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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端倪

魏谦和三胖到了目的地,老熊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上回给他们介绍项目的朋友举着个从鞋盒子上裁下来的硬纸板牌子,在车站迎着他们。

老熊这个朋友原名“李狗蛋”,长大后自己改成了“李风雅”,是个农民出身的企业家,早年当包工头带建筑队发家,是老熊在倒腾茶叶的过程中认识的。

李风雅的副业是在全国各地倒腾土特产,主营业务有两个,一方面搞建筑,一方面搞拆迁,连拆带盖,一条龙服务。

然而他赚的依然大抵是辛苦钱,早就瞅着投资开发的那些人眼红了,只可惜手头弄不来那么多钱,这才想着拉人人伙。

可惜上回老熊来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李风雅本来以为这事黄了,没想到还有转机,因此接人接得欢欣鼓舞。

李风雅有四十来岁,其貌不扬,长得又黑又瘦,双眼内凹,身高不足一米七,腰围不足二尺一,乍一看,像一块黑乎乎的牛肉干。

寒冬腊月里,他也不嫌冷,外套拎在手上,身上穿着件名牌衬衫,袖子卷着,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揉搓得像一块咸菜干,前摆塞在了裤腰里面,后摆露在了裤腰外边,走路时随着他欢快的步伐一上一下地起伏,活像穿了个屁帘子。

虽说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可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即使身披金缕玉衣,别人也只会以为他把家里竹片子凉席抱出来捆身上了。

魏谦已经见过一面,因此见怪不怪,三胖却没见过这么富贵的穷酸,大吃一惊,偷偷跟魏谦咬耳朵:“哟,这位大兄弟是从哪个煤窑里爬出来的?”

魏谦说:“黄世仁一号坑。”

三胖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

有客远来,按规矩,李风雅自然是要招待一番,到了饭桌上酒过三巡,互相“青年才俊”、“老谋深算”之类臭不要脸地吹捧一番,李风雅才开始说正题:“上回是我想得太简单了,眼下除了咱们,还有好几家都盯着这块地,听说有一家还请了个外国设计师来规划,‘狗长犄角——装洋’啊,弄得挺是那么回事的。”

三胖忙问:“我们都是外地人,不懂里面水有多深,那您觉着这事靠谱吗?”

李风雅咂巴了一口小酒,摇晃着脑袋叹了口气:“难说。”

“怎么?”

李风雅压低了声音,用筷子蘸着酒在桌子上划了一道,伸长了脖子,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一直惦记这事,所以也活动了不少关系,不瞒你们俩小兄弟,国土局和市政府那边,我都说得上话——当然,也别以为老哥我有多了不起哈,我说得上话别人当然也说得上话,没点路子,谁也不敢打这事的主意对吧——国土局那周主任,以前是我们老乡,前两天刚跟他一块喝完酒,也聊了聊,哎呀,这个事,现在真不好说啊……你们知道那几块地中间的商业街是吧?”

见两个人点头,李风雅继续说:“那是咱们当地一个公司投资搞的,他们老板姓张,这个张总是咱们书记的表弟,现在是这样的,一条商业街建得红红火火,但是我们张总不知道哪根筋搭不对了,只租不卖,说是要保证档次,不能让这条商业街变成小商品批发市场。现在档次有了,资金链‘啪叽’断了,上亿的项目砸进去,贷款都到期了,要不然周围那几块住宅地能便宜咱们?不可能的,就是现在,各家都流着哈喇子等着,前提也是盼着姓张的弄不来钱,大家才能吃吃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万一张总想开了,‘咣’地把商业街一卖,或者弄到了新的资金,咱们都白扯。”

三胖:“他干吗不卖?”

李风雅一拍大腿:“想不开嘛!”

三胖:“没钱了他可以找人合作啊,背景这么硬,难道没人借钱给他?多少借来点,再找个人人合伙出资,不是齐活了吗?”

李风雅比比划划地说:“不,胖兄弟,你没明白,说好听点,是他一时回不来款,难听点就是他的现金链已经崩断了,‘嘎嘣’一下,断啦,死翘翘啦!你明白了吧?”

李风雅极爱用拟声词,好像这样能增加他的词汇量似的,“嘎嘣”俩字,喷了三胖一脸唾沫星子。

三胖抹了一把脸,从他沉重的唾沫星子里感受到,拿下这件事的艰难困苦。

“再有背景他也是个民营,民营最怕什么?没钱啊,我的胖兄弟!”

李风雅说完,伸手抓起桌上的一个大肘子,三口啃了,吃完一抹嘴又说道:“跟你们直说了,咱们张总那人吧,有点酸,我见过一面,哎哟我的老娘,那眉头一皱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看他像是刚从南天门出差回来——人家看不上我们这些土财主,不然我用得着千里迢迢地找上你们吗?”

直到这时,魏谦才开口问:“李哥,照你的意思,他除了卖了手里这条商业街,没别的办法了?”

李风雅琢磨了片刻:“也不一定,真开土动工的话,他没准吃力。但要是肯借个壳子,找人替他出面包装出个新项目公司,以项目公司的名义再立项融资拿下这块地,然后直接溢价脱手也不是不可能,还能回流一大笔现金,就是时间长点,而且吧……这事要是放我头上,我干也就干了,张总那人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这种穷酸掉价的事,他老人家不一定乐意做。”

魏谦垂下眼想了想,最后跟李风雅商量了片刻,一行人决定第二天去走访一遍商业街,到附近踩个点。

晚上回到旅馆,魏谦就着半凉不热的水,洗了个澡把酒醒了。头发都没擦干,他就把自己之前的策划书找出来撕了。

三胖冷眼旁观,直说风凉话:“跟你预期有出入吧?傻眼了吧?没辙了吧?要我说,咱还是收拾收拾东西,明儿买车票回去吧……你听听你那咳嗽的,喘气都有杂音,两片肺气门芯都掉了,直漏气。”

魏谦瞥了他一眼,怀疑老熊让三胖跟着来根本就是不怀好意。

三胖完美地扮演着猪八戒的角色,逮着机会就提议分行李回高老庄,实在是动摇军心的不二利器。

老熊那个外表憨厚、内心猴精的货,说不定上次来就知道了,这次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三胖接着说:“谦儿,我看这事压根没戏,人家老李一个地头蛇都蹚出水深了,你还想怎么样?难不成要派你三哥我去诱惑政府官员?我可告诉你啊,‘士可杀,不可辱’。”

魏谦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痛苦地看了三胖一眼:“三哥……咳咳,算我求你了,要点脸吧!”

“别诬陷我,我的节操和肥膘一样永垂不朽,”三胖站起来扭了扭腰,“得,您老人家慢慢琢磨,我觉得晚上吃的那烤鸡不错,在咱们班师回朝之前,我决定多批发几只,回去给孩儿们尝尝鲜。”

魏谦打开李风雅走后门给他弄来的一张规划图,铺在床上,低哑地说:“要回你自己回,我反正不走。”

三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魏谦气定神闲地说:“见了棺材我也不落泪,落泪有什么用?没事,我有第二计划。”

三胖眼睛一亮:“你还挺神,早料到……”

魏谦:“现想的。”

三胖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谦儿,我怎么就弄不明白了——上火车前你是这样,火车上你是这样,到了地方了解了情况你还是这样——你那底气都是从哪来的?你凭什么就认为你肯定能拿下来呢?”

魏谦抬起头,因为生病和休息不好,他的眼睛里略有血丝,而眼神是沉着的,尽管经年累月地沾着一点含而不露的阴郁,核心却又是坚定而心无旁骛的。

“‘攘外必先安内’。”魏谦说,“我精力有限,决定了做的事,如果再反复怀疑、反复犹疑,那我一天到晚真是什么都不用干了。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但我已经决定做了,在这个前提下,我就不想别的。”

三胖随之严肃地问他:“那如果你失败了呢?”

魏谦平静地摇摇头:“我不考虑这个。”

三胖急了:“你怎么能不考虑这个呢?你这不是瞎搞吗?来之前你考虑过这个张总吗?总有你想不到的事,你什么都不想,不觉得自己太轻率了吗?”

魏谦冲他笑了一下:“暂时的失败不是失败,只是意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有意外,我需要考虑的也是怎么弥补损失和利用意外带来的机会,没别的。”

三胖算是服了他这诡异的、近乎邪教信仰般的精神境界,认命地暂时挥别了他亲爱的小烤鸡,躺在了另一张床上。

魏谦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天,魏之远终于放假了——那意味着春节到了。

这个春节大哥不在,全家人都过得没滋没味。

只有新年钟声响起来的时候,魏谦的一个电话才打回了家,可是四下都是炸碉堡一样的爆竹声,魏之远连他说的什么时候回家的消息都没能听清楚。

少年挂了电话,开始正式思考起他注定坎坷的情路。

魏之远知道,他的感情太惊世骇俗,没有人能乍一听说就坦然接受的……何况还是大哥那样的人。

魏之远其实考虑过,如果他透出一点倾向来,大哥会不会碍着他的感受,多少会捏着鼻子了解一些,容忍一些呢,继而慢慢习惯呢?

那将是一个漫长的拉锯过程,而且魏之远没有会成功的信心。

少年在心事面前,人总会不由自主地多愁善感、踟蹰不前,何况这场注定了暗无天日的暗恋。

魏之远在这方面难得不自信,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大哥会不会像对待小宝一样对待他,肯为他一再退让,乃至于底线全无。

如果他于脆认为自己疯了呢?

如果他觉得这恶心得超出了他可接受、可退让的范围呢?

一声巨响,巨大的烟火在空中爆开,楼下的私家车给吓得“叽喳”乱叫,魏之远的耳朵被震得有些耳鸣,他情不自禁地偏了偏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他无法接受魏谦对他形同陌路,一想起这个,他那种源自幼年的、时刻担心被抛弃的恐惧感就会再一次把他淹没。

他必须要稳妥、平和、有效。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他认为自己首先需要营造一个潜移默化的环境,就像蜘蛛织网一样,得先有个大框架,而后循序渐进。

除此之外,他认为自己还需要一个队友。

魏之远把目光移到已经靠在沙发上睡了不知多少觉的宋老太身上,片刻后略过了她——她比大哥更难说服,说不定跟她解释明白整件事就很痛苦。

最后,魏之远的目光落在了小宝身上。

怎么……不动声色地,想办法让她站在自己这边?

魏谦这一走,连最后一个学期的开学报到都没赶上,是魏之远拿着他的学生卡到学校,替他注册完的。

这期间,魏之远活像罹患了神经病一样,在家里堆满了各种艰深难懂的书、资料和文艺作品。内容涉及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乃至于一些猎奇的艺术等等。

宋老太不识字,看见大部头的书就心怀敬畏,每次发现魏之远带着浅度的近视眼镜翻书的时候,她连经过都会蹑手蹑脚。

小宝却觉得她小哥哥有点不正常,在青少年堆里,业余时间里不踢球打闹的青少年显得都不怎么正常,哪怕是传阅闲书,传的也都是武侠玄幻、漫画言情一类,没有人会看这东西。

小宝觉得他太阴郁了,正好新学期的语文课上选读了卧轨诗人的作品,小宝看了以后心惊胆战,越发觉得魏之远有随时想不开的征兆。

她先是跟奶奶说了,可奶奶不信她那套,认为她自己不学无术不读书,所以也看不惯别人读书。

宋小宝第一次期盼大哥快点回来。

然而她一直等到了阳春三月,才再次见着魏谦的面。

正月底,当魏谦把几份协议一字排开地摆在老熊面前的时候,老熊用表情充分地说明了什么叫作“惊呆了”。

当时魏谦从那商业街里走过一圈,心里立刻就有数了。

他开始紧锣密鼓地考察,做市场定位,同时也给李风雅出了个难题——让他一定要去接触一下张总。

这把李风雅愁的,他是真不愿意和张总这样洋气的人打交道。

大过年的,头发都掉了一把,谁知此时,“老天爷”却给了他一个机会。

张总的儿子正在念初中,当地民风比较彪悍,初中小男孩经常是一语不合就能在路边抓挠着打起来,李风雅见到那小子时,他正被七八个小混混围着。

李风雅发财不忘本,逢年过节愿意和他的民工兄弟们混在一起喝酒吃肉,当时身边有好几条喝得微醺的汉子。但小混混打架,李风雅他们早看惯了,老李这把年纪,不再会“路见不平一声吼”了,他原本要视而不见地径直经过。

谁知就在这时,脑残的“受害人”大声自报身份:“我爸是大老板,我表叔是当官的!弄死你们,信不信?”

魏谦整天给李风雅施压,让他去接洽张总,巨大的压力几乎把李风雅弄出神经衰弱来了。他原本就对张总念念不忘,一听这话,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民工兄弟们跟着停了下来,伸长脖子看着。

老李思量了片刻,伸手一指:“大过年的,这都干吗?让他们别打了!”

他一声令下,几个小混混见此阵容先害怕了,互相看了一眼,打了个呼哨,跑了。

老李装作和颜悦色地把“受害人”拉起来一问,真是闭眼就有人给递枕头,这二头巴脑的小子就是张总那宝贝儿子!

那龟儿子蹦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直眉楞眼地伸手一搭老李的肩膀,没大没小地说:“哥们儿,谢谢啊!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有什么事我罩着你!”

李风雅心想:“这小兔崽子肯定缺心眼。”

同时,他脸上却哈哈一笑,豪情万丈地说:“不算事,都是缘分!”

三胖得知后,对魏谦感慨地说:“老李那孙子挺有两下子啊!能来事还有运气,福将。”

魏谦的声音被他自己咳嗽得嘶哑极了,然而一点也没有妨碍他高深莫测地对三胖冷笑,他说:“那帮打人的小崽子是我雇的。”

三胖:“……”

为防止他们出现显得刻意,张总那头,一直是老李在接触。

而邪魔歪道的小手段只是辅料,真正打动了张总的是以老李的名义递上去的一纸框架协议。

表面上这个协议是老李和张总双方的,老李出资占股25%,同时约定垄断了上下游的工程。张总作为明面上的大股东,占了剩下的股份,负责整个的项目操盘。

但张总没钱啊,于是这里引入了第三方的隐形股东,李风雅直到这时,才把魏谦他们介绍给张总。魏谦和张总之间签订了第二份协议,在整个项目的框架协议上和张总一方绑定;老熊作为不记名的实际股东,负责出钱;张总作为登记在册的名义股东,全权负责整个项目,包括拿地、走手续和销售全部的操盘工作,末了享受15%的分红权。

张总他们空手套白狼,玩了一回在当时极其前沿的“轻资产”概念,减轻了风险的同时,张总可以把周边住宅和商业街弄成一个整体,这是最吸引他的一点。

他之所以怎么也不肯卖商业街,就是希望能弄出这么一个地标性的、品牌的东西。张总是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他做梦都想在市中心挖出一块地,弄出一片他自己的王国一样的极具个人风格的建筑,可惜过于精雕细琢,才导致之前的项目周期拉得太长,乃至于资金链崩断。

交给他来操盘,在张总看来,比仗着关系摆弄个土地收点溢价,让他热血沸腾得多。

他和魏谦一拍即合,月底就拿下了用地协议,期间魏谦和三胖也没闲着,借助着张总这条桥,把所有的关系门路用酒瓶子铺了过去,平均一天两到三顿的酒,每天晚上回宾馆第一件事必然是吐个死去活来。

同时,他们跟着张总跑前期,盯规划,半夜爬起来研究一摞一摞的法律条款,草拟各种协议,送交专业人士审阅,各种测算和现金计划修改了一版又一版,打印出的废稿摞起来足有两尺来厚。

跟着魏谦这个工作狂,三胖那声称和节操一样永垂不朽的肥膘竟然一个月去了十斤,腰带松了个扣眼。

老熊也没想到,三千万,竟然让这俩孩子活生生地给啃下来了。

而魏谦原本想一直跟到项目开始预售、资金大笔回流的时候,反正大四下半学期也没课了,他交论文答辩的时候露个脸就够了,不过没想到最后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死胖子一语成谶,他的肺真的漏气了,咳嗽了一冬天,不负众望地转成了肺炎。

最后,他被老熊亲自赶来给拎了回去,扔在家里勒令休养。

魏谦非洲难民一样地回了家,被宋老太逮着了大呼小叫的机会,连着给吃了三天炖鸡,弄得他看见砂锅直恶心。

他这次回家,直觉魏之远不对劲,然而乍一看又和以往一样懂事用功,魏谦看了半天,也说不出这弟弟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到了周末,魏之远估摸着他的隐形同伙宋小宝要和大哥反应情况了,所以早早地如往常一样出门去上额外的课,把发挥的机会留给小宝。

宋小宝果然不负所望,心里憋不住话,魏之远一出门,她就偷偷跑过去跟魏谦说:“二哥可能是要得自闭症。”

“……”魏谦,“你还是看动画片去吧。”

“真的!”宋小宝指天发誓,“不骗你!不信你去他屋里看看!”

魏谦:“多大人了他还自闭症,不愿意搭理你就是自闭啦?我也懒得搭理你,我们都自闭?”

宋小宝和熊嫂子说好了,周末去她那学舞蹈,不能耽搁太长的时间,眼见大哥一点也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她跳起来拖起魏谦,死乞白赖地推着他一路到了魏之远屋门口,拧开门:“你自己看啊!不跟你说了,讨厌!我走了。”

魏谦对魏之远屋里有什么,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尽管魏之远那种越来越单薄的性格一度曾经让他挂心,但他仍然认为,那小子已经这么大了,一切都应该知道分寸。

在魏谦眼里,小宝和小远总是不一样的。

宋小宝毕竟是女孩子,让魏谦去理解她,实在是有些困难。她长得太显小,性格也不见得有多大人,魏谦有时候其实也知道,她也勉强能算是大姑娘了,好歹是知道要脸要面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遮没拦地随便说、随便骂,可总忍不住把她当成小孩看。

他对魏之远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魏谦看见他,偶尔会想起自己像他那么大时的光景,很奇怪地,他只会觉得魏之远“年轻”,却越来越不觉得他是个孩子了。

既然不是孩子,他也不想显得很多嘴。

所以魏谦打发走了宋小宝,就从外面带上了魏之远的屋门,径自走了。

晚上魏之远回来验收二货少女宋小宝的丰功伟绩,结果推门一看,就知道屋里没人来过。

他在屋里留了几个“扣”,用来判断他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事。再里头的就不说了,比较清晰明了的机关屋里就有俩——早晨他走的时候,书桌前的椅子是故意歪着放的,方椅子腿正好卡着一条地板缝,地板缝是他的参考刻度,如果有人要翻他的的书柜,必须会把那把怎么都碍事的椅子摆正或者挪开。

还有就是屋里面那一侧的门把手上被他贴了一层非常薄的塑料膜,塑料膜就像手机屏幕,平时会沾上人眼看不见的细小灰尘,所以手抓上去就会留下肉眼可见的清晰的指纹,有人进了他的屋再出来,当然要拉门把手,就会留下痕迹。

而椅子没有移动过,内把手和他临走时一样干净。

只有门缝里拴着的一根头发被拉扯断了,如果门是被轻轻推开的,头发会掉下来,直接崩断,代表有人蛮力推开过他的门,不大可能是大哥,多半是宋小宝那个冒失鬼干的。

而大哥……他大概是扫了一眼,赶走了小宝,又把门给他带上了。

至此,早晨发生了什么事,愣是让魏之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魏之远的心情瞬间就变得很复杂——他不是什么掏心挖肺的人,从某种层面上来说,甚至有点性子独,与人交往大多是面子活,真心实意的时候少。

他毕竟是感情上白纸一张的少年人,当他想把自己真实的一部分展示给大哥看的时候,始终是不可避免地心怀惴惴、羞赧乃至于有些忧虑的。

可魏谦竟然不看!

大哥的好奇心是都被狗叼走了吗?

魏之远有种深深的感情被浪费的感觉,无处着力的同时,他也不免心情微妙。

如果是小宝变得很不对劲,大哥也会在打开的门口止步吗?当然,小宝是女孩,随便翻她的东西肯定不大方便,可如果……她也是个男的呢?

魏之远缓缓地摆正了自己的椅子,在书桌前坐下。

魏之远和小宝两个人,一个省心一个不省心,大哥于情于理肯定是要多留意那个不省心的,而这会让两个人都不舒服,小宝认为哥什么事都针对她,整天找她麻烦,一点也不自由,而魏之远……

他觉得自己非常矛盾,当他为了那个人而尽可能地让自己尽善尽美的时候,那个人却反而不关注他了。

魏之远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无理取闹,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是乱的,可他无法平静下来。

如果他能平静下来,如果他能不再让这件事那么如鲠在喉地折磨他,恐怕那也不是什么割舍不了的感情了。

但凡他还有一丝理智,他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去扑这把火。

不过魏之远是个伟大的行动主义者,这条路走不通,他很快找到了第二个机会。

这天,魏谦正翻一份报纸的时候,魏之远从旁边经过,状似无意地指着某文艺版面上推荐的书目说:“这个挺好看的,我有,哥你看吗?”

魏谦正在家里待得无聊,欣然接受了这份推荐。

魏之远把书拿给他,耐心地等了一阵子。

魏谦对书籍没有任何尊重的概念,从来是看完随手一丢,要看时到处乱找,看到哪里就在哪折一个大角……和他对待袜子的态度差不多。

这个“好习惯”方便了魏之远观测他的读书进度。

等魏谦看完一本以后,魏之远又适时地如法炮制,拿了第二本给他。

魏谦鲜少有闲暇能坐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看书,这让他回想起高中那两年坐在教室里的日子……那差不多是他一辈子最轻松的日子了。

而魏之远知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再有一次,魏谦看完就会不问自取地到他屋里拿了。

这么着过了两天,魏谦果然如他所愿地自助取书了。

开始,魏谦是把书塞回去再随便抽一本,这么过了一个礼拜,魏谦逐渐把魏之远的房间当成了阅览室——魏之远那比他自己那屋干净整洁。

魏谦发现他的弟弟收藏的书非常玄,有一些是艰涩难懂的外文译本,云里雾里的叙事风格和狗屁不通的翻译都会对阅读造成障碍,显得非常枯燥。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绝不是因为晦涩难懂,其中一定有它的道理。

当一个人经历多了,当他对某些东西能心领神会的时候,那么不管对方在用哪种方式表达,他都能从中获得某种程度的共鸣或者异议,这两者是阅读能够继续下去的根本。

魏谦整整病了一个冬天,又没有得到正常的休息,即使仗着年轻恢复得快,此时也多少有些虚弱,先前心里一直绷着根弦的时候还能忍耐,眼下一松懈下来,他整个人的精神都好像跟着衰弱了下来。

坐的时间长了他会觉得有点累,所以有时候就会干脆躺在魏之远的床上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一会,说不定就睡着了。

魏之远这个人聪明过头,当然,聪明本身是好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会像自己身无长物、仅此可依仗一样,过分地迷恋和依赖他的聪明。他以为所有的事都可以通过合理的解释,得到一个必然的结局,好像他一手操控的游戏一样。

但是难道只要他足够聪明和谨慎,就能让地球在公转轨道上逆行吗?

他还不明白,什么叫作“尽人事,听天命”。

他也不知道,就在他自以为已经节奏精准地把大哥带进了他的精神世界,并准备在里面织网捕虫的时候,命运……不,或者说是神奇而无处不在的小概率事件就跳出来,嘲笑了他的自不量力。

有一天,魏谦在魏之远的单人床上补了个短暂的午觉,忽然腿抽筋,把他活活疼醒了。

魏谦为了把抽搐的腿筋抻开,就用已经抽变形了的脚顶住了床一侧的墙,用力把腿拉直,顶在墙上的脚就把原本紧贴在一起的床和墙之间踹开了一条一掌宽的缝。

魏谦原本打算翻身起来,把床给推回去,谁知无意中低头一看,他在那条巴掌宽的缝隙里看见了一本蒙尘的、做工精良的杂志。

魏谦想不出什么东西会掉到这里来,就手伸进床缝里,拍了一下土,捡起了那本杂志。

一本……唔,不怎么见得了光的杂志。

都是男人,都经历过一样的年纪,魏谦那时虽然累得像死狗一样无暇他顾,但也知道生理上急剧变化带来的躁动是什么滋味。

以魏之远这个年纪,收藏几本限制级的东西,虽说魏谦作为家长,看到了多少会觉得有点别扭,但作为大哥,他基本也能理解,只是有些尴尬。

怀着这样的尴尬心情,魏谦随手翻了两页,当那高清铜版纸图片,以连个马赛克都懒得打的坦诚,极具冲击力地撞到魏谦眼睛里的时候,他脸上的尴尬冻结了。

魏谦先是震惊,很快,震惊转为了迷茫和难以置信,到最后,他的表情简直是空白的。

一分钟之后,魏谦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原本有点缺少血色的脸一直涨红到了耳根。

他“唰啦”一下把杂志丢在旁边,怒不可遏地骂:“混账东西!”

此时正是下午,小宝和小远自然都去上学了,宋老太在隔壁睡午觉。她年纪大了,这两年耳朵越发地不灵敏了,睡死了过去,魏谦闹出这么大动静,也没能惊动她。

魏谦没收了这本杂志,困兽一样地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心里真是起火落火的,折磨得他嗓子眼都冒了烟,有心想咳嗽两声,又想起大夫说咳嗽伤肺,让他能忍就尽可能忍着,于是他硬生生地把咳嗽憋回去了,抬手摔了桌上的一个瓷杯子。

总之,魏谦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跳起来闹革命了,心火烧得最旺的时候,魏谦冲到自己屋里,挑了一条最硬最沉的皮带,准备一会等魏之远放学回家,必须要先给他来个三堂会审,只要这小子有胆子认,他就把这王八蛋抽成陀螺。

真是从小到大没打过,这是积攒到一起给他上房揭瓦了!

魏谦原本以为宋小宝已经是熊孩子的极致,没想到魏之远这个“从不出格”的好孩子在这等着他呢。魏谦又低头看了一眼摊开在桌子上的杂志,上面一群没羞没臊的男人正冲着他抛媚眼,此情此景再次气得他心肝一阵乱颤。

魏之远让他哥活生生地体验了一把心脏病人的滋味,魏谦的血管里像安装了十架机关枪,同时“突突”起来,他深吸几口气,感到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疼。

简直是……伤风败俗!

魏谦一屁股坐在旁边,恨不得掰开魏之远的脑子,看看那小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什么玩意占领了他弟弟的身体,来地球的目的是要干什么?

这些因为出离愤怒而乱七八糟汇聚到一起的情绪,最后终于通过毫无逻辑的整合,江流入海般地合成了一个念头——他决定要打死魏之远那个小兔崽子。

这件事东窗事发是在午后,魏之远一般晚自习会上到九点多,他从十二三岁开始就有晚上跑步的习惯,通常上完晚自习会自己顺便跑几圈,活动活动筋骨,等回来就差不多将近十点了。

当中七八个小时,足够让魏谦冷静下来了。

宋老太晚饭依然做得卖力,可魏谦没心情也没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就走了。

他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对着那本下午让他怒不可遏的杂志,终于开始用人类的脑子——而不是机关枪一样的心血管来思考这个问题了。

魏谦不知道这到底是魏之远的一时好奇,还是那孩子本人真的有这种倾向。

他想不出任何原因,也想不出任何理由。

先哲中,同性间也有超出友谊的感情,但魏谦一般认为,那都是他们研究学问研究痴呆了,神经病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他在现实并没有接触过这种人,对此毫无概念,只好依照主流的想象来妄加揣度,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人都半男不女,大多是让人看了就别扭的娘娘腔。

魏谦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脖子软嗒嗒地往后垂着。

“我们家小远,”他茫然地想,“打架稳准狠,从不捏兰花指,从不扭着走路,也从没有见过他对女孩子玩的东西有过任何不正常的兴趣……他怎么会是那种人呢?不可能的。”

真的只是好奇,不可能的……吧?

魏谦双手盖住脸,狠狠地上下揉搓几次,心理念道:愁死我了。

直到这时,他对宋小宝嘴里那句“二哥要得自闭症”才有了一点认识,小宝虽然毫无常识、表述不准确,但肯定是魏之远不正常的沉默和情绪不良才让她有此联想的,要么她好端端地干吗造谣呢?

还有那一柜子的书……整洁到近乎严苛的室内环境,门后贴着的光怪陆离的梵高画海报,无不凸显出某些不属于少年人的压抑和挣扎。

魏谦恍然发现自己的后知后觉,小远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难道不应该喜欢那些运动明星吗?有个性一点的也不过是崇拜一些科学家或者著名大富豪,哪个会把自己屋里活活弄成社会学图书馆?

他这个当哥哥的竟然还熟视无睹,完全没当回事!

魏谦简直怀疑自己身上有与宋小宝同志如出一辙的没心没肺。

晚上,魏之远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拎着外套进屋时,就发现大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是等着他。

魏谦:“小远,你过来。”

魏之远应了一声,觉得他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他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一时没想通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谦也不知道自己把他叫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他想开口问杂志的事,但问不出口。少年的目光澄澈而专注,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时候,显出一点可爱的温柔来。

准备好的皮带静静地挂在屋里,被魏谦盛怒之下失手打碎的杯子的碎片还包裹好了躺在垃圾桶里,而他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魏谦忽然站起来,抬手揽住魏之远的肩膀。

魏之远好像受到了某种惊吓,激灵了一下之后猛地一僵,随后又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好像既有些不安,又不舍得这样挣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解释:“哥我一身汗,我……”

魏谦用力拍拍他的后背,心里很酸,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放开了魏之远:“别太累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告诉哥,嗯?”

魏之远内心十分疑惑,不明白他唱的哪一出,可是本能地知道自己最好别问,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魏谦看着他回屋,重重地叹了口气,内心无比沧桑地跑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他有种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感觉,明明就是个小青年,操心的全是中年人的事,想起前两天老熊和他开玩笑说要给他介绍对象的话,魏谦愤愤不平地想:“我自己还没对象呢,都已经开始操心起这帮小崽子搞对象的事了,怎么活得这么扭曲呢?”

魏谦忍不住找仍在外地留守战场的三胖倾诉。

三胖好不容易这天晚上清静,早已经睡得人事不知,被他一个电话野蛮地拖出了梦境,当场恨不得和魏谦割袍断义。

魏谦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这么唉声叹气弄得三胖十分不习惯,三胖扑棱扑棱脑袋,醒醒瞌睡便问:“怎么了谦儿?你那肺炎扩散啦?”

魏谦无比纠结地说:“三哥我跟你说,小远这小子……这小子……唉,他可能要出格。”

三胖以为什么大事,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哈哈”大笑起来:“出格?哈哈哈哈,大半夜的别跟三哥逗闷子,天底下有几个出格能出过你的?你逗死哥哥了。谦儿,哎哟喂我都不困了——你知道我听这话什么感受吗?就跟那梁山好汉李逵迈着小碎步跑到他宋江哥哥面前,嘤嘤嗡嗡地说‘山下有土匪劫道,人家怕怕不敢走’一样啊!”

魏谦:“……”

他停顿了片刻,对着话筒喊了一句:“你大爷的死痰盂儿。”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独自一人惆怅去了。

第二天魏之远下了晚自习,如往常一样来到了学校体育场,把书包一扔,热身片刻后打算跑两圈,正在扭脚腕,无意中一抬头,险些把脚扭了——魏谦正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在看台上看着他。

魏之远:“哥?”

魏谦清了清嗓子:“嗯,我……咳,我过来锻炼身体。”

魏之远匪夷所思地打量了他片刻,迟疑不定地说:“那……那行吧,你慢点别呛风,医生不是不让你剧烈运动吗?”

结果果然就没有剧烈活动,魏之远这天的速度足足比平时慢出了一倍多,俩人一路绕着操场溜达,不时被放学回家穿越操场步行的同学超过,最后魏谦终于忍受不了了,退下来站在一边:“你去吧,我在这等会你。”

魏之远跑完步,推着自行车,和魏谦一起缓缓地走了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过了不知多久,魏之远突然听见魏谦说:“小远,你在哥这,跟小宝都是一样的。”

魏之远抬起头看着他,魏谦却把目光移到一边,似乎不习惯扮演这种语重心长的角色。他努力回忆着学校里的老师是怎么做的,放缓了声音,尽管已经尽力了,语气却依然显得有些生硬:“小宝……她老出幺蛾子,我不得已,平时多管着她一点,你比较懂事,所以……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没有偏着她,你就跟我亲弟弟一样……唉,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魏之远其实不知道,可这不妨碍他享受大哥难得一见的温情。

他突然停下来:“哥,我能抱抱你吗?”

魏谦:“……”

魏谦觉得有点肉麻,可生怕伤到他幻想中的少年人那颗“纤细敏感”的心,于是压下自己的别扭,答应了。

魏之远一把把他抱了个满怀,搂得紧紧的,把脸埋进了魏谦的颈窝里,闭上眼睛,嘴唇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了魏谦的脖子,落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触碰。

魏谦本能地一激灵,然而他认为这只是意外,不想显得反应太大,只好默默地忍了。

两人一路回了家,刚开门,迎面却飘来宋老太怒不可遏地吼小宝的声音:“你每天都在干什么?都在干什么?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别扯淡!我不相信!”

小宝的书包掉在地上,有几张纸飘得到处都是。她抬头瞥见魏谦回来,先哆嗦了一下。

魏谦无力地往门边一靠:“祖宗们,这又是哪来一出‘嘣噔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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