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带的烈日如花圈,白得耀眼。
此刻,我独坐在离家不远的石榴树底下歇凉。在别人家偷摘的杏子被我消灭得一干二净。十多粒杏仁散落在地上,像是一群痛苦的眼睛,望着我,抚慰我的沉默。
树下有风,但依旧热得整个人都快要冰激凌一样化了。空气里有条隐形狗在将你一阵猛舔。
踢了踢身旁的几块石头,我怀疑它们仅仅是被晒晕了过去。张瘸子说,真相可以从脚上长出来。我仅仅想要确信,这些石头到底会不会走路。
知了声此起彼伏,那欢乐的鸣奏像是要把人带往童年的墙根下。但我早已不是那个能够整天用蜘蛛网捉知了而又乐此不疲的孩子了。那个懵懂的孩子早已在无意中把回去的门关闭了。
通过关闭,我获得了记忆、认知和情感,也在失去,永远地失去些什么。回忆依稀能够捕捉那些小小的欢乐,它们像风,很难再次穿过我的肉体。
一只只鸟儿飞快射进树冠,消失了。隐约的鸟鸣在空气中笨拙地亮了几下,也消失了。空气中透着一股红薯烧焦的味道。石榴树的叶子有些卷曲,狗一样趴着脑袋,无精打采。
天空很蓝,蓝得像一种麻烦,你根本找到不一丝裂缝,把它撕碎。
几块白云突兀地坐在半空,像巨大的浮冰,我很想把自己装进去,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树冠孵出的浓荫里,我拉开思绪,细细回味上午写的作文——“秋天,大地在慢慢生锈。清晨,金色的阳光剪碎了一夜的清凉,把温暖分到我们头上。果园里,早已羞红了脸的苹果,在一群孩子的目光里,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实话实说,把秋天写成这个样子,写得如此传神,是我没有预料的。尤其是第三句,淋漓尽致、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孩子们对秋天对啃苹果的向往与饥饿,也从侧面以拟人的手法再现了苹果对命运对前途的担心。强烈地悲悯意识,诗意的刻写,既有高度,又不乏深度。我觉得自己写得精彩极了。漂亮、意味深长的语言无疑为一篇佳作凿了条缝。凭这点,我那仁慈的语文老师也不会把分压得太低。况且她给出的分数在某种程度决定了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她似乎很在意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有时候她会在班上问大家今天她穿得漂亮不漂亮,要是我们随口甩出一句“漂亮”,她定会眉开眼笑;要是我们给出的是另一种答案,她脸上的天气绝对不可能好。
我喜欢上语文老师的课。不止因为她课讲得好,也因为她长得耐看。嘴唇像樱桃一样红润,胸前两座呼之欲出的小山,格外醒目。她是近视眼,因此常年戴着一副眼镜。在断裂带,眼镜往往是知识、文化乃至地位的象征。因此,眼镜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反而让她更添了一层说不出道不明的女人味。总之,那种东西我妈妈身上是没有的。
以前,我判断一个女人长得是否赏心悦目的标准就是脸上有没有痣。现在,除了这个条件,还有就是她身体的轮廓与曲线。在断裂带,语文老师算是长得特别好看那种女人了。一个好看的女人,又有文化,自然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女人。好看的女人在断裂带往往是待不住的,与其在贫瘠的断裂带待完肉体的一生,她们更愿意往城里飞,去城里碰运气。对她们来说,城市就像是天堂。语文老师恰恰相反,她经常抱怨城里“空气不好”,“吃得像垃圾”……我们怀疑她在说谎。
班上有人背地里说语文老师是狐狸精,跟她睡过的人都会死。话说得很毒,别有用心。我不明白这些家伙为何要用这种话伤害自己的老师,他们的心难道是铁做的吗?
和班上其他几个早熟的同学不一样,我腼腆得多,不喜欢像他们那样说三道四,那么津津有味地谈论语文老师的身体以及关于她的私人生活。恶心的是,他们有时候会偷偷聚在一起,像一群发情的小兽,一边叫嚷着语文老师的名字,一边集体手淫。尽管我身体下面的那枚钉子也经常把内裤撑得老高,但我不会对语文老师产生任何邪念。我不喜欢开这种低级玩笑。喜欢一个人,不用说出来,埋在心里就好了。
地震后的这几年,断裂带上热衷享乐和离婚的人越来越多,相信轮回的人越来越少。轮回对不再关心庄稼和天气的爷爷来说,远得像是天方夜谭。他不相信轮回,也不相信菩萨和神灵。他只顾及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金钱,比如身体的每一个零件是否完好无损,比如一个让他乐此不疲的生活伴侣。
人生只有一次,每个人都是一个永远都在褪色的孩子。老人是变老了的孩子。年龄越大,那个孩子在他身体里就埋得越浅。在我眼中,已过花甲的爷爷依然是个孩子。没错,他是个孩子。他只是变老了。岁月的消逝并没有让他变得通透,反而让他显得更贪婪了。不知什么时候,爷爷跟村里那个寡妇好上了。他的风流减弱了他作为一个老人应有的光芒。
我不爱这个已经变老了的孩子。也就是说,我不爱我的爷爷。我不爱我的爷爷,说明爱并没有在我的身体里褪色。当我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或者拥有一种思想,意味着我身体里的孩子正在褪色,趋向幽暗。
妈妈每个月从邮局打回来的一千块钱几乎都是爷爷一手花掉的。他只给我极少的生活费,其余的,都像放生的鱼儿般下落不明。爷爷荷包里的钱就像他一样耐不住寂寞,不花掉它们只会生锈,爷爷心里便过意不去。用掉的才是得到的,只有花掉它们,那些钱才真正属于他。
我可怜我的爷爷。也许若干年后我会变得像他一样:大把的时光堆进肉体,多如牛毛而又鸡零狗碎的经历渐渐模糊不清,人像尘埃一样滑行在某个深不可测的边缘,灵魂深处充斥着对光阴的愤怒。
我经常穿过时间想象自己年老时的样子,也经常担心自己稍不留神就成了老人。我是个害怕时间的人。时间像一个习惯性跑调的歌手,让我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时间的样子,就是我们的样子。
在爷爷身上,我几乎感受不到亲情的存在。
有的亲情比蜂蜜还甜,有的亲情如霜。对我来说,爷爷不过是家里一件极为寻常的摆设,或者装饰。实际上,在家里,我和爷爷,除了那层还隔着我爸爸的可怜巴巴的血缘关系,我们在精神层面没有任何交集。旁人都看得出来,我们关系很僵。彼此像是隔着一块坚冰,一头大象,各自为政,彼此淡漠。爷爷有他自己的生活和生活方式。我也是。
在断裂带上,老人是家里的一盏灯,没有老人的家庭是不完整的。但我的灵魂里没有这种闪烁着善意的观念。在我眼中,爷爷只是个变老了的孩子。他是他,我是我。神奇的宿命让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是不能把我们的心也绑在一起。我和他的隔阂由来已久。隔阂是从曾经的某些经历中慢慢长出来的,深不见底。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找到其源头。也正是那些经历,挡住了我对爷爷最基本的感情和起码的信任与尊重。爷爷也不见得爱我,他更爱他自己,爱那个让他病入膏肓的寡妇。
在家里,我总是尽量躲着爷爷,像老鼠躲着猫,夜晚躲着白天,太阳躲着月亮。他出现的地方通常是我消失的地方。碰头的次数越少越好。我不想和他说话。与其和他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帮张瘸子喂猪。
爷爷虽然不抽烟,也不像我爸爸那样嗜酒如命。至于打牌,他压根儿就不好这一口。某些熟人眼里,爷爷的生活枯燥得像是闹钟里的指针。我知道,爷爷的生活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虽然大半辈子没怎么冒过险,爷爷和其他知天命的人截然不同,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喜欢风平浪静的人。如果没有失去心跳,欲望就永远不会在他的精神上松手。
断裂带不乏色彩,只是没有大城市五颜六色的生活那么斑斓,那么具体。在断裂带上困了大半辈子,爷爷对身体的乐趣却并没有枯萎,他还没有到什么也爱不动的年纪。眼下,我估计爷爷最大的乐趣就是给村里那个可怜的寡妇借东西了吧。而且正是他,让我开始相信世上还有给别人借东西上瘾的人。我爸爸恐怕都未必知道自己有怎样一个乐于助人的爸爸。他爱爷爷,也许每个人都会爱自己的父亲,像鱼儿爱着水,鸟儿爱着天空,我们爱着空气。
我的爸爸是个好父亲,也是好儿子。他希望爷爷在世上多活几年。自从婆婆去世,爸爸就不许爷爷干任何重活了。爸爸不许爷爷再去碰家里的锄头、斧子、镰刀,这些跟了爷爷大半辈子的忠实仆人,从此失业。爸爸把它们当废铁卖了。
真是闲得生锈,爷爷说。他说话的样子不慌不忙。
最近,爷爷走路的姿势越来越飘了。像断了线的风筝,只要风轻轻一吹,他也能轻松飞上天去。爷爷年纪是大了,人却一点不显老。种了大半辈子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命运并没有使他弓腰驼背,反而滋润了他,让他精神抖擞,红光满面。爷爷走路的时候总是故意把背打得很直,仿佛身体里长了一棵树。弯下腰来,他就成了一株成熟的麦穗儿。爷爷怕别人说他老,即使说了,他也不愿承认。爷爷只是一个变老了的孩子。
这几年,断裂带上的农民越来越少,去外地打工的人倒是越来越多。打工者远离了庄稼,自己却成了一片片行走的庄稼,他们从断裂带走向城市,走向省外。我的爸爸妈妈也是如此。他们不愿种地,庄稼怀不了孕,地就荒了,草淹没了庄稼;不愿待在家里,人一走,家也跟着荒了。我家是这样,断裂带上的好多家庭都是这样,青壮年都跑出去打工了,屋里就老人、妇女和儿童,留下的,就成了留守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爸爸妈妈一走,家里就剩我和爷爷。我在镇上念初二,平日家里就爷爷独自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
你爷爷天天盼着寡妇去你家借东西,眼睛都望花了。隔壁的张瘸子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他的腿是地震那会儿瘸的,房子塌下来,腿就废了。好歹捡了条命回来,不幸却成了不幸的跟屁虫,没多久,他的老婆就背着他跟一个外省的援建工人私奔了。
“要不是可怜我那宝贝女儿,我早该见阎王爷去了,去她娘的,太阳照常升起,老子也要照样好好活!”有时候,张瘸子会用他那满是蒜味的嘴巴跟我聊天。我们谈得拢,虽然他比我大了好几截。腿瘸了,失去了正常人的速度和便利,但张瘸子的精神没有垮。为了供女儿读书,年前,他乐观地养起了猪,又喂了上百只鸡。他身上那些明亮的东西,像黎明的露珠,闪烁着微微的光芒。每回放假,我都愿意到他家待上一阵子,不是为了虚度时光,而是为了汲取一种精神力量,让自己的灵魂得到滋润。
通往九寨沟的水泥公路修好以后,断裂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心不如以往那么单纯快乐。水泥公路从我家门前穿过。雁过拔毛,更不要说公路这种庞然大物,这条没有尽头的蟒蛇。我怀疑断裂带传统的生活方式就是被它冲断的。它喜欢吃旧的东西。村里的寡妇也是,她喜欢啃老骨头。我爷爷就是那根老骨头。
村里的寡妇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她的男人因矿难而死。那是好几年前的冬天,天冻得人的骨头都像是冰做的,成群的乌鸦从她的喉咙里飞出来,噩耗涂黑了整个断裂带,她的哭声抓疼了断裂带每个人的神经。每经历一次死亡,人都会碎一遍。每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内心总有着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葬礼。
寡妇还很年轻,但她的丈夫死了。当时爷爷带我前去参加了她丈夫的葬礼,她是那么绝望,绝望得像是一只掉进冰窟里的虫子。表情是绝望的,说话的样子是绝望的,整个身体也是绝望的。但是,时间很快把这些绝望铲平了。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绝望的女人,那个绝望的女人已经从她身上离开了。转眼,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寡妇总是跑到我家里借这借那,仿佛自己家是空的,一无所有。说是借东西,暗地里也把我爷爷的魂儿也一块儿借走了。爷爷的嘴巴比什么都紧,我从两人鬼鬼祟祟的眉来眼去中发现了他们的私情。私情,想到这事儿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寡妇的家不是空的,真正空的,是她的身体。她的身体需要滋润,需要用爷爷身体里的东西灌溉,就像干旱的庄稼总是需要雨水灌溉。本来我想偷偷把这事儿跟远在新疆的爸爸通报通报的。每次我都欲言又止,因为告密的同时也在暴露我的早熟。我也不想因为这些事让远在他乡的爸爸妈妈把心操碎。于是皱皱眉头,把恶心重新咽进肚里。
昨晚,断裂带下了整整一夜暴雨。夜里房子像只淋着雨的乌鸦。躺在床上,我感觉自己浑身都是裂缝,浑身都在漏水。清晨起床,家门前的好几棵树都断了胳膊,叶子成群结队地坐在地上,像碎掉的天空。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一股泥石流从山上冲下来,将公路折成两段。路一断,两边的车辆足足堵了八九公里长。远远望去,像一只僵死的巨型蜈蚣。上午那会儿,镇上养路队的工人开了辆挖掘机过来,不久,公路才重新恢复畅通。
现在中午已经到眼皮子底下了。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我在离家不远的石榴树下面待了整整三小时四十八分钟。寡妇在我家里待了整整三小时四十八分钟了!
骄阳似火。几条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在一块空地上打群架,至于是为了一根骨头还是为了女朋友,我不得而知。天太热了,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皮也剥下来泡进凉悠悠的平通河。恨不得来一阵风,把家里那两个让我无处可去的人瞬间吹散。眼下,我不能回家,也不敢回家。我怕坏了爷爷和寡妇的好事,更不好意思看到他们的身体像藤蔓那样缠在一起。
上午,我刚起床那会儿,寡妇就跑到我家里借东西来了。她来得很突然,突然得像是夏天里落了一场雪。她来的时候,我正在写我的作文,语文老师要我们以“秋天”为主题写一篇作文,说是要选一些参加县里举办的征文比赛。寡妇银铃般的笑声将我的灵感一股脑地吹灭了。我气得肺都快炸出来了。但出于礼貌,我没有吱声。
寡妇来的时候,爷爷对她热情得像是遇见了活菩萨。对我来说,她更像一只讨厌的老鼠。她穿得很少,一件紫色T恤,一条短裤,一双半旧半新的拖鞋。我注意到,寡妇脖颈上挂着一块玉佛,一看就知道是小卖部买来的便宜货。我忍不住朝地上吐了口口水。
快进屋来坐。爷爷的手像擀面杖一样伸着,脸都快笑烂了。
寡妇救世主一样冲爷爷点了点头。
她手里的塑料袋装着她买来的棒棒冰——只有一根。
傻瓜都看得出来,她想笼络我,但诚意不够,更像敷衍。没门,我不愿意上当。这又不是打发乞丐。寡妇见我没有伸手去接,便顺手将棒棒冰放在堂屋茶几上面。她大大咧咧在椅子上坐定,跷起二郎腿,两颗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仿佛要把我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转到她家里去。想到这里,我的表情默默地碎了。
寡妇一来,爷爷就安排我到街上割点猪肉,但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哪里使得动我?再说了,我也不想吃肉。不过,当他把十块钱塞进我荷包的时候,我瞬间动摇了。拿去买点你喜欢吃的东西,爷爷讨好地说。
我在爷爷势在必得的目送里出了家门。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回头,眼不见心不烦。家里的门像老鼠一样“吱吱”叫了几声,爷爷正在关门。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爷爷很少一次性给我这么多钱。他给我钱比要他的命还难。但是今天,他不惜血本,并且慷慨得连眼睛都不眨,心中必然有鬼。在断裂带从小活到这么大,我从来不知道鬼长什么样子,大多数时间,鬼都活在成人们的嘴皮子底下,活在几岁小孩惊恐的眼睛里。鬼住在心中,人就变成了心中有鬼的人。
我看得出心中有鬼的人。现在,我爷爷心中就有那么一只鬼。虽然门已经关了,但他心里的那只鬼却藏到了寡妇身上。爷爷心里的那道门被寡妇关住了,因为他心中的鬼住在她那儿。
从出门到现在,我始终把钱死死捏在手上,生怕它鸟儿一样飞了。我舍不得把它花掉,得留着,这十块钱就是爸爸妈妈的血汗啊,我想。同时,对爷爷的不择手段感到担心。“物极必反”,语文老师曾严肃地教育我们不要贪玩,“很多事情一旦过了头,必然会受到惩罚。”这话对爷爷来说同样实用。
家丑不可外扬,因此我放弃了去张瘸子家的打算,尽管他熟知爷爷的所有秘密。或许这压根儿算不上什么秘密。妈妈说,只要有苍蝇的地方,都没有秘密。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只有安静可以让这个世界和我无关。在离家不远的石榴树下,我将没有写完的作文重新理了理思路,并为这篇作文取了一个非常不错的标题:“秋天里的小时光”。我信心十足,甚至盼望着这篇作文能够让我在学校里声名鹊起。但一想到爷爷和寡妇,我的心又一截一截凉下来。虽然这两件事表面上没有任何冲突。但事实上,它们通过我重合在一起了,就像爷爷和寡妇身体里那些隐秘的激流。
转眼就到了中午,炊烟三五成群地在断裂带上升起,或许是天气好的缘故,这些断裂带上的炊烟显得异常壮观,像图腾,像远古那些能迅速长得很高很大的植物。或许这些炊烟跟我类似,我们都渴望像云一样生活,像云一样无忧无虑。
我喉咙渴得冒烟,得找点水喝。在离石榴树不远的缓坡上本来有一口井,水很甜,更神奇的是,井里面的水冬暖夏凉。爷爷说他是吃井里的水长大的,他的爷爷也是吃井里的水长大的。然而,不幸的是,地震之后,井里的水就没了。井死了,吃水的人不甘心,带着锄头猛地往下挖,还是没有水,只好作罢。几年过去,草早就把井封住了,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时隔数年,当井再次从脑海里浮现,我竟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般的感伤与冲动——想去看看它。
我起身将钱塞进荷包,爷爷给的买路钱已经被我手心的汗弄湿了。好在天气这么热,过一会儿就会干的。我已经不想爷爷什么时候开门寡妇什么时候从我家离开的事,被他们磨掉的这些时间也不可能再从地上捡起来。与其如此,还不如做点别的。
这浓密的草丛,这干枯、空洞的老井,像一只绝望的眼睛。我费了很大力气拨开草丛,看到了原先吃水的井。虽然已经长得面目全非,我还是隐约听见了那种久违的水声。也许,这声音从未消失,这声音在我心灵深处久久回荡……
晚上,整个断裂带万籁俱寂。隔壁,白天跟寡妇耗了大半天的爷爷的呼噜声比屋顶上的星星还亮。我借着烛光继续写我的作文《秋天里的小时光》。虽然还是盛夏,但我像是对秋天了如指掌,写起来如有神助,毫不费事。很快,我完成了这篇在我看来意义重大的作文,并用中性笔在作文本上重新誊写了一遍。值得一说的是,我在作文里写到了很多种秋天,例如,我写到了爷爷的那种秋天,也就是一个老人的秋天,我没有在我的作文里攻击他和寡妇,而是将他塑造成了一个乐于助人的老顽童;我也写到了一口井的秋天,深情地回忆和赞美了它对我们几辈人的恩泽。
这天夜里,我睡得格外踏实。
不出所料,几天后,我的作文《秋天里的小时光》得到了语文老师的大力表扬。而我似乎并不满意——要不是爷爷和寡妇没完没了地耽误时间,我可能会写得更棒。不过,话说回来,这也算是好事多磨了。
以后,你肯定能成为大作家!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抬举我,她那涂着口红的嘴唇因为过于激动,明显有些哆嗦。一石激起千层浪。《秋天里的小时光》给我带来了一个又一个惊喜。上晚自习的时候,我破天荒地收到有生以来的第一封情书。写情书的,不是别人,而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之一邱露露。
情书的主要内容如下:“嗨,认真读了你的作文,我感到钻心地疼和由中(衷)的感动。老实说,真不错!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而信的背面,“你的QLL”更是意味深长。读完情书,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上,心跳得完全乱了节奏,身体却像是被什么卡住一般,不能动弹。
好在,我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头。战栗中,我陡然想起前不久我看过的一个新闻:一对伊拉克的情侣,因为偷吃禁果被“伊斯兰国”极端组织用黑布蒙上眼睛,带到伊拉克北部的第二大城市摩苏尔市中心用石头活活砸死……
回忆犹如当头一棒,为尚未早恋的我敲了一个及时的警钟。我对伊拉克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和中国一样,是个国家。我对这个遥远的国家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我记住了那个血腥的画面,记住了那些愤怒而疯狂的人们,记住了那两具因为偷吃禁果变得冰冷的身体,也记住了那些带血的石头,伊拉克的石头。
伊拉克的石头让我不寒而栗。虽然断裂带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是,我害怕犯下爱的罪行,也害怕自己承担不起责任。于是,我心头熊熊燃烧的大火瞬间熄灭了。
还没有下晚自习。我再次打开情书,邱露露那娟秀的字体以及意味深长的暗示,已经没有最初那么销魂,让我魂不守舍了。又读了一遍,我冷静地把这封情书撕碎,揉成一团,请假去了趟厕所,把纸团扔进了粪坑。
我的心不是石头,出于礼貌,也是为了让邱露露安心读书,努力备战中考,我给她回了一封信:“谢谢你的信。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你的人。”
不知为何,写完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猛烈地抽搐起来。班上那几个给低年级师妹写“情书”的同学肯定不会这样,他们写“情书”很有一套,几乎每天一封情书,几乎每一封情书都能换一个女朋友。
“她们像没有脑袋似的,好骗得很。”其中一个男同学曾亲口启示我,满脸坏笑。他的嘴唇有些发紫,他说那是因为打kiss造成的。
晚自习后我径直回到学生宿舍。
心情特别不好,想的也特别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起伊拉克的石头,想起爷爷和寡妇,想起那些戏弄低年级学妹的同学——有些迷惘,有些可疑。我自己的理智和成长也是迷惘的、可疑的,几乎没什么参考。有时候觉得自己明白的多一点,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懂得实在太少,浑浑噩噩,乱七八糟,难道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深夜,居然有同学在梦中叫着班上女生的名字。
我很累,仿佛身上一度电也没有了。但就是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