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冷霜陌寒
陌离的父亲虽然从未认他,但他是他的儿子,却是毋庸置疑。
是以虽然同莫姓,写的却还是那个陌字,陌离给他起名:陌寒。
冷亦与紫韵的一次赌酒,紫韵但求大醉,而冷亦求醉却只能更清醒。
多年后,冷亦终于提出当年赌约的要求:迎娶紫韵。
爱的累了,可以歇歇了。
这个女孩是冷亦的女儿,名唤冷霜。
陌寒与她在雪中舞剑,忽然陌寒的剑从手中滑落,蹲下身来,额头见汗。
“陌寒,你怎么了?”
陌寒疼的唇色发白,却终挤出几个字来:“没事,过会就好。”
小雪正奉师父冷亦之命看管两个孩子学剑,突见陌寒异样正准备去叫掌门,却未想掌门已经赶来。
他从她面前行过,似乎他所有的关心,都落在那个被厄运诅咒的孩子身上。
陌离以劳宫度气,未久陌寒才缓解了疼痛,看着他,叫了声:义父。
“霜儿,寒哥哥身体不适,今日不能陪你练剑了。”
霜儿蹙眉道:“师伯,他怎么了?为什么那么痛苦?”
陌离待说,陌寒却道:“我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陌离眼中难察的一分疼痛:“人都会死的,用你活着的时间,做些不用遗憾的事情。”
“义父……”
冷霜看着陌寒,她小小的心里,首次蒙上了不好的影子。
死亡,是那种可以将两个人分开,再也不见的东西。
小雪看着掌门,他没有劝小陌寒不要伤心,而是用最直白的话,让他直面生死。
“掌门。”
陌离起身看着她。
“在您心里,生死是如此不值一提,轻到可以让一个孩子来承受吗?”
他投射来的目光,让语气质问的小雪十分不适。
“冷亦入室弟子。”
“……是。”
“他到底是忘记了。”
陌离抱起陌寒,对小雪道:“在这人间,生死,本就是常事。日升月落,春生秋杀,人们追求生的乐趣,却往往不知死也在逼近。惧怕,逃避,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对生死坦然,也许是对生命的最好诠释。”
他那样说着,仿佛看透了人生,后来,小雪才知,他曾任由生命在怀中流逝,而半分无可奈何。
他是因此而心如磐石吗,如果陌寒也是同样的命运,是否不会再次伤心。
“我不信,我一定会让你改变你的想法。”
陌离抱着陌寒离去,经过她时,语气有了三分冷意:“带好冷霜,记得你的身份。”
小雪手都有些发抖,是啊,他是掌门,那样睿智。
是她越矩了,她怎么这么大胆起来。是因为自从入门那天后,他从来不曾正眼看她吗?
“师姐,你怎么了?”
小雪蓦然回神:“我没事。”
忽然冷霜向她身后喜叫道:“爹爹。”
冷亦抱起跑来的冷霜,对回头称了声师父的小雪道:“你可以惦记天问门任何人,哪怕是我,却唯独不能对他动心。”
“我……弟子不敢。”
冷亦看着跪下的小雪,忽然道:“不过,我也不介意看你去接近他。你如能搏得他叫你一声名字,我甘愿服输。”
冷亦都有了孩子,却还是不改年轻时浪子的本性。
冷亦也喜欢萧雪,可是始终给了她妻子这个名分的人是陌离。冷亦有了这个念头,就知道,自己原来执着的也这么深。他在赌气,萧雪既然选择了陌离,那陌离便不能对她背弃。他甚至是在赌气,赌陌离赢得了萧雪,便终生不能再娶。
冷亦叹了口气,这个人生,看透,着实不易。
他抢了紫韵,原来只是为了孤立陌离吗?
他到底是恨,恨萧雪不爱他,还是恨,恨萧雪始终选择的是别人。
看着冷霜红扑扑的小脸,忍不住亲了一口。
“你娘给你做了最爱吃的糕点,而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们给她准备个礼物怎么样?”
“好啊!霜儿听爹爹的。”
“走。”
“义父。”
“你睡吧,义父看着你入睡。”
“义父,你不用难过。”
“你想过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陌离的一句话戳中了小陌寒的心中痛处,连说话的声音,都微微低了下去。
“他们肯把我抛弃,就不想见我。我生来有疾,会拖累他们。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如果我哪一天真的会离去,我也不想任何人为我悲伤。”
“寒儿。”
“这世上,我只有义父一个亲人,义父为我做的一切,陌寒铭记在心,陌寒只是不想让义父难过。”
陌寒的每一句话,犹如寒风一样,在陌离心上成伤。他没有更多的言语去安慰这个孩子,终化成简单的几句关怀。
看着他入睡,陌离轻推屋门,月光如此美好,赏月,却无人分享。
雪儿。
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美景,值得陌离再去称赞。
天刚亮,他从天问以东书房归来看望陌寒。
远远看见小雪跪在自己门外。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雪惊而转身,未想到他竟然不在屋内:“弟子小雪,前来领罚。”
弟子萧雪,前来领罚。
弟子萧雪,日前私自下山,请掌门责罚。
陌离一时愣住了,关于萧雪的每一个回忆,那日,是他替她开的门,那日她拜师父为师,那日她成了他的师妹。
“弟子小雪,昨夜冒犯掌门,请掌门责罚。”
见陌离看着她不语,小雪再次言道。
他看起来很累,是昨夜一夜未睡么?
陌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绕过小雪,推开门,陌寒已经醒来,看到了跪在外面的小雪。
陌离背对着她道:“你的师父是冷亦,你若有罪,也该向他领罚。以后,我的屋门,不要轻易过来。陌寒,需要静养。”
小雪愣了半天,终道声是而离去。
“义父。”
“我教你的剑法,结合心法,有助你调节内息。”
“禽之制在炁。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义父,这句话含有逆天改命之道。”
【禽通擒】
陌离微微一笑:“你资质甚佳,比义父强了不知多少倍。”
陌寒得他夸奖,亦微微一笑。
“陌寒哥哥,陌寒哥哥!”
远远的,人未至,声已到。
“冷霜。”陌寒道出来者名字,冷霜已到门前。
“昨天你很难过,今天好了吗?”
“好了。”
“掌门师伯,我可以和寒哥哥去玩吗?”
陌离应允,两个孩子已出了屋外。
送她来的是紫韵,但她在那里接了冷霜二人,未向这边投射目光,也未有只字片语,更未曾半分留足。
伤心这种事,一生有一次,就够了。
陌离拿起剑,忽听山上钟声,三声疾响。
执掌天问以来,还是头一次出现有人上山挑衅。
前门院中,那帮人已闯入山门,众弟子正在相抗。
随手摘了一片青叶,以指力弹出,众人只觉手一麻,长剑落于地上,手腕处渗出一道血口。
冷亦抱着女儿,身后跟着陌寒、小雪。小雪见到那群人,突然就面色紧张。
冷霜手中捏着一条柳枝,冷亦边走边对女儿道:“霜儿,你太调皮了,叔叔伯伯的手都被你的叶子划伤了。”
霜儿瞪大了眼睛看着冷亦,冷亦捏了一把她的小脸,不由得笑了。
“冷长老。”
一众弟子退开两旁,来者自然不信一个幼女会有摘花飞叶的本事,然而,他仅仅是天问门的长老么?
“冷长老?”那群人见识了冷亦的本事,倒是不敢太过造次。
“没想到,天问尽是藏污纳垢,收人鄙弃之所。”
冷亦放下女儿,上前道:“太重门什么时候肯放任弟子随意造谣,辱没同道,在他人门前乱吠?”
“你!”
冷亦年轻时遍迹江湖,从这几个年轻人的招式中已看出他们来历。
“师兄。”
陌离制止冷亦,向来人道:“敢问几位,所因何事,伤我同门。”
他的声音不愠不怒,清越绕耳,却有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我们是来找人的,她偷了我们太重门秘籍,打伤了守卫弟子。多年寻之不得,不想竟被天问门藏了起来。”
“不管什么理由,几位难道不懂得江湖礼节,访山之道么?”
“我们只是来找人,找到了便走,不会给天问多讨麻烦。”
“执事堂。”
他喊了声执事堂,执事堂的弟子便上前来,看样子是经过了一番斗武,受了些伤:“弟子已经查阅过,没有名叫秦岚的人。”
“胡说!我们之中有人亲眼见过她在此,你们竟敢说没有!”
几人躁动不安,陌离问道:“可有太重名刺?”
几人面面相窥,显然是没有太重门掌门的许可擅自前来,执事堂依礼而拒,反惹的几人生怒。
“没有名刺,恕天问无法助你们寻人。”
“可明明……”
“单凭一面之词,就闹上云崖,几位若是说谎寻仇,天问也要随你们不成?”
几人之中,有一人上前,抱拳向陌离行礼道:“之前是我们唐突,其实我们要找的并不是什么盗窃秘籍的弟子,而是我的逃婚之妻。在下,太重掌门之子,武胜。”
武胜行礼罢,向陌离道:“掌门,其实我们也见过,天问立派之时,我父亲曾派我向您挑战,掌门不会不记得吧。”
事关两派修好,陌离只得先让他们住下。一方面派人去太重核实,一方叫来了那个入门时没有姓名来历的小雪。
当时冷亦正在挡着小雪逃离的路线,看见陌离前来,便退了开去。
“秦岚?”
“不,我不是。”
“天问所有女弟子,姓名来历背景都有报备,而只你是乞丐,没有来历,没有姓名。你敢说,这是巧合?”
小雪默不作声,陌离又道:“你来天问,有何目的。”
小雪忽然跪下:“掌门,你或许不记得,你经过太重时,有一户人家被恶人滋扰,你惩罚了他们,指点这户人家去太重门避难。我从他们口中听得你的名字,发誓要见到你。”
“你现在,是太重门弟子?”
“武胜坚持要娶我,父母同意下来,可我不愿意,所以……我听说天问门掌门的名字,才来拜入门下。”
“胡闹,你可知你这样成了太重叛师弟子,只要他们要人,我并无权回绝。”
“掌门……”
“待明日,你随他们回太重,如不想嫁,可禀明太重掌门,想必他不会为难你。”
“掌门,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陌离没有说话,看向冷亦。冷亦道:“小雪……秦岚是太重叛师弟子,只要掌门下令,我不介意把她逐出师门。”
“我不想回去,掌门你知道我……”
“秦岚。我会写一份拜帖,你可携此一同回去。”
小雪的话被陌离堵在口内,愣在那里半天。
“我不会走的,除非天问绑我去太重。”
小雪这一任性失踪,让天问与太重之间产生了矛盾,武胜与天问弟子为难,而陌离却不能拿下太重掌门之子,只能等前去报信的弟子早归。
那夜小雪逃离,独冷亦与陌离二人,他们算是朋友。
当年陌离请他来天问,是抬出古木遗言,让他重入师门。
但天问掌门这个位置,冷亦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这丫头对你有情,其实你再娶一个妻子,也并不一定是对萧雪的背弃。”
只有冷亦,还会在旧事已非的情况下提起萧雪。
“这多年来,你对许多女子上心,而只守着紫韵,若不是有了冷霜,怕还是不知收敛。”
冷亦笑了笑,拍了拍陌离的肩:“我们有多少日没有喝酒了?”
酒已备齐,人已半醉。
冷亦看着陌离随身的长剑,欲伸手拿,陌离虽一边喝酒,却握住长剑。
余音如梦:“萧雪的剑。”
“人死已矣,如果有下一世,她怕是早忘记你了。”
“人生际遇,或许只是一世聚散。既然活着彼此痛苦,只有忘记才能够解脱。那今生,我允许她先忘了我。”
“小雪虽与你年纪相差甚远,但她对你却是动了心的。”
“秦岚。”陌离忽然道:“她化名入山,是否得了紫韵指点。”
冷亦都不知陌离是何处来的直觉。
冷亦没有回答,可沉默便如同默认。
“紫韵恨我,你也恨我。”
“或许之前有,但霜儿,已经化解了一切。”
“如果你能见到秦岚,命她前去书房。”
“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提到冷霜,陌离很想陌寒,他年纪虽幼,却有着常人不能理解的疼痛,和比成人还坚强的意志。
陌离走后,冷亦一个人喝的大醉如泥。
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饮酒了。自从……结婚后?
但愿紫韵见到他这个样子,不要生气。
书房,是自陌寒来后,陌离常去的地方。
但凡与药典有关,陌离一定都不放过。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那日他们的饮酒,小雪……秦岚是听到了的。
陌离发现她,她只得出来。
“我不会回太重的。”
陌离放下书卷:“我不是劝你回太重。我有些话,要给你讲清楚。坐。”
秦岚入座后,一直不敢抬头。
这个不大的屋子,除了武功心法的武学,道家窥探天机的经典,天下学问的深浅,偏安此处一隅的,是古今医书。
陌离递过一杯冷茶:“人心已死,不复再生。”
“掌门。”
秦岚忽然有些害怕,面前的人语气肯定、直白,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倾听。
陌离以手势安顿她坐好:“陌寒的病,并非无药可医,至少我所知道的,数十年前一位执箫的医者有出神的医术。”
“那他在哪里?”
“若这世上再多一个这样的人,就不会再有人因绝症而身亡。可我即便学会了医术,仅能治好陌寒,却不能再治好她的疾痛。”
“她……是你妻子吗?她是患病而亡?”
秦岚似乎觉得自己说的重了,但看向陌离,他除却眸子有些许哀伤,并未有异样。
“那本来是我欠她的,如果她有个很好的环境,病势说不定不会变重。我遇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了无生趣。她的手常年冰凉,我却不能知道那是一种病痛。她对我一再拒绝,只是为了让我不去承受死别之苦。”
很少落泪的陌离,眸中泛有湿意,他看起来那么淡然,原来竟如此自责。
“她递来的那杯酒,我倒宁可是毒。欠她的,从这杯中还清。可终究是她牵挂太深,以为一杯忘忧可以让我忘记一切,化解恩仇。”
秦岚听到此处,不由心中一惊:“她竟然给你喝忘忧毒酒。”
“她不想我死,也不想看着她父亲死。这,竟是唯一的解法。”
秦岚蹙眉道:“你和他父亲有仇?那你们怎么……”
“她这一生从未得到过父亲的爱护,从未叫过他一声父亲。”
秦岚听到此处,知他二人相恋不易,其中再多曲折也只耐心听完。
“后来呢?”
“因伤心过度,终引恶疾无救。她大约想,我忘了她,她一人赴死。而却缘深不涅,我为了寻得一处安身,被带去了恶人谷。而她为了一线生还希望亦同样被带入恶人谷寻魔谷医仙诊治。”
“我没有恢复记忆,可看到她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缘分匪浅。看到她第一眼,我仍然感觉到……她了无生趣。直到她去后,我才能渐渐回忆起一切。”
“她死了,那她父亲……”
“他父亲被我父亲,也就是恶人谷谷主所杀。”
“那她知道吗?”
陌离摇摇头。
“你为什么要杀她父亲?”
“师仇,本也是她的师仇。”
“如果她还活着,知道她父亲被你父亲所杀,你们还是不可能在一起。”
许久秦岚才道:“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秦岚,我和她的缘分,不同与世俗情爱,我欠她的,她欠我的,已经纠葛不清。我心里,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掌门。紫韵师叔……是不是喜欢你。”
见陌离沉默,秦岚接道:“我在天问未收弟子前就到了山上,她看到我,我告知她是来寻你……她却让我叫这个名字。而你,从未这样称呼过我。”
陌离转向书台:“不该说的,我说了。不该知晓的,你也已知晓,你走吧。”
秦岚看着这个对世界已关上心窗的人,忽然觉得万般无奈,台上是满满的医书,正如他所说,他参透一切,也换不回她的生命。可换了回来,她也未必原谅他。
如果可能,陌离希望饮下忘忧的是她,然后他们终能……在一起。
他宁愿她恨他,也希望她还活着。
“掌门,我有时候,很希望我是陌寒。因为,我看得到,你对他付出了所有的爱。”
“义父。”
陌离第一次毫无防备,连人走入他身边三尺都未发觉。
他向陌寒一笑:“寒儿。”
陌寒投入他怀里,他看不见,但他感觉,陌寒是哭了。
“我希望饮下忘忧的是你,也不愿看你如此痛苦。”
秦岚携着陌离给太重的书信归往太重,陌离那一番话,让她心里特别沉痛。
不知道是沉痛陌离和她妻子的际遇,还是痛,她再也没有机会。
不管如何,自己的命运,还需自己面对。自己的一生,应该不至于那样痛苦。
而痛,也许会令人麻木。
“寒哥哥!”
冷霜在陌寒屋外叫他的名字,可屋内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冷霜忽然就哭了:“寒哥哥,你去哪了,寒哥哥,冷霜来寻你练剑。”
“冷霜。”
陌寒随着陌离从书房归来,正是晨光熹微。
冷霜蓦然回头,喜盈于目:“他们都说你会死,我……”
陌寒与她手拉着手:“怎么会呢,我一定会努力好起来。这天下,这大千世界,我还没有看够。”
“等冷霜长大了,就陪陌寒一起去行遍天下。”
“好啊,一言为定。”
钩指盖印,这算是陌寒首次定下的约定。
但人生那么长,他们到底谁才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