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古兰末是个古城,建立在一座圆锥形的岩崖顶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过。岩崖靠贝利谷方面连着一带小山,在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经过的地方,山脉突然中断;岩崖便是山脉的尽头,地形像个海角,面临三个风景秀丽的盆地。城墙,城门,以及矗立在岩崖高处的残余的堡垒,证明安古兰末在宗教战争时代形势重要。城市位居要冲,从前是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必争之地。不幸当年的优势正是今日的弱点:城墙和陡峭的山崖使安古兰末没法向夏朗德河边伸展,变得死气沉沉。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正往贝利谷方面扩建城市,沿着丘陵筑起路来,盖了一所州长公署,一所海军学校和几处军事机关的房舍,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发展。附郭的乌莫镇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边像一片野菌似的扩张,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就在河边经过。人人知道安古兰末的纸厂名气很大,纸厂三百年来不能不设在夏朗德河同几条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吕埃镇上为海军办着国内规模最大的铸炮厂。运输,驿站,旅馆,制车,交通各业,所有依靠水陆要道的企业都麇集在安古兰末的山脚底下,避免进城的麻烦。皮革业,洗衣作坊,一切与水源有关的商业,当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远;河边还有酒栈,从水路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有货物过境的商号。乌莫因之成为一个兴旺富庶的市镇,可以说是第二个安古兰末,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关,主教公署,法院,贵族,集中在上城,所以乌莫镇尽管活跃,势力一天天的增长,终究是安古兰末的附庸。上面是贵族和政权,底下是商业和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两个阵营总是经常对立的;我们很难说上城和下城哪一个恨对方恨得更厉害。这局面在帝政时代还算缓和,自从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间变得严重了。住在安古兰末上城的多半是贵族或是年代悠久,靠产业过活的布尔乔亚,形成一个土生土长,从来不容外乡人插足的帮口。难得有一户从邻省搬来的人家,在当地住到两百年,和某一旧家结了亲,勉强挨进去,而在本地人眼中还像是昨天新来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顶上,好比多疑的乌鸦;历届的州长,税局局长和行政机关,四十年来一再尝试,想叫他们归化;他们出席官方的舞会宴会,却始终不让官方人士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嘴皮刻薄,专爱挑剔,又嫉妒,又啬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结成一个紧密的队伍,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认为送子弟上巴黎是断送青年。这种谨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风俗习惯。他们抱着蔽塞的保王思想,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绪,只晓得守斋念经,像他们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样毫无生气。可是在邻近几州之内,安古兰末的教育颇有名气,四周的城镇把女孩子送来进私塾,进修道院。不难想象,等级观念对于安古兰末和乌莫之间的对立情绪影响极大。工商界有钱,贵族穷的居多,彼此都用轻视的态度出气,轻视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也卷入旋涡。上城的商人提到城关的商人,老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口吻说:“他是乌莫镇上的!”王政复辟以后,政府把贵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让他们存着一些只有社会大变革才能实现的希望,因而扩大了安古兰末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当时拥护政府的贵族社会,在安古兰末比法国别的地方更褊狭。乌莫人的地位竟像印度的贱民。由此产生一股潜在而深刻的仇恨,不仅使一八三〇年的革命那么地令人吃惊,一致,并且把长期维持法国社会秩序的各种因素摧毁了。宫廷贵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内地贵族的人心,内地贵族也伤害布尔乔亚的面子,促成他们叛离。因此,一个乌莫出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能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这革命是谁促成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西米·特拉维涅和卡那利斯[23],贝朗瑞和夏朵勃里昂,维勒门和埃宁,苏梅和蒂索,埃蒂安纳和达佛里尼,朋雅明·公斯当和拉美内,古尚和米旭,总之是老一辈的和小一辈的出名的文人,不分保王党进步党。特·巴日东太太喜爱文学艺术,那在安古兰末是荒唐的嗜好,大家公开惋惜的怪癖;可是我们描写那女子的身世的时候不能不为她的嗜好辩解。她是生来可以出名的,因为处境不利而埋没了,她的影响决定了吕西安的命运。
特·巴日东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罗,原是波尔多的市政官,服务了许多年,由路易十三封为贵族。路易十四时代,米罗的儿子改称米罗·特·巴日东,在内廷禁卫中当军官,结了一门极有钱的亲事,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干脆称为特·巴日东先生。那位特·巴日东先生,市政官米罗的孙子,决心做一个地道的贵族,把祖传的产业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他的弟兄之中有两个,现在这一代巴日东的叔祖,重新做买卖,至今波尔多商界中还有姓米罗的人。巴日东家的田产坐落在安古莫阿[24]境内,原是从拉·洛希夫谷家采邑中领取的租地[25];那块地和安古兰末城里的一所屋子,所谓巴日东府,都是只能世袭,不准出让的财产,所以一直传到浪子巴日东的孙子手里。一七八九年这孙子丧失了土地的使用权,只能每年收一万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东三世学着巴日东一世、二世的光辉的榜样,这个可称为“哑巴”的巴日东五世也许早已成为特·巴日东侯爵,同高门望族攀了亲,像多少人一样晋封为公爵,做到贵族院议员,不至于一八〇五年时娶到玛丽—路易士—阿娜依斯·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就觉得十分荣幸了。小姐的父亲是个蛰居家园的老乡绅,外面久已无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一个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当年圣·路易[26]手下被俘的人中就有一个奈葛柏里斯。大房的儿子在亨利四世时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独养女儿,承继了埃斯巴那个有名的姓氏。现在这个乡绅是小房中的小房,靠着妻子的产业,巴勃齐欧近边的一小块田地过活。他极会经营,自己酿酒,自己到集上去粜麦子;只要能多积几个钱,扩充一下庄园,决不怕人笑话。
由于穷乡僻壤,虽然机会很少,特·巴日东太太居然对音乐和文学感兴趣。大革命时期,罗士神甫[27]的得意门生,尼奥朗神甫,带着作曲家的行装逃入埃斯卡巴那个小小的古堡。他教育老乡绅的女儿,充分报答了主人的情谊。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简称娜依斯,要不遇到尼奥朗神甫,只能自生自长,或竟落入一个品性不良的女佣人之手,那就更糟了。神甫不仅是音乐家,文学方面的知识也很广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这两种语言和对位学教了奈葛柏里斯小姐;替她讲解法、意、德三国的文学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个大作曲家的音乐。当时的政局使他们与世隔绝,神甫为了消磨时间,教女学生念希腊文和拉丁文,又给她讲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这样的男性教育,做母亲的也改变不了,况且姑娘从小在乡间长大,独往独来的倾向本来很强。尼奥朗神甫非常热情,富有诗意,天生的艺术家气质,颇有一些优点,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的成见。这种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还能叫上流社会原谅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却容易促进越规的行动,变作有害了。神甫感情丰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轻姑娘一样会激动,还有乡下的孤独生活加强她这个趋向。尼奥朗把大胆的探讨,敏捷的判断传给学生,没想到这些对男人极重要的长处,在一个生来要做主妇,过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会变成缺点。虽则神甫不断地告诫学生,愈有学问愈要谦虚和顺,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却自视甚高,老是不客气瞧不起人。她在周围只看见比她低微和对她唯命是听的人,养成一派贵妇人的高傲,而不曾学会她们虚假的礼数。可怜的神甫看着女学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满足女学生各方面的虚荣心;不幸她没有遇到一个可作比较的人,帮助她衡量自己。乡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伴侣,既不必在态度和衣着上头为别人做些小小的牺牲,也就没有顾到别人而克制自己的习惯。于是我们身上样样开始变质,不论是外表还是思想。特·奈葛柏里斯小姐不受社交拘束,思想方面的大胆发展到举动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别致,其实只对生活放荡的女人才合适。可见她那种教育倘不经过高等社会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对于她只有在青春时期才显得可爱的缺点,不再美化的时候,只能使她在安古兰末叫人笑话。至于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只要能挽救一条害病的牛,把女儿的图书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为他非常吝啬,即使是教育女儿必不可少的小东西,也不肯在规定的月费以外出支。神甫死于一八〇二年,在他疼爱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着,准会劝阻那门亲事。神甫死了,老乡绅感到女儿是个大大的累赘。他的啬刻脾气,同一无所事的女儿的倔强脾气势必要发生冲突,而他觉得没有精力对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们一越出女性应走的老路,都是这个情形。她遇到的无非是一般没有气魄,没有价值的男人,要让他们来支配她的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挥,婚姻偏要她服从。是听让一个恶俗的,不了解她的趣味的男人随意支配呢,还是跟一个惬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两者之间选择,她绝不迟疑。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毕竟是贵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门楣的婚姻。他决意替女儿攀亲,同许多父亲一样,不是为女儿着想,而是求自己安宁。他需要一个不大聪明的贵族或者乡绅,不会挑剔他代管女儿财产的账目;头脑和意志相当软弱,可以让娜依斯自由行动;也不太重金钱,肯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亲脾胃,又要对女儿合适的女婿怎么找得到呢?如此这般的女婿像凤凰一般少有。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抱着这双重的愿望研究本州的男人,觉得只有特·巴日东先生合乎条件。他四十多岁,早年风流过度,弄得身体很虚弱,出名的没有头脑,只是还有相当理路,能照管产业;态度举动也过得去,不会在安古兰末的上流社会中失态或者闹笑话。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向女儿提出这个理想丈夫,很露骨地说出他的消极的长处,让她知道为自己的快活着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贪图。她总算嫁了一个旧家子弟,巴日东家的纹章[28]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图样是上下分成四格,对角的两格金底子上画着三个大红鹿头,上二下一[29],和鹿头交错在一起的有三个全黑的正面牛头,上一下二;其余对角的两格各分六根横条,银蓝相间,蓝条上画着六个贝壳,上三,中二,下一。身边有着保护人,躲在出面经理的招牌之下,再凭着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般朋友做帮衬,她尽可称心惬意的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这样自由的远景很中意。特·巴日东先生自以为攀了一门出色的亲事,估计丈人花足心血扩充的田产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当时的情形,似乎特·巴日东先生的墓志将来还得由岳父执笔。
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特·巴日东太太三十六岁,丈夫五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差别格外刺目,因为特·巴日东先生看来有七十岁,而他太太还能装作少女的模样,穿上粉红衫子,头发梳成小姑娘款式,不显得肉麻。他们一年只有一万两千收入,可是除开商人和官员,在老城中已经列在六大富户之内。特·巴日东太太预备得了父亲的遗产到巴黎去,偏偏那笔遗产叫人久等,临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特·巴日东夫妇为了巴结老人,留在安古兰末;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华和未经琢磨的宝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还变得可笑。的确,我们的可笑大半是由于某种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过分发展。不和高等社会来往而不加纠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内而在琐事上发挥,结果变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绪原是基本的美德:历史上的圣者,无人知道的献身,辉煌的诗篇,都是受它的感应,但用在内地的无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张了;离开了人才荟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跃的空气,不接触日新月异的潮流,我们的知识会陈腐,趣味会像死水一般变质。热情无处发泄,一味夸大渺小的东西,反而降低热情的价值。毒害内地生活的吝啬,毁谤别人的风气,便是这样产生的。不久连最杰出的女子也会染上狭窄的观念,鄙陋的行动。在这种情形之下毁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经过高等社会的教育和优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极风趣的人物。特·巴日东太太为一桩极寻常的事可以大发诗兴,分不出幽密的诗意和当众的激动的区别。普通人不能体会的感触,我们应当藏在心里。落日当然是一首雄壮的诗,可是一个女人对一般俗物夸大其辞的描写落日,岂不可笑?我们自有一些销魂荡魄的快乐,只能在两个人中问,诗人对着诗人,心对着心,细细吟味。特·巴日东太太的毛病却是用大而无当的句子,把浮夸的字眼堆砌起来,变成新闻界所谓的“夹心面包”,——记者们天天早上为读者做得极难消化,而大家照样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谈吐滥用极端的形容词,把小事说成天大。就在她那个时代,样样东西已经被她典型化、个性化、综合化、戏剧化、极端化、分析化、诗歌化、散文化、巨型化、圣洁化、新式化、悲剧化;我们只能暂时破坏一下语言,描绘某些女人新行出来的歪风。特·巴日东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语言一样如火如荼,心中和口头都是一片狂热的赞美。事无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动;一个慈善会女修士的热心,富希弟兄的处决[30],阿兰戈先生的《伊普西蒲埃》,留伊斯的《阿那公达》[31],拉华兰德的越狱[32],一个女朋友粗着嗓子吓走窃贼,都能使她兴奋若狂。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她紧张、愤怒、丧气,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望着天上或看着地下,老是眼泪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连续不断的赞叹上面,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面。她猜想雅尼那总督[33]的为人,恨不得在他后宫中和他搏斗;觉得被人装入布袋丢下水去,伟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丹诺普夫人[34]。她想进圣·加米叶修会,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35]送命:那种身世才伟大呢,崇高呢!她不愿埋没在野草中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仑,卢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的人。她准备为所有的苦难痛哭流涕,对所有的成功欢呼颂赞。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屠杀埃及暴君[36]的美黑美特—阿利。总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画上光轮,认为他们是靠着香气和光明过活的。在许多人眼中,特·巴日东太太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目光深刻的观察家觉得她的种种表现仿佛有过昙花一现的美妙的爱情,见过极乐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残迹。总之,她心里藏着一股没有对象的爱。这个观察是不错的。特·巴日东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结婚生活,几句话就好说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遥远的希望支持了一个时期。随后她承认限于财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实现,便考察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孤独感到寒心。女人过着没有出路,没有风波,没有兴趣的生活,绝望之下往往会一时糊涂;可是特·巴日东太太身边连使她一时糊涂的男人也看不见。她没有什么可期待,没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有的是。在法兰西帝国声威鼎盛,拿破仑把精锐的队伍送往西班牙的时节,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过来了。她出于好奇,想见识见识那些听到命令就去征略欧洲的英雄,把骑士们神话式的奇迹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国禁卫军路过的地方,便是最吝啬最倔强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州长市长预备好长篇演说,出去迎接,像恭迎圣驾一般。特·巴日东太太出席一个团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会,看中一个青年贵族,军阶不过是少尉,狡猾的拿破仑暗示他有做元帅的希望。两人的抑制,高尚,强烈的爱情,和当时一般随便结合随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经过死神之手,永远变为贞洁而神圣的了。华格拉姆一仗,一颗炮弹击中特·刚德—克洛阿侯爵的胸口,炸毁了唯一画出特·巴日东太太美貌的肖像。他受着功名和爱情鼓励,在两次战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书信看得比帝国政府的褒奖还重。娜依斯长时期悼念这个俊美的青年,哀伤在她脸上罩着一重凄凉的幕。这块乌云消散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华年虚度,悔恨无穷的年龄,眼看自己花残叶落,不禁重新燃起爱情的欲望,只求青春最后的笑容多留一些时日。一朝感到内地生活的寒冷,特·巴日东太太一切卓越的才能都变为内心的伤口。倘使和一般饱餐过后,只想玩几个铜子小牌的男人接触之下而玷污自己,她势必要像银鼠一般羞愤而死。心高气傲使她逃过了内地那种可叹的私情。在虚无寂灭和周围的庸才俗物之间,像她这样卓越的人宁可忍受虚无寂灭。在她心目中,结婚生活和上流社会等于修道院。嘉美丽德会的女修士靠宗教过活,特·巴日东太太靠美丽的幻想过活。过去没听见过的外国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间发表许多作品,鲍那和特·梅斯忒两个大思想家[37]的重要论著先后刊行,气魄较差的法国文学也在蓬蓬勃勃长出第一批枝条;特·巴日东太太拿这些读物来破除寂寞,思想可并不变得圆通,人也不见得更灵活。她身体强壮,躯干笔直,仿佛一株遭到雷击而没有倒掉的树。尊严的态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装腔作势,过分雕琢。既是被人趋奉惯的,她尽管有缺点,照样占着宝座。特·巴日东太太的身世便是这一段枯燥的历史,必须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吕西安的关系,而吕西安被人引进的方式也相当古怪。上年冬天,城里新来一个人物,特·巴日东太太单调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气。间接税稽核所所长的位置刚好出缺,特·巴朗德先生[38]派来的新人有一段奇怪的经历,他便利用妇女的好奇心作为晋身之阶,去接近当地的王后。
杜·夏德莱先生出世的时候只姓夏德莱,名叫西克施德。从一八〇六年起,他灵机一动,自封为旧家,称为杜·夏德莱[39]。拿破仑时代,有些讨人喜欢的青年靠着帝室的光辉,逃过每一届的兵役。夏德莱便是这等人物,开始在拿破仑家里一位公主身边当首席秘书。杜·夏德莱先生一无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职位。他身材匀称,长相漂亮,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弹子,锻炼身体的玩艺儿都很在行,会唱多情的歌,茶余酒后能够粉墨登场,爱听俏皮话,殷勤凑趣,肯趋奉人,又嫉妒人,无所不知而一无所知。他对音乐全盘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愿意替大家助兴,唱一首花了个把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来的歌,他能在钢琴上胡乱伴奏。他一点诗意都不能领会,却胆敢自告奋勇,散步十分钟,吟一首即兴诗,味同嚼蜡的四行诗,只有韵脚,没有内容。杜·夏德莱先生还有一个本领,能够把公主开头绣的花接下去。公主绕线,他张开手臂有模有样地托着,嘴里东拉西扯,隐隐约约夹几句风话。他不懂绘画,照样能临一幅风景,勾一张侧面的人像,画衣服的图样,着上颜色。总之,在妇女操纵政治,权势惊人的时代,凡是对前程大有帮助的小本领,杜·夏德莱无不具备。他自命为擅长外交。外交原是不学无术而用空虚冒充深刻的人的学问,而且并不难学,但看怎样充当高级的差事就知道:一则外交要用机密的人,所以外行尽可一言不发,用莫测高深的点头耸脑做挡箭牌;二则精通此道的高手好像在支配时局,其实在潮流中载沉载浮,尽量把头昂在水外,可见问题在于一个人的体重。外交界和文艺界一样,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个天才。杜·夏德莱尽管替公主办了不少例行内的和例外的公事,仍不能靠着后台老板的面子进参事院:并非他不如人家,没有资格当一个风趣十足的评议官,而是公主觉得他留在自己身边比担任别的职位更好。他终于封了男爵,派到卡赛尔[40]去当特使,他的地位的确非常特别,换句话说,拿破仑在紧急关头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场。帝国瓦解的时候,上面刚好答应让杜·夏德莱到奚罗姆宫中去,做法国驻威斯特发里亚公使,据他说是当家庭使节。这个希望破灭之后,他灰心了,和阿尔芒·特·蒙脱里伏将军一同游览埃及,遇到一些离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两年,从这个部落到那个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虏,辗转出卖,谁也没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后他进入玛斯卡德教主境内,蒙脱里伏往坦丹尔进发。夏德莱在玛斯卡德遇到一条英国船正要启碇,比同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仗着从前的一些老关系,目前走红的人受过他的好处,新近又遭了难,总算得到内阁总理的关切;总理在没有什么司长出缺之前,把他交给特·巴朗德先生安插。杜·夏德莱在帝政时代的公主手下当过差,出名是个风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经历,受过许多磨折,引起安古兰末的女太太们注意。西克施德·杜·夏德莱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风俗习惯,相机行事。他装作病人,性情忧郁,兴致全无,动不动双手捧着脑袋,仿佛随时在发病;这个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对他关心。他在上司门下走动,拜访将军,州长,税局局长,主教;到处摆出一副有礼的,冷淡的,带点儿轻慢的态度,俨然是个大材小用,但等上面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艺,因为没有显过身手而更受重视;他叫人仰慕而不让大众的好奇心冷却;看透了一般男子的无用,花了好几个星期日在大教堂里把所有的女人仔细研究过了,认为最合适的是和特·巴日东太太交个亲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乐作敲门砖,打开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觅到米罗阿的一部弥撒祭乐,在钢琴上弹熟了,然后拣一个星期日,安古兰末的上流社会都在望弥撒的时候,他奏起大风琴来,把那些外行听得赞叹出神,还让教堂的小职员泄漏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对他的兴趣。特·巴日东太太在教堂门口恭维他,说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一同弄音乐。他在这次有心钻谋的会面上,叫人把他自己开口得不到的通行证,心甘情愿地送在他手里。机灵的男爵进入安古兰末的王后府上,大献殷勤,不避嫌疑。过时的美男子——他年纪已经四十五——看准特·巴日东太太还能燃起青春的火焰,还有财富可以利用,说不定将来是个遗产可观的寡妇;要是跟奈葛柏里斯家结了亲,他可以接近巴黎的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仗着她的势力重新进政界。虽然那株美丽的树给苍黑茂密的藤萝损坏了,夏德莱决心依附,由他来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安古兰末的贵族看见蛮子闯进宫殿,大惊小怪的直嚷起来。特·巴日东太太的客厅一向是最严格的集会,没有外人羼入,经常来的只有主教,州长每年只招待两三次,税局局长根本轮不到;特·巴日东太太出席局长的晚会和音乐会,从来不在那儿吃饭。不接待税局局长而容纳一个稽核所所长,这样颠倒等级的行为,在受到轻视的官员看来简直无法理解。
谁要能渗透每个阶层都有的狭窄的眼界,不难懂得巴日东府在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心目中多么威严。对乌莫镇说来,这个小型卢浮宫的气派,本地朗蒲依埃[41]的光彩,更是在云端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会的全是周围几十里以内最穷的乡绅,头脑最贫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谈到政治无非是一大篇措辞激烈的滥调,认为《每日新闻》[42]太温和,路易十八同雅各宾党相去不远。至于妇女,多半愚蠢可笑,谈不到风韵,衣着不伦不类,每个人都有些缺陷破坏她的长相,谈吐、装束、思想、肉体,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要不是对特·巴日东太太别有用心,夏德莱绝对受不了那个环境。可是阶级意识和生活习惯,乡绅的神气,小贵族的高傲,严格的规矩,遮盖着他们的空虚;他们在感情方面的贵族品质,比豪华的巴黎社会真实得多;不管怎么样,他们对波旁王室还是拥护的,尊重的。打个不相称的比方,那个社会像老式的银器,颜色发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变的政见近于忠诚。同布尔乔亚的距离,森严的门禁,显得他们地位很高,在社会上有公认的价值。在居民心目中,每个贵族都有他的身价,仿佛贝壳在庞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钱。好些女子受着夏德莱的奉承,承认他某些长处是她们圈子里的男人没有的,也就不觉得和他来往有损尊严;骨子里她们个个都希望承继帝政时代的公主的遗产。最重清规戒律的人以为那不速之客只能在巴日东府上露面,绝不会受别的家庭招待。杜·夏德莱碰过好几个钉子,可是他巴结教会,地位始终不动。他迎合安古兰末王后在本乡养成的缺点,给她看各种新书,替她念新出的诗集。两人为着一批青年诗人的作品感动出神,在特·巴日东太太是出于真心,夏德莱是闷得发慌,硬着头皮忍受;他是帝政时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诗歌。在百合花[43]影响之下发生的文艺复兴,引起特·巴日东太太的热情,她喜欢夏朵勃里昂先生,因为他说过维克多·雨果是个“才华盖世的孩子”[44]。她只能在书本上认识天才,觉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荟萃的巴黎。杜·夏德莱先生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她安古兰末也有一个才华盖世的孩子,一个青年诗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灿烂,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原来乌莫出了一个未来的大人物!中学校长给男爵看过一些出色的诗。那孩子又穷又朴实,竟是查忒吞[45]第二,可不像查忒吞在政治上那么卑鄙,也不像他那样痛恨名流,写小册子攻击他的恩人。特·巴日东太太周围有五六个人和她一样喜欢文学艺术,一个因为能拉几下难听的小提琴,一个因为能用墨汁糟蹋纸张,一个仗着农学会会长的身份,还有一个会直着低嗓子,像猎场上吹号角似的,嚷几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之类的歌;在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特·巴日东太太赛过饿慌了肚子,眼睁睁地望着舞台上纸做的酒席。一听到杜·夏德莱的报告,她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要见那个诗人,那个天使!她为之兴奋、激动,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第三天,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学校长接洽,把引见吕西安的事谈妥了。
你们倘是生在内地的小百姓,阶级的距离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觉得这距离正在一天天缩短,你们始终受着铁栏阻隔,各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隔着铁栏诅咒,对骂“拉加”[46];所以只有你们能体会,吕西安·夏同听见威严的校长说,他的名气替他打开了巴日东府的大门,他的心和头脑激动到什么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卫在菩里欧溜达,望见巴日东家的旧山墙,常常说他们的名字恐怕永远传不到那儿,对于出身低微的人的学问,贵人们的耳朵特别迟钝。怎想到他会受到招待呢?这秘密,他只给妹妹一个人知道。夏娃会安排,又是体贴入微,拿出几个路易[47]的积蓄,为吕西安向安古兰末最高级的鞋店买了一双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铺买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衬衫配上一条百裥绉领,她亲自洗过,熨过。夏娃看见吕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她为着哥哥不知有多么得意!嘱咐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她想起无数的细节。吕西安经常出神,养成一种习惯,一坐下来就把胳膊肘子撑在桌上,有时竟拉过一张桌子来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贵族的殿堂上检点行动,放肆不得。她陪着哥哥走到圣·比哀门,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对面,看他穿入菩里欧街,拐进林荫道去和杜·夏德莱先生相会。可怜的姑娘站在那儿,激动不已,好像完成了一桩大事。吕西安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家,在夏娃看来是好运的开端。纯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一有野心就要丧失天真的感情!吕西安走进麦市街,看到屋子的外表并不惊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扩大的卢浮宫是用当地特产的软石盖的,年代久了,石头有点发黄。临街的门面相当阴沉,内部的构造也很简单:内地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干净;朴素的建筑近乎修道院,保养得不错。吕西安走上古老的楼梯,栏杆是栗树做的,从二层楼起踏级就不是石头的了。他走过一间简陋的穿堂,一间光线不足的大客厅,方始在小客室里见到当地的王后。灰色的门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纪的款式,门楣顶上嵌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糊着大马士革旧红绸,镶边很简单;红白方格的布套遮着寒伧的老式家具。诗人瞧见特·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面前摆一张铺绿呢毯子的圆桌,点着一个老式双座烛台,围着罩子。王后并不站起来,只是怪可爱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着诗人;诗人看着她蛇一般扭曲的动作,心里直跳,觉得那姿势十分高雅。
吕西安的无比的美貌,羞怯的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一切都使特·巴日东太太感到惊异,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打量了一番:特·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行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对方的身份。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鬈曲的部分红得厉害。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轮廓很显著;眼睛四周的色调像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儿因之显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长脸孔上长着一个鹰爪鼻,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识,说明她容易激动,像公台[48]家的人。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乳房丰满,位置恰当。特·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地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夏德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没有别人在座。
乌莫的诗人被特·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坐下去。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他完全不注意酒糟颧骨的面颊神态憔悴,被烦闷和痛苦染上一层土红色。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鬈发,白得耀眼的皮肤,像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不放。并且对方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动,特·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好作为下次再来的借口;特·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施德·杜·夏德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菩里欧走下乌莫的石扶梯,直到第一个拐角儿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份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诧异。
杜·夏德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德莱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们要不改变作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至于他夏德莱,他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特·巴日东太太感兴趣。安古兰末只有这个女人还像点儿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特·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结果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德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敌。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特·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份,陪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像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重轻。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吕西安先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吕西安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安古莫阿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
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辞地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缩小,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念书给她听。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份,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的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她一会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会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第一次的爱情也在他心里种得更深了。最初两个月,他把特·巴日东太太当作像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特·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也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又高傲又尊贵的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士相称。这一下吕西安一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士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士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刚德—克洛阿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多么纯洁,受到多么残酷的摧残的爱情。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没有能力分析他的爱人,只是很天真的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齐攻下,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特·刚德—克洛阿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士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路易士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错儿,说吕西安答应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斯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笔,虚幻的诗神,
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
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
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
或是无声的悲苦,向我倾吐。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
想得到一个分晓,
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
那时但愿爱神呵,
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
像晴朗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这个疑问是喜欢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吕西安冒出一颗眼泪;她便安慰吕西安,破题儿第一遭亲了亲他的额角。真的,吕西安是个大人物,她要好好地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纠正他的态度举动。有了这些借口,她可以当着那般讨厌的清客,让吕西安经常留在身边了。她多关切吕西安的生活!为着吕西安重新弄音乐,引他进入音乐的天地,弹几支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着出神。吕西安快乐,路易士也跟着快乐;看见吕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假惺惺地说:“有了这样的幸福,我们不是该满足了吗?”可怜的诗人糊涂透顶,回答说:“是的。”
形势逐渐发展,上星期路易士居然留吕西安在家和特·巴日东先生同桌吃饭。虽然有丈夫在场,事情还是弄得满城皆知,大家还认为过分离奇,难以相信。结果引起许多骇人听闻的谣言。有的人觉得社会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声疾呼地说:“这就是高谈自由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夏德莱打听出服侍产妇的夏洛德太太便是夏同太太,被他说做“乌莫夏朵勃里昂的母亲”。这句话变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话,特·乡杜太太第一个赶往特·巴日东太太家,说道:
“亲爱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安古兰末谈论的事吗?那起码诗人的娘,就是两个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产的夏洛德太太!”
特·巴日东太太摆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回答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特·吕庞泼莱家的小姐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可怜的了。假定你跟我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咱们靠什么过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
特·巴日东太太的镇静压倒了贵族的怨叹,伟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难当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无辜和不正当的嗜好同样有刺激作用。晚上特·巴日东太太家高朋满座,都是来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热讽的口才,说即使贵族成不了莫里哀,拉辛,卢梭,服尔德,玛西翁,菩玛希,狄德罗,至少也该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钟表匠,铸刀匠[49]。她说天才永远是贵族。她责备那些绅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总而言之,她说了许多傻话,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数;可是他们只以为她脾气古怪。一场雷雨被她用大炮轰散了。吕西安第一次被请来当众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旧客厅里打韦斯脱[50];路易士满面春风地接待吕西安,摆着一副叫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众介绍。她把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叫作“夏德莱先生”,表示她知道夏德莱并无资格在姓氏之前加上旧家的标识,夏德莱听着愣住了。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算是硬挨进了特·巴日东太太的圈子;可是个个人当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地用傲慢的态度做解毒剂,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虽然胜利,却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对派打算离开她了。阿美莉——就是特·乡杜太太——听着夏德莱的主意决定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和特·巴日东太太唱对台。特·巴日东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养成习惯,老是坐在那几张绿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脱里脱拉[51];看惯屋子里的当差,烛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变了刻板文章;甚至对楼梯的踏级也像对女主人一样有感情。大家捺着性子忍受“御花园中的蓟鸟[52]”,这是亚历山大·特·布勒皮安想出来的俏皮话。最后,农学会会长还说出一番内行话来消除众人的怒气。
他说:“大革命以前,便是王公大臣也接待跟这小诗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格洛,葛里姆,克莱皮翁等等;可是从来不接见收人头税的小官儿,像夏德莱这种人。”
杜·夏德莱做了夏同的替死鬼,个个人对他冷淡。间接税稽核所所长自从被称为夏德莱先生起,发誓非征服特·巴日东太太不可;他一发觉受人攻击,反而站在女主人一边,替青年诗人撑腰,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当年手段笨拙,没有拍上拿破仑,如今却来笼络吕西安,跟他亲热了。他请了一次客,替诗人捧场,出席的有州长,税局局长,驻军司令,海军学校校长,法院院长,所有的行政首脑。可怜的诗人大受夸奖,要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听着那些耍弄他的赞美准会疑心。上甜菜的时候,夏德莱要他的情敌朗诵他最近的杰作,《垂死的萨达那巴勒的颂歌》。素来不动感情的中学校长拍手说,便是约翰—巴蒂斯德·卢梭[53]也不能写得更好了。西克施德·夏德莱男爵断定这小诗人不是经不起夸奖,早晚在暖室里干瘪,便是为了未来的光荣得意忘形,闹出些狂妄的笑话来,仍旧缩回去做个无名小卒。在这个天才不曾夭折的时期,夏德莱的雄心似乎为特·巴日东太太牺牲了;其实他老奸巨猾,订好计划,要像刺探军情一样留意两个情人的行动,等候机会消灭吕西安。从那时起,城内城外隐隐然说到安古莫阿出了一个大人物。舆论一致赞美特·巴日东太太照顾青年才子。特·巴日东太太发见她的行事有人赞同,就想获得公众的批准。她在本州内逢人便说,要举行一次请吃冰淇淋和糕点的茶会。那时茶叶还作为消化药,归药房发售,请客喝茶是从来未有的创举;第一流的贵族都被请去听吕西安朗诵一件重要作品。
路易士把她暗中克服的困难瞒着吕西安,可也透露几句上流社会反对他的阴谋。她认为应当让吕西安知道天才一生中必然要经历的危险,有些难关需要过人的勇气才能冲破。她拿这种胜利当作教育。她伸着雪白的手,向吕西安指出要用不断的苦难去换取的光荣,提到殉道的志士非受不可的毒刑,她搬出她的最好听的空话,最浮夸的词藻。那种信口开河的议论正是学了《高丽纳》小说中的缺点。她自以为雄辩滔滔,伟大之极,而她的口才又是受她的朋雅明的感应,也就更爱他了[54]。她劝吕西安放大胆子抛弃父亲的姓氏,改用吕庞泼莱那个高贵的姓,不用管群众起哄,反正将来王上会批准的。勃拉蒙—旭佛里家的小姐,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跟路易士是至亲,在宫廷中很有势力,请求改姓的事由路易士负责就是了。听到王上,宫廷,特·埃斯巴侯爵夫人这些字儿,吕西安好比看见一连串美丽的烟火,觉得大有改姓的必要。
“亲爱的孩子,”路易士带着又温柔又打趣的口吻说,“事情早一天做,公众就早一天承认。”
她把社会的阶层一一揭开,叫诗人明白这个巧妙的主意可以使他平空跳过多少等级。吕西安听着她的劝告,立刻改变思想,不再相信一七九三年代的虚幻的平等;对于名位的饥渴本来被大卫用冷静的理智消解了,如今受到路易士的煽动,她说只有高等社会才是他活动的天地。愤懑不平的进步党人内心深处变成了保王党。吕西安咬着荣华富贵的禁果,发誓要送一个胜利的花冠给他的王后,哪怕是染着鲜血的花冠,他也要弄到手,任何代价在所不惜。他要证明他的勇敢,说出眼前的痛苦。至此为止他瞒着路易士;年轻人初次恋爱都莫名其妙地怕羞,不敢炫耀自己崇高的品质,但愿不露出真正的精神面目就得到情人赏识。此刻他说出如何受贫穷压迫,自己如何高傲地忍受,提到在大卫那儿的工作,深夜的用功。这股青春的热诚使特·巴日东太太想起二十六岁的上校,眼神愈来愈柔和。吕西安看出他的尊贵的情人动了心,便抓着她的手(她也让他拿着),凭着诗人的,青年的,情人的冲动亲吻。路易士甚至允许药剂师的儿子把颤动的嘴唇贴在她的脑门上。
她从迷惘中醒来,说道:“孩子!孩子!给人撞见了,我要闹笑话了。”
那天晚上,特·巴日东太太的思想把她所谓吕西安的成见摧毁了不少。据她说来,天才是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姊妹的;他们要建立伟大的事业,表面上不能不自私,为了他们的成就不能不牺牲一切。家属开始不免被巨人式的头脑蚕食,因为要帮助一股被压迫的力量奋斗而作种种牺牲,可是后来分享胜利的果实的时候,得到的报酬比付出的代价不知要超过多少倍。天才只向自己负责:手段只能由他决定,因为目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超于法律之上,他的使命是重订法律;能控制时代的人,什么都可以取为己有,什么都可以拿去冒险,因为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路易士举出许多名人的少年时代作例子:裴那·特·巴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仑、哥伦布、凯撒,以及一切有名的冒险家,开始都债台高筑或者潦倒不堪,被人误解,当作疯子、败子,品行不端的父兄,后来却为一家,一国增光,甚至为全人类增光。
这些议论正好迎合吕西安隐藏的邪念,进一步败坏他的心术。在强烈的欲望鼓动之下,他认为不择手段是理所当然的。不能成功不是对社会犯了大不敬的罪恶吗?失败的人不是等于把世俗的美德全部推翻吗?而那些美德正是社会的支柱,社会唾弃的便是坐在废墟上的玛里于斯[55]。吕西安不知道他所处的地位一方面是沉沦堕落,一方面是天才的胜利,他只管望着先知们逗留过的西乃山,没有看见山下的死海和峨摩拉的丑恶的尸体[56]。
诗人的思想感情被路易士从内地生活的襁褓中完全解放出来,他竟想试探特·巴日东太太,看自己是否能征服这个高贵的俘虏,不至于遭到拒绝,下不了台,最近宣布的诗歌晚会正好给他作这个尝试。他的爱情中间有野心羼入。他动了情,同时也想往上高升;这股双重的欲望,在既要满足感情,又要摆脱贫穷的青年身上,也是自然的。今日之下,社会把所有的孩子请去赴同一个宴会,叫他们年纪轻轻就有野心。社会使青年失去妩媚,作着自私的打算,破坏他们仁厚的心地。我们美妙的理想但愿情形不是这样,无奈事实往往破坏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景,叫人除了十九世纪的青年以外没法写出另外一种青年。吕西安还觉得自己的计划用意高尚,表示他对大卫友情深厚呢。
吕西安动笔比说话大胆,便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的路易士。十二张信纸誊了三遍,叙述他父亲的才气,落空的希望,使他受尽折磨的贫穷。他把心爱的妹子写成天使,大卫·赛夏写成未来的居维埃,目前不但是吕西安的朋友,而且是他的兄长,他的父亲。如果他不要求路易士对待大卫像对待他一样,他就不配受路易士的爱,——不配受他生平第一次的光荣。他宁可放弃一切,不能辜负大卫,他要大卫亲眼看见他成功。在那种疯狂的信里,年轻人往往用自杀来威吓,关于良心问题发表许多幼稚的议论,搬出高尚心灵的荒谬的逻辑;长篇累牍的废话说得怪有意思,还穿插一些天真的倾诉,在写的人是无心流露而女人看了最喜欢的。吕西安把信交给女佣人,到印刷所去改校样,分派工作,打发一些零星杂务,对大卫只字不提。年轻人只有在童心未失的时候,才会这样稳重。说不定吕西安也怕大卫的不客气的批评,或者怕大卫目光犀利,窥破他的心事。念过希尼埃的作品,吕西安听到大卫埋怨,好像伤口被医生的手碰到了,他的秘密方始从心中浮到嘴边。
现在你们不难体会,吕西安从安古兰末走回乌莫,脑子里有些什么思想。那位高贵的太太要生气吗?会接待大卫吗?野心家不至于被撵出来,缩回乌莫的阁楼上去吧?不曾亲吻路易士的额角以前,吕西安还能估计一个王后和她宠臣的距离,现在可想不到他花了五个月才走完的路程,大卫不可能在一霎眼之间跨过。他不知道贵族排斥小百姓的禁令多么严格,特·巴日东太太再要敢触犯一次,非下台不可;路易士自甘堕落的罪名势必坐实,不能再在安古兰末住下去,本阶级的人对她都要避而远之,像中世纪的人躲避麻疯病人一样。娜依斯要是失节的话,上层的贵族阶级,甚至连教会在内,都会替她辩护;和下等人往来可是罪大恶极,永远不能赦免,因为当权的人犯错误,可以得到大家原谅,下台以后就要受到谴责。而接待大卫不是等于自动逊位吗?吕西安即使看不见这方面的问题,他的贵族的本能也预感到另外一些困难,使他心里发慌。高尚的思想感情不一定产生高尚的举止。拉辛的风度固然不亚于身份极高的朝臣,高乃依却很像一个牛贩子,笛卡儿长得像老实的荷兰商人,孟德斯鸠肩上扛着铁耙,头上戴着睡帽,到拉·勃兰特去访问的外客往往以为他是粗俗的园丁。上流社会的风度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天赋,从吃奶的时候起就开始吸收,或者从血统带来的一门学问,否则就得靠教育培养,还需要某些偶然的因素帮忙,例如漂亮的外表,清秀的面目,特殊的音色。这些重要的小节在大卫身上完全没有,而他的朋友生来就具备。吕西安承继母系的贵族血统,连一双脚也是法兰克人的高脚背,不比大卫长的是韦尔希人的平脚背[57],体格像他掌车的父亲。吕西安仿佛已经听到众人对大卫的讪笑,看见特·巴日东太太忍俊不禁的表情。总之,他虽不完全觉得他的好朋友丢他的脸,至少下着决心,以后不再凭冲动行事,先要经过一番考虑了。
因此,在充满诗意和友爱的时间以后,两个朋友念过作品,在一个新的太阳照耀之下看到另外一个文学天地以后,吕西安想起处世的手段和实际的利益来了。回到乌莫,他已经瞥见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律,后悔不该写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体会到,交上好运对个人的抱负有怎样的帮助;他在猎取功名的阶梯上已经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来牺牲太大了。然后他又想起他的朴素安静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地帮助他,必要时连为他献出生命都愿意;母亲受了屈辱仍旧那么高贵,认为儿子不但聪明,而且天性仁厚;乐天安命的妹子多么可爱,她的童年多么纯洁,良心上不曾有过斑点;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受过狂风吹打,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来。于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成绩冲破贵族或者布尔乔亚的封锁,比靠一个女人的宠爱发迹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会光芒四射,像那些征服社会的前辈一样,那个时候自然有女人爱他!拿破仑的榜样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为十九世纪的致命伤;吕西安也想起拿破仑,丢开了钻营的念头,还为此责备自己。吕西安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得一样容易。他不像学者那样爱好自己的小天地,一个月来看到铺子的绿地黄字的招牌,写着:
夏同药房——卜斯丹新记
好像对他是种耻辱。父亲的姓写在一个车马必经之处,他觉得刺眼。那天晚上要到菩里欧去,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间挽着特·巴日东太太露面的时候,跨过他家里的难看的铁栅门,他更抱怨这所屋子同他的好运气太不相称。
他从过弄走进小院子,一路想:“爱上了特·巴日东太太,不久也许就能得手,偏偏住在这耗子窠里!”院子里靠墙放着几捆煮过的药草,学徒在洗刷配药间的锅子,卜斯丹先生系着围身,捧着一个曲颈瓶察看瓶里的药水,一边瞅着铺子,看药看得专心的时候,便耸起耳朵留意门铃。从院子到后面的破屋子,到处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过的草药味儿。后院的住屋要从笔直的楼梯走上去,扶手只有两根绳子,俗语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层上只有一间卧房,便是吕西安住的。
卜斯丹先生是个标准的内地老板,他招呼吕西安道:“老弟,你好。身体怎么样?我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实验,我的问题只有你父亲能解决,他这个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他治痛风症的秘方,咱们俩今天还不高车大马,阔得很吗?”
又蠢又忠厚的药剂师每星期都要向吕西安提到他父亲不肯泄露秘方的话,叫吕西安听了刺心。
吕西安很简单地回答:“的确倒霉。”老实的卜斯丹对师母和她的儿女帮过好几次忙,吕西安常常感激他,近来却觉得父亲的学生俗不可耐。
“你怎么啦?”卜斯丹说着,把瓶子放在实验桌上。
“可有我的信吗?”
“有一封,像香膏一样好闻!就在账台上,我的写字架[58]旁边。”
特·巴日东太太的信同药房的瓶儿罐儿放在一起,还了得!吕西安赶紧冲进铺子。
一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一个好听的声音,温柔地叫着:“吕西安,快些儿!饭菜等了你一个钟点,快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
卜斯丹抬起头来说:“小姐,你哥哥魂都没有了。”
这单身汉像一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高兴描上了一张皮色通红的大麻脸。他望着夏娃装出又恭敬又讨好的神气,说明他很有意思娶老东家的女儿,只是没法叫利益和爱情在心中停止打架。吕西安走过他身边,他把平日堆着笑脸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妹!你也不错!只要经过你爸爸的手,没有一样不出色!”
夏娃个子高大,深色皮肤,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性格刚强,其实她温柔和顺,待人非常热心。大卫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气和地过着刻苦耐劳的生活,端庄稳重,从来没人说过她一句坏话。从第一次见面起,两人之间就有一股隐藏而纯朴的感情,纯粹是德国式的,既没有骚动的表现,也不急于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个妒忌的丈夫会对他们的感情生气。两人都瞒着吕西安,也许认为他们相爱会损害吕西安。大卫唯恐夏娃不喜欢他;夏娃因为家境清苦,特别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胆子很大,有教养的落难的姑娘只会适应她悲惨的命运。夏娃表面上谦虚,骨子里高傲,不愿追求一个公认有钱的人的儿子。那时地产正在涨价,熟悉行市的人估计玛撒克的庄园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老赛夏可能候着机会买进的田地还不算在内,他手头积蓄不少,年年丰收,出产都是高价脱手的。或许只有大卫一个人对老子的家业一无所知。在他看来,玛撒克不过是一八一〇年上花一万五六买下的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节去一回,让父亲带着在葡萄园里溜达,一路夸他的收成;大卫从来没看见收获的东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独的学者往往夸大感情方面的阻碍,因而感情愈加扩张;这等人的爱情需要对方鼓励才行,因为大卫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职员心目中的贵夫人还要尊严。印刷商在他偶像身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急急忙忙赶到,又急急忙忙离开,热情非但不表示出来,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吕西安商量事情,从桑树广场穿过巴莱门赶往乌莫;到了绿漆的铁栅门口,忽然又退回来,怕时间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虽然这股强烈的爱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却心里明白;看见大卫的眼神,说话,举动,对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并不骄傲。而印刷商最动人的地方还是在于他盲目地崇拜吕西安;讨好夏娃最有效的办法,被他想出来了。这种爱情自有一些无声无息的乐趣,不同于骚乱紧张的热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于园庭中富丽堂皇的花。温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蓝色的睡莲,飘忽的表情赛过野蔷薇的淡淡的清香;凄凉的情调同丝绒般的苔藓一样柔和;那是两颗高尚的心灵在一块儿富饶,肥沃,不会变质的土地上开出来的花。夏娃屡次体会到,在大卫软弱的外表之下,藏着一股力。凡是大卫不敢表达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们俩的心进一步接近。
吕西安上楼,夏娃已经把门打开了。他和妹妹一句话不说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撑着一张小桌,没有台布,摆着他的刀叉。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银制的餐具,夏娃都给心爱的哥哥用了。
她从灶上拿下一盘菜,端上桌子,用铁板把灶火压熄了,说道:“你看什么啊?”
吕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只小碟子,有模有样地铺着葡萄叶,还有一小碗满满的奶油,一齐放在桌上。
“喂,吕西安,我给你弄了草莓来啦。”
吕西安只顾聚精会神看信,不曾听见。夏娃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句嘀咕都没有;妹子对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对她随便,她越快活。
她看见吕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着眼泪,便说:“怎么啦?”
“没有什么,夏娃,没有什么,”吕西安搂着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边,亲她的额角,头发,脖子,冲动得厉害。
“你有事瞒我呢。”
“告诉你,她真的爱我!”
可怜的妹妹红着脸,带着埋怨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不是拥抱我。”
“我们都要快活了,”吕西安说着,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汤往嘴里送。
“我们?”夏娃问。她也有大卫那样的预感,便补上一句:“你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你不是了解我的吗?怎么有这个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汤钵,端上她做的菜。吕西安顾不得吃,又拿着特·巴日东太太的信看起来。识趣的夏娃尊重哥哥,并不要求看信;他要愿意让妹子过目,她就得等着,要是不愿意,也不能强求。所以她等着。来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怎会不帮助你研究学问的同道,像帮助你一样呢?在我看来,有才能的人都有同等权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围的人的偏见。我们没法叫无知的贵族承认思想的高贵。倘若我的声望不能强迫他们接受大卫·赛夏先生,我愿意把他们为你牺牲,像古时候用牛羊祭神一样。不过,亲爱的朋友,你不见得要我同一个在思想或态度举动方面,可能使我不喜欢的人来往吧?你过分赞美我,足见一个人多么容易被友谊蒙蔽!我对你的要求提出一个条件,你不至于见怪吗?我要见见你的朋友,鉴定一下,为了你的前途我要亲自判断你是否看错了人。亲爱的诗人,既然我要像慈母一般照应你,这个做法不是我对你应尽的责任吗?
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
吕西安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有本领从是说到否,从否说到是,他觉得那封信是他的胜利。大卫可以到特·巴日东太太家里去,显露他天才的光辉了。吕西安看到事情顺利,自以为有了压倒众人的优势,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洋洋,脸上反映出各式各样的希望,让妹子看着叫好,说他美极了。
她说:“她要是个聪明人,怎么能不爱你呢!今晚她心里不见得会好过,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你卖俏。你念起《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来,一定漂亮极了!我恨不得变作耗子,钻到那儿去看你!来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妈妈屋里了。”
妈妈的房间虽然寒素,还过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挂着白帐子,床前铺一方薄薄的绿地毯。木头面子的五斗柜,上面装着镜子。另外还有几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炉架上的座钟叫人想起他们从前优裕的生活。窗上挂着白窗帘。壁上糊着暗花的灰色纸。地砖上过颜色,夏娃擦得很干净。中央一张独脚圆桌,放一个描金玫瑰花形的红盘,盘里摆三只茶杯,一只糖缸,都是利摩日的瓷器。夏娃睡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旧沙发,临窗一张女红台。房间小得像水手的房舱,只能经常开着玻璃门让空气流通。虽然地方显出境况艰难,却有一股勤劳朴素的气息。凡是认识那娘仨的人,都觉得室内的景象非常和谐,动人。
吕西安正在系领带,听见小院子里响起大卫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印刷商进门了,动作和神气都说明他是性急慌忙赶来的。
野心勃勃的吕西安叫道:“喂!大卫,事情成功了!她真爱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地说,“我专诚来谢谢你的友谊,我为此郑重考虑了一番。吕西安,我的身份早已确定。我是大卫·赛夏,领着王家执照在安古兰末开印刷所,墙上的招贴下面都有我的名字。在贵族看来,我是一个手艺人,说得好听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树广场的菩里欧街上有个铺子。我还没有格莱的家财,也没有台北兰的声望;便是这两种势力[59],贵族还不肯承认呢。并且有了财产或者名气还不够,还要懂得绅士的规矩,有绅士的气派;在这一点上我同意贵族的意见。我凭什么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贵族耻笑,也要受布尔乔亚耻笑。你啊,你处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监工对你并没有束缚,你做工是为了求上进,学一些必要的知识,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释你眼前的职业。你以后尽可干别的事儿,读法律啊学外交啊,进衙门啊。反正你没有归入门类,贴上标签。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个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乐趣,哪怕是满足虚荣的乐趣,你尽管高高兴兴地享受。但愿你快乐,我看到你成功就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确,你经历的生活,我都能够领会。宴会,应酬,交际场中的光彩,钻门路,找捷径,都是你的事儿。生意人的朴素勤恳的生活,长时期的研究学问,那是我的事儿。将来你是我们的贵族,”大卫说着望了望夏娃,“你身子摇晃的时候,我伸出胳膊来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骗,可以躲到我们心中来,我们有的是永远不变的爱。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两个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们会互相妨碍;还是你一个人上前吧,必要的时候再拉我一把。我对你非但不嫉妒,还愿意为你牺牲。你因为不肯丢掉我,不肯否认我是你朋友,竟然冒着危险,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许还是你的情人;这桩多伟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吕西安,就算过去还不曾像兄弟一般,这一下也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着好像占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么顾虑。我就赞成两弟兄分家,长兄独得大份的办法。即使你日后使我受到烦恼,谁敢说我不是永远欠着你的情分呢?”说到这两句,大卫怯生生地望着夏娃,夏娃噙着眼泪,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大卫还说出一番话来,叫吕西安听着诧异:“并且你长得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来多像样,穿着你的黄钮扣的蓝衣服,简简单单的南京缎裤子,活脱是个绅士;换了我,在那些人中间我像个工人,又窘,又僵,不是说些傻话,便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你为了迁就大家对门第的偏见,不妨改用你母亲的姓,称为吕西安·特·吕庞泼莱,我永远是大卫·赛夏。在你来往的那个社会里,一切都对你有利,对我不利。你生来是交际场中的红人。女人见了你这张天使般的脸准定喜欢,夏娃,你说是不是?”
吕西安扑过去拥抱大卫。这番谦让替他把许多疑虑和困难一齐解决了。大卫从友谊出发所想到的,和吕西安从野心出发想到的完全一样,他对大卫怎么能不加倍亲热呢?野心家和情人觉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奋发,所有的心弦一齐振动,发出丰满的声音: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吕西安唯我独尊的倾向越发加强。我们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种“朕即国家”的想法。母亲和妹子的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大卫对他爱护备至,他也看惯三个人为他暗中努力,不禁养成一种少爷习气,产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蚀他高尚的品质;特·巴日东太太还迎合他的自私,怂恿他忘记父母,妹子和大卫的情分。当时他还没有到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范围在四周扩大起来,谁敢担保他不至于迫于形势,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着自己呢?
彼此激动了一番以后,大卫提醒吕西安,他那首题作《圣·约翰在巴德摩斯》的诗恐怕圣经气息太重,念给不熟悉寓意诗的人听不大合适。吕西安要同全夏朗德州最不容易讨好的群众见面,也不大放心。大卫劝他把安特莱·特·希尼埃的集子带去,拿稳受欢迎的东西代替不一定受欢迎的东西。吕西安擅长朗诵,必定讨人喜欢,不念自己的作品还显得谦虚,对他有好处。他们俩像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自己的智力和品德,上流人物同样具备,不曾犯过错误的青年既不原谅别人的过失,同时当作别人也有崇高的信仰。我们必须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理会拉斐尔的名言:所谓了解是彼此的程度相等。一般说来,法国领会诗歌的人很少,性灵一下子就被理性抑制,不能悠然神往,冒出圣洁的眼泪;也没有人肯费心去体味崇高的意境,发掘无穷的天地。浮华社会的无知同冷淡,在吕西安是第一次领教。他先往大卫家拿诗集。
等到只剩下两个情人的时候,大卫觉得生平从来没有这样局促过。他心慌得厉害,既要人称赞,又怕人称赞,竟想溜之大吉,原来怕羞的人也有欲迎故拒的心理!可怜的情人唯恐说出话来好像要人感激,一开口就犯嫌疑,只能不声不响,神气像罪犯。这种老实人的苦恼,夏娃完全理解,她很欣赏大卫的静默。大卫抓着帽子团来团去预备动身了,夏娃笑着说:
“大卫先生,既然你不上特·巴日东太太家,咱们不妨一块儿消磨黄昏。天气很好,你愿意到夏朗德河边去散散步吗?咱们可以谈谈吕西安。”
大卫恨不得扑在这个妙人儿脚下。夏娃的声调给了他意想不到的酬报;温柔的语气打开了僵局,她的提议不仅有赞美的意思,也是第一次表示她的情意。
大卫做了一个手势,夏娃接着说:“请你在外面等一下,让我换衣服。”
大卫从来不会唱歌,出门的当口居然咿咿唔唔地哼起来;忠厚的卜斯丹听着奇怪,不禁对夏娃和印刷商的关系大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