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底，在沈从文诞生一百周年的一个纪念讲座上，见到了从北京来的邓友梅。闲谈中，他说：“公刘病了，躺在合肥的医院里，情况很严重。”这顿时使我记起了十几年前在北京见到他和他那相依为命的女儿小麦的情景。因为挂念他，想写封信问候，不料一个月后，在《大公报》上就看到邵燕祥《忆公刘》的文章，才知道他在去年年底已经去世了。
公刘是著名的诗人，但他是以杂文家的姿态出现在文坛上的。最早看到他的名字，是在香港的《野草》这本杂文刊物上。他原在上海干学生运动，任全国学联地下机关刊物《中国学生》的编辑，后来遭到国民党的追捕，站不住脚了，从上海来到香港，初时就是投奔《野草》的秦似。后来，《文汇报》在港创刊，他负责编副刊彩色版。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后，他回去参军，随二野到了云南，成了解放军军中的文艺工作者。
云南有名的《阿诗玛》，是他和几位朋友一起整理成长诗而扬名于世的，他还写了电影剧本《阿诗玛》。此外，他又创作了长诗《望夫云》。阿诗玛是云南撒尼族的传说人物，一位聪明美丽的姑娘，反抗统治阶级，追求幸福生活，争取婚姻自由，终于不幸牺牲。公刘他们创作的长诗清新优美，实为名篇。
五十年代初，公刘因牵涉到胡风案件受审查。后来的“反右”，他也不能幸免于难。又过了十几二十年，“文革”结束。七十年代末期，他的长诗《尹灵芝》才可出版，他也被调到安徽作家协会去，这可能因为他是邻近安徽的江西南昌人的缘故。
公刘，这名字有点怪，莫非是刘公被颠倒了？
不，这名字来源甚古，古得和《诗经》有关。《诗经·大雅》里就有《公刘》篇。
公刘是古时候周代始祖后稷的曾孙。在夏代，后稷的儿子不幸被免掉了农官的职务，逃到戎狄，传至公刘，迁居到邠，大兴农事。周室因此兴盛。夏商之后，于是有周，也就有了《诗经》中的《公刘》篇，歌颂这位英明能干的祖先。
公刘回大陆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联系，是后来我去北京幽居时才见到他的，那已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一天，忽然有一位颔下有须的人，带了一位女孩子来看我。乍看，那人似乎有点像柳亚子，但不可能是他，柳亚子总是穿上一袭长衫的，那人穿的却是军服。多看了几眼，才发觉原来他是公刘，那胡子几乎使我不认得他了。那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儿小麦。公刘被打成右派分子后，妻子离他而去，把女儿推给了他，父女两人于是相依为命。小麦也是个作家，在合肥的《安徽文艺》任编辑工作。
我当时有个习惯，专门收藏作家的书法。我把一张朵云轩出的萝轩变古笺请他写上几个字，后来他送还给我时，上面写了七个字：“南海自有观世音”，另有两行小字：“以此聊慰老友史林安”，史林安是官方赐给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问他，现在当然是欲问无从，此意永难解了。
二〇〇三年三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