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赵青在云阳的城楼上,接见了全体军民。她身着长公主的冠冕,高耸的发髻上簪着一支凤凰的金钗,那是当年萧太后从云阳嫁入寿安时,萧宪亲手为她打造的。她离开寿安的时候,萧太后亲手把它簪在了她的头发上,说,那是她心中最贵重的一枚的发簪,寄托着她最难忘的青春年华。
在萧复的陪同下,赵青绕着城墙徐徐走完了一圈,让四面八方的军民都瞻仰到了,她所代表的赵国皇室的威严。萧复在众人的面前宣读了赵德的圣旨,册封赵青为云阳长公主,执掌云阳的军政大权。
云阳城墙上旌旗招展,鼓乐齐鸣。城墙上的赵青,就像是一尊从九天而降的神女,高贵光华的风采让人不敢直视。“必胜”的呼喊声在城中一浪高过一浪地响起,浩浩荡荡地传到了周军大营中,显得格外刺耳。
赵青走过修复好的东门时,停下了脚步,眼神凝重地看着远处绵延的周军大营,问萧复:“周稷伤势如何?”
萧复说:“秦将军的箭法百步穿杨,公主放心,周稷的伤在战场上看着吓人,但他的性命不会有碍。听说他昨晚就已经醒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他的父帅萧宪在前不久与周军的战斗中,被刀斧加身而死,直到如今,尸首还在周军的手里。他渴望用周稷的性命为父帅复仇,但他知道,他不能因为个人的恩仇,破坏了赵青的全面计划。
赵青明白萧复的情绪,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从小到大,每当她身边的亲人因她的病况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她总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浑话,来缓和气氛。但此时,她什么玩笑也说不出口。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痛在萧复的身上,不是她三言两语可以消解的。她只好轻轻拍了拍萧复的肩膀,说:“咱们的血仇,总有一日会同周人连本带利地讨还回来的。”
萧复应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赵青说:“周稷日后若有任何消息,都要报给我知道。”
萧复说:“公主放心。”
一直在大营门口远眺云阳城的周稷,自然也看到了城墙上的赵青。有一瞬间,他觉得他们似乎正四目相对着。李仪走了过来,给周稷披上了披风,又递过来一张纸,说:“这是探子刚刚送来的,青公主的画像。”
周稷展开画纸,低下头瞧了一眼。画上的女子一袭红色的戎装,眉清目秀,英气逼人,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却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他看了半晌,又默不作声地折起了画纸,对身边的李仪说:“扶我回大帐吧,我写一封信给青公主,约她在城外长亭一见,你亲自把这封信送到云阳城。”
李仪吃惊道:“殿下觉得,青公主会来?”
周稷目光深沉地凝望着云阳城,颇有信心地说:“赵国国内形势复杂,战乱迭起,他们不会想和我们在云阳城久战。他们这么处心积虑地给本王一个下马威,难道不想借着大胜的势头,好好跟我谈一谈吗?”
李仪想:“是了,是了,打完了不谈,不是白打了。”
李仪揣着周稷的亲笔信到云阳城下的时候,守门的官兵果然十分配合,没有多问便放他进城,领他去了城中刚刚挂上牌匾的云阳公主府。
公主府原是萧氏旧宅,是萧太后兄妹从小长大的地方。后来为了公务方便,萧宪带着全家都搬进了云阳帅府,旧宅便空了出来。赵青既已成了云阳的掌政公主,萧复便主动提出将萧氏旧宅改成公主府,又亲自督促工匠,连夜赶做了一块公主府的匾额挂上。
公主府由黎木从寿安带来的一千禁军护卫,萧文又从帅府调来了好些仆人。李仪一路走去,见众人都精神振奋,严守号令,不由感叹赵青在云阳城中如日中天的威望。
李仪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羞辱,便被领到了赵青的面前。她正在正厅中和众臣议事,见他进来,便停下了口中还未说完的话。
云儿从李仪的手中接过周稷的亲笔信,递给了赵青。赵青展开信,看了一眼,便抬起头对李仪笑着说:“英王殿下真是殚精竭虑,不多休息几天,好好养养伤么?”
李仪见赵青一张口便戳周稷的痛处,便不卑不亢地说:“殿下南征北战,这点皮肉小伤,并不要紧,多谢公主挂怀。”
赵青自然知道周稷的皮肉伤不要紧,她在战前就吩咐了秦左:“让英王挂点彩,杀杀他的锐气,千万别真的闹出人命来。”秦左得了令,自然一丝不苟地亲自执行了。
赵青轻轻点了点头,说:“那便好。你回去告诉殿下,本宫明日一定按时赴约。”
萧复不知道周稷的信中写了什么,听到“赴约”二字,心中一紧。他见赵青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好当着众臣的面问她,便把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仪没想到赵青竟然答应得这么爽快。他脑子里本来翻来覆去,想了许多舌战群雄的话,竟然一句也没机会说出来。他问:“公,公主答应了?”
赵青笑道:“那不然呢?莫非李大人不想我答应?”
李仪赶紧俯身一躬,道:“不是,不是,公主答应了自然好,臣也能回去交差了。臣谢过公主,臣告辞。”
李仪走后,萧复问道:“公主明天要去见周稷吗?”
赵青点头道:“这位英王殿下得了当头一棒,此刻说不定能冷静下来,稍稍收起他的狼子野心,好好地跟我们谈谈了。”
萧复说:“周人狡诈,公主让我带一队军士同去吧,免得他们对公主不利。”
赵青伸手拦住了萧复的话头,说:“周稷在信里说了,他会只身前来。况且长亭就在城外不远,如果发生冲突,我们的人会比周军更快赶到。他选这么个地方,就是想表明,他没有想对我不利。你身担守城重任,不宜轻易离开,我带着黎木去就可以了。”
萧复知道赵青不是个轻易改变决定的人,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那让萧文带一队人马在城门口等着公主吧。”
对于这个提议,赵青倒是没有拒绝。
匆匆忙忙的一天很快过去了,太阳的余晖消退后,天边腾起了滚滚浓云。云儿看着阴沉的天色,眉头紧紧地揪在了一起。赵青每每听到雷声都会头疼欲裂,五内俱焚,仿佛噩梦中来自地狱深处的烈火在焚烧着她的心血。一拨又一拨的太医们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能治好她的毛病。最后太医们众口一词地说,她这是心病,药石无效,只有心药可医。可是,世上哪有什么心药?所以这么多年来,雷雨交加的日子,都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往常在宫里,每逢这种时候,萧太后和赵茗都会陪在她的身边,可现在,她的身边只有云儿。
云儿点上了灯,轻轻地走到了赵青的身边,说:“公主,今晚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我给公主熬了点安神的药,公主吃了早些休息,好吗?”
赵青放下手中的公文,看了一眼窗外风中如鬼影般摇晃的树枝,脸色有些苍白。很快,她又转过脸,微笑着安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停了停,她又说,“委屈你了,好好的寿安不能住,却来照顾我这么个不争气的病秧子。”
云儿的眼中满是深厚的情义:“公主一个人来云阳,我要是不跟着,茗公主怎么会放心呢?况且,我自小同公主一起长大,公主对我这么好,能陪在公主的身边,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赵青捏着云儿的手,不怀好意地戏弄道:“云儿,你说你这么贴心,将来我可怎么舍得放你嫁人啊?”
云儿立刻把手抽了回来,佯装怒道:“都这时候了,公主怎么还有心思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来戏弄我?”
赵青无奈地摊了摊手,转头看向窗外黑灰色的天空,眼神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恐惧,喃喃地说:“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今晚又是一个雷雨夜,我失魂落魄,怕得要死?”她苦笑了一声,“是啊,我确实怕得要死。”
云儿皱了皱眉,心里长叹了一声。她又说错话了,既然赵青想用玩笑来掩盖心底的伤疤,她便该顺水推舟地同她玩笑几句。赵青的痛苦,旁人终究体会不了,也分担不了。想了想,她还是真切地说:“公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赵青轻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担心。”
晚饭后不久,雷雨便如约而至,轰隆隆的雷声让赵青的脑海中炸裂一般地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摇晃不止。每一道闪电,都像是一柄利刃,刺进了她的心里,让她为之震颤,仿佛心底深处的某种恐惧呼之欲出,将她整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直到整个肉体不再属于她,脑海中只剩下唯一的一丝意识:“老天啊,让我解脱吧。”她曾以为自己惧怕惊雷是因为年幼,心智不健全,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岁月的洗礼和数不胜数的大风大浪的日子,她每逢雷雨夜便头痛的症状,似乎逾发加重了。
赵青怕外人看到她的病况,乱了军心,便千叮咛万嘱咐云儿关紧了门窗,又用布条堵住了自己的嘴,免得情绪失控的喊叫声传出去。云儿独自陪在她的身边,焚起了重重的安息香,抱着她颤抖不止的身躯,为她一遍又一遍擦去了瓢泼倾泻的冷汗。好在下半夜的时候,雷雨终于停了,赵青在精疲力竭和安息香的双重作用下昏昏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