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我们失去了马国亮先生。
马国亮生于一九〇八年，如果还活着，是九十五岁的老人了。他是广东人，但与香港有很深的缘份。他中年在香港，曾以左派的罪名被驱逐出境，不到五年，又以右派的罪名在上海成为罪人。把他划为左派的是港英，把他划为右派的是北京。十年后在“文革”中，更被判为美蒋特务，只因他于抗日战争时期在昆明美军总部做抗日宣传工作。事后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左派复右派，抗日该劳改，欲辩已忘言，我自逍遥自在。”
他是小说家，又是散文家，但使他名气更大的，却是《良友》画报的编者。《良友》前后有五任主编，他是第四任，为期十年，任期最长，那是抗战前夕和初期的动乱的十年。
《良友》是一份综合性画报。在中国，是画报的始祖；在世界，也是居于先进之列的，比自称世界最早的画报、美国的《生活》杂志还早了十年——一九二六年就创刊了。它用图片记录了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中国的形象。
《良友》先在上海出版，抗战后在香港出版。晚年，马国亮在香港把他对《良友》的回忆写成了一本书《良友忆旧——一家画报与一个时代》，生动地记录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许多有意义、有趣味的故事。画报是反映时代的形象的，从《良友》的种种旧事，也就可以看到中国的种种情景。文章写得平实，却引人入胜。
马国亮是在中英达成协议、香港在一九九七年要回归中国以后的九十年代，才由上海再来香港的，驱逐令已经失效。在香港住了几年，他就移民到美国，在旧金山湾区定居，他夫妇俩与儿女都在那边。儿子教人拉大提琴，女儿教人弹钢琴。夫人马思荪是小提琴家马思聪的妹妹，更是有名的钢琴老师。
他年纪虽然渐渐大了，但身体健康不错，只是有一年，听从一位中医师的教导，服了一种中药，据说可以有利于步行，但因此却反而得了一个不良于行的毛病。他虽回到北京求医，却不见有什么起色。
他住在旧金山湾区邻近硅谷的圣荷西，两夫妇每天外出散步，一天忽然在路上跌倒。夫妇两人未跌倒的去拉跌倒的，结果两人都跌倒了。幸有路人经过，才把他们搀扶起来。
他们有时以打麻将消遣，马国亮精神不足，打了几圈，就要停下来睡一觉，然后再打。
他原是在香港复刊的《良友》上写这本回忆录的，到美国后，把稿子带给北京《人民日报》名记者李辉，希望他联系出版。李辉受托，感到有责任、有义务满足老人的愿望，让他在有生之年看到这本回忆录，赶在去年一月份出了书，可惜他已经等不及，在书出版前，就已长逝了。
我因此记起，郑超麟老人的三大本《史事与回忆》，也是想赶在一九九八年他九十八岁大寿前出书的，结果只差几个小时，书从香港由专人赶送上海，还是等不及送到眼前，他就闭目而逝了。
作者自己看不到，读者终于看到了。虽是憾事，仍是好事。
二〇〇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