可以凭空造出一个人。人会因为自我身份的突然转变而无所适从,更会为无法定位自我身份而恐惧迷茫。现代人往往觉得,在一个风风火火的世界上,却寻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是一件让人脊背发凉的事。而楚门,和我们刚好相反,他十分确定——肯定地明白自己是真实的,他面对的不是跟不上世界的不安全感,而是对世界真假的困惑,这就给怀疑对象设定了一个更为宏大的背景。困扰我们的,经常是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究竟怎样才能算是真正读懂一个人?因为人心总是蔓延广泛,却又不通气的,抽象的问题又无法在实践中实打实地验证。但是我们又深信,人即使心灵都是孤独的,身份上却无法孤立。当你眼睁睁地看了一个人几十年的吃喝拉撒睡,哪怕无法进入他真正的内心世界,至少可以观察到他的生活习性,掌握他的生活规律。虽然是表面,但那也足够,因为这个世界太忙了,不能照顾到你小小的神经末梢到底在进行着怎样的神经骚动。只要你脑袋瓜里的东西不妨碍你自我躯体的正常运转,你要想啥,悉听尊便。
可是当楚门在银幕上突然消失,当马龙对着镜头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当全城的人出动去寻找消失的楚门,我们是应该感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还是向楚门那样发问道:“Wasnothingreal?”——24小时被观察的人都是如此无法掌握,更何况这个每天急速变化的世界。谁能保证,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在《1984》的独裁世界里,乔治·奥威尔写道:“除了你脑袋内那几立方米的脑浆外,没有别的东西是属于你的。”楚门愤怒地对克里斯托弗说:“Youneverhadacamerainmyhead。”这让我们觉得,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思想是自由的,真实的,因为它还未实现时,不用消耗任何资本,只需一颗爱幻想的大脑。但思想又是无力的,它总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消耗与勇气培养才能付诸现实,类似于播下了几亿颗思想的跳蚤,才诞生一个现实的龙种,甚至只是在一只跳蚤上附带了一丁点龙的基因。然而,就像明知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比桃源岛安全,楚门还是要走出去,明知思想无法直接作用于现实,还是有许多人乐此不疲地撒播着思想的种子,并期盼着,远方除了遥远,还有希望。
所以,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身躯总会引起巨大的阴影,一片光明的世界,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黑暗。这个世界总有一部分是虚假的,因为它大部分真实。世界基本的道德尺度规定了某些隐讳的事情永远只能暗箱操控而不适合在阳光下公开运行。该含蓄的地方,含蓄是动人的。该隐晦的地方,公开总是不合理的。该美好的时候,大家都要阳光。也许有人会说,那只是一种表面的和平——但那总比公开的阴暗好。什么都赤裸裸的真实世界,更会让人惶恐。那既失去了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也失去了保持乐观的有效方式。
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定位好自己,再认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