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音：
蒲松龄，一位天才作家，40多年的结晶，孤独寂寞中的畅想，《聊斋志异》，400多篇，神鬼妖狐的世界，亦真亦幻的梦境，《说聊斋》。
一部《聊斋志异》，一部亦庄亦谐，谈狐说鬼的作品，它被称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短篇小说集，里面描写了很多神、鬼、狐、妖的形象，创造了仙界，鬼界和妖界的三界演义，在蒲松龄天马行空的想象下，这些神鬼狐妖为什么在很多作品中成为了主人公？如这些写花妖狐魅的文字竟能令人走红世界，这些神鬼狐妖在作品中有什么魅力呢？
马瑞芳：
大家好，咱们都知道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一本写神，写鬼，写狐，写妖的作品，所以我们要探讨一下他怎么写的神鬼狐妖。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在康熙18年初步成书的。蒲松龄写了一个《聊斋自志》，他说了这么两句话，他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干宝”是东晋的一个文学家，他是写志怪小说的，所以他被称为“鬼之董狐”，就是给鬼写历史的人。他的《搜神记》，以及传说是大诗人陶渊明写的《搜神后记》等等，大概三十多部小说，是志怪小说的早期作品。经过了唐代，大家知道唐代的诗歌非常繁荣，但是唐代的小说也非常繁荣。经过唐传奇的发展，到了《聊斋志异》这本鲁迅先生称为拟晋唐小说的书。怎么叫拟晋唐小说呢？就是模仿晋代《搜神记》这样的小说，模仿唐传奇里面那些小说而创作的《聊斋志异》，志怪小说就到了它的艺术顶峰。那我们就要问了，什么叫志怪？志怪这两个字最早是见于《庄子》，庄子说：“齐谐者，志怪者也。”就是齐谐这个人是个写志怪小说的人。写志怪，志什么怪呢？非常之人，非常之物，非常之事。这就是志怪的基本的内容。如果我们用现代文艺理论的术语来说，就是作家在他的作品当中创造了一个超现实的他界，而且把它当现实世界来描写。这个超现实的他界，前辈作家创造了三界：神仙和他的神界；鬼魂和他生活的幽冥界，咱们俗话叫做阴界，阴司，阴曹地府；妖魔和他生活的妖界。前辈作家三界都创造了，而蒲松龄《聊斋志异》把它发展到顶峰。我们看看蒲松龄怎么写这三界。
画外音：
蒲松龄用笔来抒发心中的感情，在他的笔下，现实与虚拟，天上地下，几乎没有了界限。前辈作家创造的星汉灿烂的神仙世界，古代神话中的不沾人间烟火的飘渺仙境，到了蒲松龄笔下却陡然递转，让紫气仙人向人间回归。仙界中的仙女竟然会和人世间的浮浪子弟结婚。《聊斋志异》中的仙女们为什么不再超然物外呢？
马瑞芳：
先看神界，前辈作家他写的神界存在于天宫，存在于海底龙宫，存在于深山洞府。这些地方是一个不老不死的乐园。那里有香花，有瑶草，有玉液，有琼浆，到了那里，人就获得了永恒的生命，可以享受永远的欢乐。
有一个大文学家叫吴君，他在他的小说里面创造了一个模式，叫做“愿做鸳鸯不羡仙”。我愿意跟心上人过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宁可神仙都不做。所以出现了很多仙女到人间来找男子做丈夫的故事。而到了我们的《聊斋志异》当中，人不需要到天宫去寻仙了，人不需要到龙宫去寻仙了，随时都有仙境出现。
画外音：
仙境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存在于虚无飘渺的神话世界。仙界怎样才能随时出现？天上地下的神仙，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飘飘乎遗世而独立”，御风而行。但在《聊斋志异》中，神仙不再物我两忘，远离红尘的喧嚣，他们开始从仙山洞府来到凡俗的世界，帮助穷人改变命运。这其实有深刻的意义，因为封建时代，穷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现实中不能实现的欲望只能在幻想中实现了。而《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就用天马行空的想像让仙境随时出现。
马瑞芳：
这个仙境怎么出现呢？叫做点化的仙境。有一对男女，这个女的被一个有钱的人抢到宫里面去了，他的恋人非常思念她，但是没法见面。这个时候有一个道士穿了一个宽大的道袍，他把这个男的装到他的道袍里面，带到宫里面。趁着下棋的时候，一扫，把那个女士扫到他的袖子里面，两个人就在这个袖子里面。这个袖子是个什么样呢？是一个光明洞彻的房屋。两个人就在这儿同居，两个人就生了一个儿子。蒲松龄自己都说了，这个地方既冻不着又饿不着，还没有人来催税，干脆在这儿终老算了。所以蒲松龄笔下的那些仙人，那是来关心贫民，来和贫民结合。他写的最好的一个故事，恐怕大家都知道，叫做《翩翩》。
《翩翩》是写的一个叫罗子浮的一个浮浪子弟。所谓浮浪子弟就是不务正业，赌博，嫖娼，而且他嫖娼的结果是长了一身恶疮，全身都溃烂了，被妓院把他轰出来了，只好在街上讨饭吃。他讨饭大家还讨厌他，因为他长了一身恶疮。但是他不敢回家，如果回家他没脸见人了。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少女。这个少女说：“你跟我回到我的山洞去住吧。”这个少女叫翩翩。他把罗子浮领回了家，领到她的山洞里面。先让罗子浮用山间的泉水来洗澡。泉水一洗，恶疮结痂了，脱落了。这很有哲理意味。就是用毫无污染的山间的泉水把那所有的坏东西都洗掉了。洗掉了要穿衣服，翩翩把芭蕉叶拿来，给他剪成衣服。罗子浮就纳闷，这个芭蕉叶能穿吗？
片段：
这分明是芭蕉叶，如何穿得？这一伸胳膊一蹬腿，还不都给撑破了。这，这像什么？
相公早起了吗？这身衣服还合体吗？
啊，合体，合体。多谢翩翩姐姐照料，小生罗子浮这厢有礼了。
罗相公何必多礼，早晨外面风光甚好，相公何不出去走走看看呢？
是啊。哎哎，别动，别动。
罗相公，你怕什么呀？睁开眼看看嘛！
这，这，哎！
马瑞芳：
但是往身上一穿，是无比柔软，无比清暖，非常暖和的绸缎。这个罗子浮治好了恶疮，住在山洞里面很舒心，他就向翩翩求爱。这么一个浮浪子弟，翩翩一点都不嫌弃他，就和他结婚了。两个人过着很平静的很幽雅的生活。需要喝酒的时候，从山涧里面舀一点水，放到自己的瓮里面，它就变成美酒了，永远喝不完了。而翩翩有一个女朋友叫花城，花城就跑来祝贺新婚。那是很生动的。花城就来祝贺新婚，两个人开了一会儿玩笑，然后就吃饭了。这个罗子浮本来是个浮浪子弟，他恶习不改。他一看，呦，我老婆的女朋友这么漂亮，他顿生邪念。在喝酒的时候，他假装有东西掉到地上了，他去拿手捏了花城的脚丫子一把。这很轻薄了，自己老婆的女朋友，他去捏了一把。但是花城似乎没有感到，翩翩也似乎没有感到。但是花城和翩翩两个人都是仙女，那是无事不知的。她们不戳破，罗子浮却有了感觉。什么感觉呢？他突然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原来他身上的绵软的衣服全部变成了芭蕉叶。他立即想，我可不能这么坏了，收敛自己的邪念，不再去轻薄了。再一看，又变回去了，又成了绸缎了。这也很有意思。这就是：善恶一念间，境界各不同。你有了善念，你可以获得很多的美好东西；你有了恶念，你会倒霉的。这个时候花城才说了：你们家的男人不是个好东西。如果是摊上一个吃醋的娘子，早跳八丈高了。翩翩就说：像这样的人就得把他冻死才行。但是翩翩并没有嫌弃他，翩翩还是继续和他一块生活，而且生了一个儿子。等着这个儿子长大，花城又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这两家就结婚了。经过翩翩这种陶冶，这种教育，这个浮浪子弟罗子浮变成了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他要回家去孝敬他的叔叔。他回家的时候，翩翩和花城就把孩子一块儿让他带走，给他送行。然后翩翩在送行的时候就唱了一首歌。说是：“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就是我有一个非常好的女婿，但是我不让他做官；我有非常好的女儿，但是我不让她嫁给那些有钱人的没有道德的子弟。
画外音：
在《聊斋志异》中《翩翩》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浮浪子弟经过仙女的教育变成了一个好人。但在故事的背后却是社会现状的折射反映。神仙回到人间来关心人道德的完善，在当时的时代，道德的教化只能通过神仙的点化完成，道德的堕落也就在《聊斋志异》中得到了异化的表达。而“善恶一念间，境界各不同”的意蕴也是对人性中天使与魔鬼这两面性的精辟表达。在《聊斋志异》中除了翩翩这样的神仙与人结合的故事外，还有人和鬼交往的故事。《聊斋志异》里仙气飘飘也鬼影重重。有形形色色的鬼，也有林林总总的鬼故事。三界之一的鬼界，更是人世间的虚幻倒影。一篇篇鬼故事曲折离奇，一个个美丽的女鬼纷至沓来，但这光怪陆离的鬼世界却揭示了深刻的社会现实。即使是为爱情而纠缠的人鬼恋也牵涉出了社会的黑暗。他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呢？
马瑞芳：
我们再看蒲松龄怎么样写的鬼界。这个鬼界在先秦的那些典籍，像《左传》，像《庄子》，像《吕氏春秋》都有。古代的人说人死为鬼。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后，有了佛教化的地狱，这个幽冥界的概念就更加完整了。人死了以后，中国古代作家认为他是要回归泰山。在泰山神的管理之下有很多的机构，就和人间是一样的。后来就出现了很多非常优美的女鬼和人恋爱的故事。而蒲松龄就把这个接下来，他也写了很多鬼的故事。
我们看有这么一个故事叫《梅女》。《梅女》是写了一个什么故事呢？它写了一个叫封云亭的人，他住在一个旅店里。他突然发现旅店的墙上印出一个女人的头像。这个女人伸着舌头，皱着眉头，脖子上挂着绳索，吊死鬼。大白天这吊死鬼就走下来了，就跟封云亭说，我求求你帮我一个忙，我太痛苦了，你把吊我的那个房梁给烧了吧。封云亭答应了，然后他就问他居住的主人怎么回事。这个主人就告诉他，这个地方现在是我的房子，但是它在十年以前是梅家的故宅。有一天晚上，这家里面进去了一个小偷，他们家的人就把这个小偷给抓住了，送到官府。那就审案了。这个审案的典史，典史就是一个小官了，他接受贿赂了，谁给他贿赂了？小偷。给了多少贿赂呢？三百个铜钱。那就可以买几块烤地瓜了。他接受了这么点贿赂，他就说这个人不是小偷，这个人是去和梅女私会的情人，而且要把梅女弄来对质。梅女一听说，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吊死了。封云亭出钱把房梁给烧了，到了晚上梅女来了，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女。封云亭一看非常地喜欢，就想像古人所说的跟她“谐鱼水之欢”。但是梅女说：不行。为什么？我不能跟你“谐鱼水之欢”。因为如果我和你有这种事，我生前受到的诬陷就洗不清了。但是这个封云亭总惦记着，还是我们俩能不能“谐鱼水之欢”。梅女就给他介绍了一个，说我们阴司也有妓院，我给你介绍一个妓女吧。来了一个妓女，很漂亮，跟封云亭也很好。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封云亭结交了一个阴间的妓女，很漂亮。这个时候地方上的一个小官，典史来找他，说听说你结交了一个鬼妓女，我原来娶过一个很好的老婆，但是她死了。现在我很想念她，你能不能请这个鬼妓女把我老婆找来。封云亭说可以呀，他就把这个鬼妓女给叫过来了。一叫来，这个典史一看大怒，原来就是他老婆。他就拿了一个大碗扔过去了，砸到鬼妓女的身上，鬼妓女消失了，冒出来了一个老太太。妓院的老板对典史破口大骂，说你这个人，本来就是浙江的一个无赖，你买了个小官，你都不知道你姓什么了。谁要是袖筒里边有三百个铜钱，他就是你亲爹！你做官有什么清白？你贪赃枉法，天怒人怨。现在阴司要追查你的过错，你的父母，宁愿让他死去的儿媳妇在妓院里边当妓女，给你赎罪。这个时候梅女出来了，拿着很长的簪子去刺典史，典史抱头鼠窜，回到家就死了。这个梅女在她死了之后，已经托生为人了，托生成一个什么人了？托生到一个孝廉（举人）家里边，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但是整天伸着舌头，而且傻乎乎地是傻到极点，可以当众把衣服脱下来，想想她傻到什么程度。这个封云亭帮梅女把这个案情申雪清楚了，梅女就告诉她，你去找这个傻女孩做媳妇。封云亭就去求婚，那家巴不得呢，正没人要呢，赶快给他吧。然后封云亭把梅女的灵魂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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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勿忘，勿忘；梅女，勿忘，勿忘；梅女，勿忘，勿忘。
画外音：
《聊斋志异》中写鬼的作品很多。在《梅女》这个故事中，人鬼恋终于因女鬼转生而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这不仅仅是一部人鬼恋的传奇作品，它的内容巧妙地牵涉到了社会的黑暗。三百个铜钱只能买几个烤地瓜，如此蝇头小利就歪曲事实，并且贿赂出了一条人命的悲剧。小官小贪尚且如此，那整个官场的黑暗，以及给平民百姓带来的灾祸当然可以想象。一个似乎荒诞的人鬼恋却揭示了整个封建官场的黑暗，从而有了深刻的社会意寓。这是一个鬼故事，《聊斋志异》鬼界的故事奇想奔驰，《聊斋》里仙界的想象也是天马行空，在现实生活中异想天开的事，幽冥世界和神仙世界都是唾手可得。但是鬼界与仙界结合，幽冥世界中的丑陋与仙界的美丽作对比，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
马瑞芳：
我们刚才说了蒲松龄写了天界，写了鬼界。蒲松龄还天才地把仙界和鬼界结合在一起，他写了一篇叫做《罗刹海市》的故事，这是聊斋志异里面最著名的一个小说。
《罗刹海市》是写一个叫马骥的人，长得非常漂亮，美男子。他因为考科举考不上，弃儒经商，坐着船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大罗刹国。罗刹是梵语里面恶鬼的意思，用罗刹做国名，就可以知道这个国家到底是个什么国家了。马骥到了那个国家之后，他是个美男子啊，但是谁见了他谁跑，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丑。原来这个国家有个风俗，它是以丑为美，而且以丑的程度来决定官级。宰相出来了，长什么样呢？耳朵像牲口一样的，背生（朝后生），丑得没法看，再出来一个，是一个高级官员也非常丑，而看看普通的老百姓，稍微像个人样，就穿得破破烂烂，饭都吃不饱。以丑为美，那漂亮的马骥当然就不吃香了。但是有一天马骥心血来潮，参加一家人的活动，把那个煤涂在脸上，扮演张飞的摸样。他们说：咦？你原来那么丑，怎么现在这么漂亮了？就把他推荐去当官了，但是马骥不愿意换了面目去当官，他就辞了官回到山村。然后山村里的人带他去海市，到了海市他遇到龙宫三太子，三太子就把他请到龙宫，龙宫是精明耀眼，香气扑鼻。龙王爷说：你是中华来的贤士，你替我写篇文章好不好？马骥提笔写了一篇文章，就这一篇文章闻名传四海，然后当了驸马。这边以丑为美，这边是按才能来任用，两个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蒲松龄从这儿就引申出来很深的道理，他就说现在这个社会，人们都得装着鬼脸去吓人，人们就是很愿意吃那些最坏的东西，就是叫做“嗜痂成癖”。你如果真的用那个男子汉大丈夫堂堂正正的面目出现，你就得把人吓跑了，所以现在你想取得功名，你得上蜃楼海市里面去了。这是很深刻的，所以有一个法国的汉学家，他叫克洛德·罗阿。他在分析咱们《聊斋志异》的时候，他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
画外音：
《聊斋志异》中大罗刹国的故事，是一个美与丑对比的故事。蒲松龄用奇妙的想象折射出当时的社会现实，对封建时代摧残人才，颠倒黑白，美丑不辨的畸形现象，用小说的形式做了既惟妙惟肖又入木三分地反应。异想天开的结构和强烈的美丑对比使这篇小说成为《聊斋志异》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聊斋志异》中描述了仙界，鬼界，当然少不了妖界。在妖界中飞禽走兽，香花瑶草，大自然有什么生灵，聊斋就有什么样的相应人物，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令人目不暇接。而最精彩的则是狐妖，其中狐女婴宁是最成功的狐妖形象。她最爱笑，最终却永不言笑。为狐为妖，最终却连笑的权力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马瑞芳：
我们再看看妖界。什么是妖？妖就是凡是动物、植物，甚至是这个桌子，它能够变成人，甚至它没变成人，但是它可以和人交往，这就是妖精，这是最宽泛的定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经常说捉一个妖精耍子。孙悟空也是妖精，猴妖。而蒲松龄最喜欢写狐精。我们看看他写的一个狐精，《婴宁》。
如果我要问大家中国的古代小说里面哭的最美的是谁？毫无疑问，林黛玉。什么事也可能要哭，什么情况下也可能要哭，哭得花瓣都掉在地上了，哭得小鸟不忍听都飞走了，所以林黛玉哭得最美，哭得最有韵味。那中国古代小说里面笑得最好的是谁？婴宁。她从小说里一出现，手里面捻梅花一朵。这是冬天。然后碰到了一个男士，这个男士叫王子服。王子服一看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这么漂亮的少女，小说里写的是：“荣华绝代，笑容可掬”。王子服就盯着她看，婴宁就说了：“个儿郎，目灼灼似贼”，然后就一边笑着，一边跟丫鬟说着，就把那个花丢在地上，就走了。这花是随便丢的吗？不是，这花是爱情的信物。这个王子服就把它捡起来了，藏起来，然后去找这个捻花之人，一直找到深山。婴宁她就是住在深山里的，她住在一个“乱世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的地方。那个地方纯洁极了，什么凡世的东西都没有，只有山花，只有清泉，所以婴宁她自己也像山花一样的烂漫，像野鸟一样的灵秀，像山涧一样的清澄。这个王子服就找到这儿，看到婴宁又出来了，执杏花一朵，一看到王子服哈哈大笑，而且一会的功夫，爬到树上去摘花了，几乎笑得要从树上掉下来了。王子服等着她从树上爬下来。你看那个时候的少女，怎么能爬树呢？野小子才爬树，但是婴宁她就爬。爬下来以后，王子服拿出袖中花来给她看。
片段：
都枯了，留它干什么？
哎，我看见这枝花，就像看见你一样。
哦，那好办，等你走的时候，我叫家里人，给你摘一大捆，让你背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马瑞芳：
王子服说我不是喜欢花，我是喜欢那个拿花的人，而且跟她解释，说我喜欢你这个拿花的人。这不是一般的亲戚之间的爱，这是夫妻之爱。婴宁就问了：“夫妻之爱和亲戚之间的爱有不同吗？”王子服老老实实地回答：“夜共枕席耳。”婴宁低了头想了一会，说了一句大家谁也想不到的话。她说：“我不惯与生人睡。”所以有些评论家就分析这一段，说这个婴宁是个傻姑娘。别人跟你表白爱情，你都不明白，你还说这么傻的话。实际上我们要琢磨一下，我们发现她一点都不傻。她这是在很漂亮的桃花树底下跟王子服来一段爱情逗乐。我就叫你王子服把你爱我的那个心思讲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确。不仅如此，待了一会儿她见了她的老母亲，她还要告诉她老母亲，这个大哥想跟我一块儿睡觉，把王子服吓得魂都掉了。这是不是又是很傻？但是我们看看前因后果，当她说这个话的时候丫鬟出去了，王子服吓得，急得像杀鸡抹脖子一样给她做手势，这种话不能讲。但是她就讲，讲给谁听呢？讲给老母亲和王子服听，而她的老母亲是个聋子。这个话就是讲给王子服听的，就是拿他逗乐的。所以婴宁的出现，她使得中国文学史上就增加了一个很特别的形象，一个很脱俗的形象，一个很美的形象。她是中国古代文学当中笑得最开心，笑得最恣肆，笑得最烂漫，最优美的一个。但是在那个社会当中能够允许这样的女孩吗？你想笑就笑，甚至结婚拜堂你都笑得不能行礼？不可能！所以婴宁只是蒲松龄脑子里面一种想像，一种芳草比美人的比喻。到了最后，婴宁这个自由的女神也给栽到地面上了。一个这么纯洁的，这么灵秀的少女，一个在深山里面没受任何污染长大的纯洁的少女，来到这么肮脏的人世，哭还哭不过来呢，怎么能笑得出？所以婴宁是蒲松龄自己最喜欢的形象。他写了很多神鬼狐妖，但是他叫婴宁是“我婴宁”。而这个“笑矣乎我婴宁”是《聊斋》神鬼狐妖的最突出的代表。
咱们说蒲松龄他是用神，用鬼，用狐妖来写人间世界。他写人和神的交往，写人和鬼的交替，写人和妖的转换。他写的是妖，但是仔细分析，他这是人生。想象的天马行空。但是你仔细看，这是人生的倒影，是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所以这就是《聊斋志异》让大家最愿意看，最觉得美的一个关键。而《聊斋志异》就成为我们中国古代短篇小说，既写了志怪又写了神话，还有寓言，还有传奇的一个小说宝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