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见长宁宫已经被禁军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侍卫宫人们都被拿下了,再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便微微侧身,对身边的陈华说:“陈将军,你去正阳宫见皇后吧,宫中防务大事还需要你亲自去办,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陈华恭恭敬敬地朝赵青作了个揖,便转身走了。
皇城里的打杀声渐渐小了下去,赵青抱着胳膊在长宁宫外不急不慢地踱着步子,既不进去,也不离开。
僵持的气氛持续了一个时辰,直到太子赵德的贴身宫人梁一一路小跑到赵青的身边,伸出手中的一枚龙纹玉佩,贴着她的耳边小声到:“齐王和裕王都已被太子殿下拿下了,公主放心。”
赵青扫视了一眼齐王的龙纹玉佩,心里一松,扬了扬嘴角,理了理衣襟,对梁一说:“你同我一道进去吧。”她一步迈进了长宁宫门,看了一眼宫院一角被俘获的宫人,然后面向长宁殿,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那道门的背后,便站着她的父皇,她一生从未直面过的人。她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于是殿门便被禁军从外面撞开了。
皇帝一身睡衣,手持佩剑,怒目圆瞪。他的身边倚着青丝散乱的陈贵妃,地上还跪着早已哆嗦得站不起来的三元。
看到门口的赵青独自一人,既没有太子压阵,又没有皇后撑腰,显得格外柔弱,陈贵妃不知哪里忽然有了力量,两步冲上前来,指着赵青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小贱人,陛下在此,你还不跪下?”
赵青看着狐假虎威的陈贵妃,眼神中满是鄙视和不屑。陈贵妃的心里忽然又虚了下来。在她的印象中,赵青因为常年病痛,足不出户,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偶尔出现在宫宴上时,眼神都是怯生生的,像是受了惊的小猫。她从来没有在赵青的眼中,看到今日这般凛冽而坚毅的神采。虽然心中犯着嘀咕,她还是不甘心地又对院子里的禁军喊道:“赵青谋反,十恶不赦,陛下有令,将她拿下的人有重赏!”
院子里又是一阵安静,连被俘虏的长宁宫人都只敢偷偷拿眼看看,不敢吭声。这些在宫里伺候了多年的下人们,别的没有,眼力还是不缺的。赵青如今的气度和排场,哪里还是一只随随便便让人呵斥轻贱的病猫?此刻长宁宫里谁说了算,还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赵青的眼光掠过陈贵妃,落在了皇帝的脸上,然后沉声说:“来人,把这个秽乱宫廷的疯妇拿下,堵上她的嘴,听候发落。”
两个禁军士兵立刻上前,左拉右扯地把陈贵妃拽到了一边,摁在了地上,还没等她骂骂咧咧两句,便拿麻布堵住了她的嘴。侍卫们的身份地位虽然比平民百姓高了不少,但同宫里的贵人们比起来,就矮了不止一个层次。眼见着昔日高高在上的陈贵妃落得阶下囚的下场,他们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却幸灾乐祸,于是拉扯了一番,动作粗鲁至极,毫不怜香惜玉。
皇帝阴郁的眼神从长宁殿里透出来。他见陈贵妃刚才狐假虎威的一番训斥,对赵青和院子里的禁军没有起到半点效果,心里顿时也虚了。赵青穿着大红的戎装,英姿飒爽,身材虽然单薄,却并没有弱不禁风的模样。更让皇帝觉得心悸的是,她眼神冷淡疏离又平和笃定,丝毫没有往日的温柔和怯懦,让他觉得打心底里生出了一丝寒颤。
赵青不急不忙地进了长宁殿,对着地上的三元说:“你出去吧。”
三元抬起头看了看赵青,又扭头看了看皇帝,踟蹰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听赵青的话。听到皇帝说“你就在这里,哪都不要去”,他朝门口退了两步,趴在了门口的地上。
赵青见状,似乎并没有生气,只是向梁一使了个眼色。梁一便招呼进来两个禁军士兵,将三元拖了出去。三元倒也没怎么挣扎,似乎吓得不轻,整个人瘫在了地上,被一路从大殿拉到了院子里,同那些被俘虏的长宁宫人们看押在了一起。
大殿里一时没有人开口,空气都像是凝固了。皇帝与赵青四目相视了半天,见赵青没有说话的意思,便抬起剑锋,指了指她,说:“你不是有话同朕说么?说吧。”
赵青笑了笑,说:“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父皇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么?还是父皇来问我来答吧,这样更方便。”
皇帝没有兴致同赵青拐弯抹角,便单刀直入问道:“皇后和太子是不是都谋反了?皇城是不是你们的了?”
赵青答:“是。”
皇帝见赵青答得如此干脆,连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不由热血上头,怒斥道:“大胆!你们这些不忠不孝的反贼!”说着,他举起剑便要砍向赵青,却被梁一一把夺了剑。
赵青不卑不亢地说:“父皇身边奸臣妖妃环伺,我们不过是激浊扬清,清君侧罢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脸色格外阴鸷:“你们暂时控制了皇城又如何,寿安城里有的是忠勇的臣子,自会来救驾。你们得意不了多久的。”
赵青似笑非笑:“忠勇的臣子?父皇以为那些谗佞之人口中的忠心,是真的忠心么?父皇真的觉得,他们会冒着被灭族的风险来救你吗?”
“哦。”她停了停又说,“若你口中的忠勇之人指的是齐王,还是不用指望了,他已是太子殿下的俘虏了,来不了的。”
皇帝知道,臣子们所谓的忠心,不是忠于皇帝,而是忠于皇帝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如果太子谋反成功了,便是新帝,朝里的大臣们自然是迎风倒的。他唯一的指望,确实是齐王,毕竟齐王赵桓和太子赵德早就到了一山难容二虎的地步。他估摸着,从禁军造反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他不相信英勇无敌的赵桓会这么快就败给了志大才疏的赵德,觉得赵青多半是在诓骗他,便轻蔑地说:“齐王府院墙坚固,府兵强悍,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你们攻下来?恐怕,齐王已经在来救驾的路上了吧。”
赵青知道皇帝不会轻易相信她的话,便朝梁一使了个眼色,他便将赵桓的龙纹玉佩递了过来。皇帝看到玉佩,整个人瞬间便僵住了,心里绷着的最后一根弦忽然断了。很快,他又急切切地问:“你们把齐王怎么样了?啊?”
赵青语气轻松地说:“还能怎样?自然是关起来了。不过父皇放心,太子殿下如何处置齐王,自然还要看父皇的意思。父皇若肯写下退位诏书,让太子即位,齐王便能好好地陪着父皇,去西山行宫安享晚年。”
皇帝被赵青的话激怒了,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休想!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太子要想篡位,就让他先杀了朕。朕倒要看看,他怎么堵得住天下万民悠悠众口!”
赵青道:“父皇想多了,天下人在意的不过是幼有所养,老有所依,一日三餐,生老病死。况且,无论父皇愿不愿意,太子殿下都会拿到父皇的退位诏书,不过是亲笔和代笔的差别罢了。太子殿下即位,册封父皇为太上皇,奉养在西山行宫,好吃好喝供着。这样的生活,比起父皇治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芸芸众生来说,已是天壤之别了,天下人又怎会有异议?不过,对父皇来说,一封亲笔诏书,便能换回一个心爱儿子的性命和一个平静安宁的晚年,这个交换并不吃亏。”
赵青缓缓地走到案前,从怀中掏出一道空白的诏书,平铺在案上,回过头,对皇帝说:“父皇,要不了多久,天便要亮了。我虽有耐心,老天却等不了。父皇是自己写退位诏书,还是由我代笔?”
此时的皇帝,就像是一头囚笼中的困兽,一面心有不甘,一面无计可施。他的脸上由愤怒到仇恨再到哀怨转了一圈,最后说:“朕真是瞎了眼,怎么宠信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整日居心叵测地在朕的身边装模作样,其实心里却比蛇蝎还毒,处心积虑地谋夺朕的江山。你们简直是十恶不赦!”
赵青觉得皇帝的话十分讽刺,他虽是她的父皇,但宠信二字是万万谈不上的。同样是宫里的孩子,她们兄妹三个,从小到大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里比得上陈贵妃的孩子们那样恣意飞扬?
当年宋国遣使来赵国,为太子宋承求娶公主。赵茗身为赵国第一美人,萧皇后的掌上明珠,却生生让陈贵妃的女儿赵安压了一头,抢去了宋国太子妃的位置,以至于她被全宫耻笑了大半年,有苦难言。
可是,即便她们夹着尾巴做人,太子还是常常遭到皇帝的训斥,而她和赵茗也备受冷落。无数个夜晚,她在噩梦中被烈火焚身而死,惊醒后,却发现自己身处黑暗冰冷的正阳宫中。她不知道,噩梦中狂暴的烈火和皇宫中无边的黑暗,哪个更让她惊恐和绝望。
一时间,赵青忽然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她的父皇消磨殆尽了。他虽给了她生命,也给了她快二十年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生。她不欠他什么,也实在是忍够了。她拿起桌子上的笔,递向皇帝,忽然换了针锋相对的口气,说:“自我有记忆开始,陛下对我们兄妹从来只有天子之怒,何曾有过父子之情?你忌惮云阳萧氏的威名,又指望他们为你守住江山。你一边利用着他们,让他们为你浴血疆场,一边又把自己的无能,发泄在母后和我们兄妹的身上。我们母子何曾负过陛下,云阳萧氏何曾负过陛下,凭什么要平白忍受这么多年的屈辱?陛下对我们,从来只有利用和忌惮,何曾有过一丝亲情?如今陛下和我谈宠信,不觉得可笑么?”
皇帝心中最大的逆鳞被赵青毫不留情地撕开,恼羞成怒,赤红着眼睛,跺着脚道:“放肆!你放肆!”
赵青毫不在意皇帝的愤怒,接着说:“天下已在太子殿下的掌控之中,陛下大势已去,再多愤怒和叫嚣都是无用的,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吧。退位诏书我已经为陛下拟好了,陛下只需要手抄一份便好。太子生性仁德,并不想杀齐王,也不想苛待了陛下,但若陛下不肯写下退位诏书,让太子继承大统,那便是逼着太子断了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如何选择,陛下还是尽快决定吧。”
皇帝被赵青的疾言厉色震住了,他从来不曾见过赵青如此冷酷和强硬的模样。对峙了片刻,他的声音忽然软了:“那贵妃呢?你们要怎么处置她?”
赵青冷淡地说:“陈氏以妖媚之性情秽乱宫廷,早该做成人彘,以儆效尤。陛下实在不必为此等贱婢费心。”
皇帝见赵青回绝得如此干脆,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便咬了咬牙,低声道:“好,你们想要的诏书,朕可以写。但朕怎么知道,你们拿到诏书,会遵守诺言呢?”
赵青看着皇帝,沉默了片刻,四下打量了他半晌,然后轻轻笑了一声,平静地说:“我云阳萧氏,向来光明磊落,言出必行,犯不着和陛下使这样不入流的小伎俩。何况陛下走到如今的田地,自己的性命都握在我们的手上,除了相信我们,似乎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吧。”
皇帝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君临天下几十年的威严,在赵青的面前,显得无比虚弱和黯淡。终于,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挪到了书案前,拿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