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旗镇,自明末清初以来,便为北通汴洛之动脉,南达襄汉之津渡,东衢闽越之咽喉,西连山陕之要道。
同治年间的太平军起义阻断两淮,让商品的南北流通受困,长江航运与运河漕运停摆,使得原本只是山陕商人长途陆运中转站的赊旗镇,一跃成为了南船北马、总集百货的水路枢纽。
南来北往的货商为了躲避两淮的战火,或走陆运取道南襄隘道自南阳北上,自荆楚南下,或凭借唐白河流域水系运力的发达,自赊旗登船由潘河、赵河驶入唐白河,汇入汉水直达长江流域。
随着太平天国的覆灭,以及长江流域通商口岸的开设,自赊旗走水路直达汉口,成为了天下行商特别是北方山陕大贾的最佳选择,“贩谷米桐茶至汉口,易盐而归,分销各岸”,行商带动了整个南阳盆地的迅猛发展,中心位置的赊旗更是一跃成为了中原地区举足轻重的商业中心,日益繁华。
这一点,山陕行商建在赊旗镇正中央位置的瓷器街上坐北朝南而立的山陕会馆,最能体现了。
张堂文坐在马车上,挑帘看向会馆门口那两杆直插云霄的铁旗杆和七彩斑斓的琉璃照壁,不由五味杂陈。
这世间繁华来也匆匆,不知去时又会如何?
张家这支扎根赊旗至今已有十余代人了,张家老祖从游方货郎时,便随着大迁徙,自山西洪洞县来到这陌生的中原大地,靠着骨子里的精明创下今日这般事业,乾隆年间还有旁支族人立了军功,提携着整个家族抬了汉旗,所以时至今日,老张家在赊旗的商贾之中,虽然不是家业最大的,却也是人人高看一等的一方名流。
张家宅邸就在赊旗镇城东头东裕街上,是座沿街八铺面入院四进出的大宅,深得晋商大院的风采,又融入了湖广小宅的精巧。
马车到了张家大宅门口,早有先头报信的家丁通传了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人,站在门口恭候着。
张堂文这人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下了马车虚虚地应了几声,便让人们散了,也不回内堂,先转去了自家粮行的临街门面。
粮行生意在张家,不过是旁枝末节。相比长驼队和棉花、茶盐生意,粮行不过是有个是由,营收够养活了几杆旁支末姓和家生奴才,更别说跟张家两大货仓比了。
主管粮行生意的掌柜张富财也是一愣,迎接大老爷的时候他一个旁支张姓都挤不到队伍前头,只能远远地立在门口站规矩,没成想大老爷居然径直来了这厢,顿时兴奋地直搓手,偷摸着回头招呼伙计们,“精神着点!老爷来了!”
张堂文满是心事的进了粮行,扑鼻的粉面味呛得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还好,并未嗅到什么腐朽馊味。
张富财是跟过张堂文他老爷子的,虽是旁支末姓,却因此缘故跟正房这支走的近些,管起事来,相比张堂文那几个叔伯兄弟,怕是还要用心的多。
“老爷安泰!”张富财领着一班伙计给张富财行了礼,知道他不喜欢规矩多,也就免了一套套的恭维,垂手跟在一旁等话。
张堂文捻起一撮小米,端在面前嗅了嗅,米香扑鼻,用手搓了一下,干燥但又不化粉,想来这张富财也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打山西来的沁州黄,粒粒饱满,色正味香,销路不错,镇上几家山西大户都是定时供应的,从不间断!”张富财凑上前一点,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张堂文点了点头,大眼一瞧,整个柜上湖广的稻子,陕甘的小米,东北的高粱,直隶的燕麦,又搭配了花红柳绿的各色豆子和各种粗粮,倒也是个粮米齐全的地儿了。
“东西倒是齐全,不过,我记得年前看账,营收倒是不怎么样啊?”张堂文一边剥开一颗洪湖的白莲米塞入口中,一边和声细语地询问道。
张富财迟疑了一下,这账面不行的原因,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这粮行一贯不被重视,只要不赔钱也就没人问,长年以来都成了习惯了,怎么今天忽发奇想的问起来了呢?
为了下火,张堂文特意没将白莲米拔芯,满口的苦涩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在张富财的眼中却是如嗔怒一般唬人,反正左右也不是他张富财生意做歪了,索性全倒出来说了。
“咱这赊旗镇,本就产粮,光绪爷还在位的时候就连年丰收,米贱不上价,也就这些稀罕物件好销,但这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这稀罕物件也不是就咱家有,所以…”
“所以就账目平平?那别家粮行风生水起骡马列队,货船成行,是在赔钱赚吆喝?”张堂文听得张富财这明显的推诿,言语间透出一丝不满。
张富财自然知道三言两语是糊弄不过去的,丰收乃是一地之情,天下遭灾的地方那么多,哪有粮米卖不上价的道理。
张富财默默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润一下干瘪的喉咙,“咱家粮行虽然行货不多,但往年也跟着复兴号那些个大粮行南北倒腾过,口粮上的利虽然薄了些,好在北上的驼队用的自家人,一来一回稍带点别的,一年落帐上的也不少,只不过,这两年……”
“嗯?”张堂文睖了张富财一眼,按常理,这不过二字之后有迟疑,怕是事涉情面了,张堂文冷哼一声,甩袖踱步走向铺门口。
张富财会意,小踮脚地跟出铺门外,悄声地说道:“这两年二爷说棉花生意好,把粮行的仓储占去屯了新棉,去年春上卖给江南厂狠赚了一笔,所以便一直赖着不还,咱这粮行本就挣得少,更不敢跟二爷争抢,只能走走坐摊生意……”
张富财抬眼瞅了瞅张堂文,没见有什么神情变化,便接着说道:“会馆几位公爷在咱柜上支粮,原先也都是一旬一结,后来变成一月一结,去年年前推诿到年后再结了,原本柜上是不答应的,是二爷出面拦住了,说几位公爷做的都是大买卖,这起子小事拖到年后又不打紧,这才让去年的账面难堪了!”
张富财说完,见老爷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也不知该如何收尾,呆立在一旁。
张堂文此刻却是在极力按捺住满腔的怒火,只不过涵养习惯了,不能轻易在外人面前露了真容,何况作妖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张家二爷:张堂昌。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富财一眼,本来张堂文就比张富财高的快一头,那凌厉地眼神更是把张富财看矮了许多。
“有事不言声,罪过自己扛!”张堂文说话时,唇上的胡须随着话语一上一下,放在张富财眼里,却像小时候挨过的鞭子一样,看得直晃眼,不自觉地便勾了头。
张堂文看了张富财这怂样,心中更是郁闷,轻叹了一声返回了正院。
张富财听着张堂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敢缓缓地抬起头来,胸中也是怨气舒展,这话藏心里好久了,今天总算是跟老爷吐了口,以老爷的精明利落劲,二爷这点小九九,怕是要翻船了。
张富财转身回到柜上,却见几个伙计都傻愣着望自己,不由眉头一皱,“杵在这儿作死呢!我不派活儿不知道自己动是吧!指一堆吃一堆,憨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