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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秀才助彼得开洋行 守义偕三赖离人寰

两天后,天宝带着驼队赶到了榆次大隆号。常家兄弟得到信后没有耽搁当下就坐马车也赶到大隆号。

大隆号后院里,众镖师和众伙计在七手八脚卸货。

常时友笑着抱拳向众人施礼:“大家伙儿都辛苦了。今日个咱们后晌打烊之后延年居喝酒,都去都去。”

旁边的彼得看一眼常时友认真地问:“常当家的,延年居喝酒有我吗?”

常时友哈哈笑着说:“喝酒还能少了你?你也去嘛。”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常时话和天宝打声招呼:“天宝大哥,还顺当?”

天宝笑笑:“顺当。几家铺子正缺货哩,咱们的货一到,那些东家都笑得合不上嘴了。”

常时友郑重地说:“天宝兄弟,这回往恰克图去,一路上更要小心。对了,黑风口大盘子那儿这次多送百十两。”

常时话点点头:“大哥说得对,多花点银子买个平安哩。有了黑风口大盘子的令旗,驼队在大漠一路上就不用担心了。”

天宝点头:“行。就是这道理。”

常时友真诚地说:“天宝兄弟,段大哥一走幸亏有你能顶上来,要不这驼队还真不好弄。等你从恰克图回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段大哥去。”

常时友说到做到,早早就吩咐人在延年居定好饭菜。后晌打烊后,众人在常时友带领下都到延年居喝了个痛快。

当众人酒足饭饱从延年居走出来时,天宝和众镖师一起拱手:“诸位咱们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原来天宝和常时友、常时话早就商议好,今年去恰克图赶早不赶晚,趁着天色还没黑下来就从榆次出发,当晚驼队就能赶到东阳镇歇脚,明早再起早从东阳镇起程。

彼得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天宝:“给我叔叔的信。就说我在这里很好,非常好。这里酒好,人也好,都是真正的好朋友,过几天到天津卫。以后再给他写信。谢谢!”

天宝将信装起来,笑着说:“彼得先生你放心,信一定给你带到。友儿大哥、话儿兄弟,明日个一早我们就从东阳镇起程了,还有甚吩咐?”

常时友拍拍天宝的肩膀:“没甚了。路上多保重。”

常时话郑重地说:“回来的路上找找巴图,把咱们带给他的礼物送给人家,再带点皮货回来。”

天宝点点头:“清楚了。”

常时友等众人在大隆号门前送走了驼队,正准备走进大隆号,却见彼得摇晃着身体唱着歌跟着驼队也向城门口走去。

常时友笑着说:“这孙子鬼,一喝酒就唱,呜哩哇啦也不清楚他唱得个甚。金秀才,麻烦你送他到客栈去,省的一会儿又让人家把他当成淫贼打个半死。”

金秀才笑着点点头:“好。那我就先送他去。”

常时话又郑重地吩咐金秀才说:“金秀才,今黑就和家里人说一句,兴许一两天咱们两个就要陪着彼得去天津卫。既然咱们答应要帮人家开办洋行了,那就一定要做到嘛。”

金秀才扶着彼得向前走着,回头应道:“知道了。”

常时友和常时话见金秀才扶着彼得走远了,就回到大隆号后堂常时话的书房里,继续商议着去天津卫的事。

常时友抽着旱烟问:“你和金秀才去天津卫得多少日子?”

常时话想了想:“我想咱们也就是领个路认个人,日子不会长。不过我顺路还想到京城看看能不能在那地方开个铺子。这样算下来,大概两个来月也就回来了。金秀才怕是要多耽搁些日子,他得帮彼得把洋行办起来。要是把彼得扔在天津卫,咱撒手就不管了,老彼得那儿不好说话。”

常时友叹口气:“也对。不过京城开铺子的事以后再说吧。去年洋鬼子都打进京城了,连皇上都把龙庭扔下跑热河了,后来还就死在了热河。”

常时话点点头:“现在不是也没甚事了。咸丰皇上是没了,可两宫太后又带着同治小皇上回了京城了。”

常时友摇摇头:“不管咋说,这事再说吧。唉,这是个甚世道嘛!你就放心走吧,家里有我和虎子哩。”

常时话要去天津卫,惜儿当然依依不舍。第二天常时话一回车辋村,惜儿就找到常时话想多说说体己话。两人就一边往工地走着一边说着悄悄话。

惜儿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常时话:“三表哥,你看你,刚从江南回来没几天就又要去天津卫。你要是总这样不着家,有一天我都忘了你是个甚样样了。”

常时话叹口气:“没办法。这些事一件还没办完就又有事等着办,好在到天津卫也不会耽搁多少日子。”

惜儿口气就透露出一丝的幽怨和担忧:“我可听说了,天津卫是个花花世界。你可……”

惜儿的话还没说完,常时话就明白惜儿想说什么了,忍不住失笑道:“你看你担心个甚。我是去办事去的,又不是要去那花花世界花天酒地嘛。”

两人渐渐地走到正在修盖着的常家新宅子近前。

常时话指着正在修盖的新宅子:“惜儿,宅子修盖好咱们就成亲,你说好不好?”

惜儿一下红了脸,低声却又甜蜜地说:“谁要和你成亲?美的你。”

这时领班跑过来:“三当家的。”

常时话看看工地:“都拆完了?”

领班点头:“拆完了。正打地基哩。”

常时话认真地吩咐说:“领班,缺料了少砖了就说话,可不敢图省几两银子就瞎糊弄事啊。”

领班赔着笑脸:“三当家的你放心。糊弄人的本事我还没学会哩。”

二迷糊跑过来:“话……三当家的,找我?”

常时话点点头:“二迷糊,先告诉你一声,现在你就赶紧回家收拾一下,明日个一早咱们动身到天津卫去。你也告诉家里一声,咱们得走两三个月。”

二迷糊挠挠头惊异地感叹道:“哎呀!要去天津卫去。这可真是远道啊。”

二迷糊赶着马车走在从太原府到天津卫的官道上,车上坐着常时话、金秀才和彼得。

彼得睁着他的大眼睛四处贪婪地看着,非常感慨地说:“常先生,很美,中国。”

常时话此时正想着前两年洋鬼子打进北京城把咸丰皇帝逼走热河的事,听了彼得的话,一时就没好气地说:“当然美了。不美的话你们这些洋鬼子能今日个来一拔明日个来一拔?害得我们中国的百姓没有安稳日子过。”

彼得一看常时话变了脸色,赶紧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不,不。常先生,我们是商人,做生意,不问政治。”

常时话也清楚自己和彼得发火有点莫名其妙,就叹口气道:“我清楚你是商人。要不我能带你到处跑?能请你喝酒?还帮你到天津卫开洋行?”

彼得习惯性地耸耸肩不解地问:“常先生,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不到我们俄罗斯做生意?”

常时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愣:“到俄罗斯做生意?”

彼得肯定地点点头:“对,到我们俄罗斯做生意。我们俄罗斯对外开放,欢迎你们去做生意。以前,你们中国的皇帝不让我们来中国。去年开始,我们俄罗斯人才能在你们中国有的城市开办洋行。我们是没有办法的,以前不能来中国做生意。你们不一样,可以自由到俄罗斯做生意嘛。”彼得的中国话说得很好,但听起来还是有点别扭,不过基本意思常时话是能听明白的。

常时话听了彼得的话不由沉思起来:“金秀才,彼得先生说得对啊。他们能到我们中国来做生意,挣我们中国人的钱,我们凭甚不去他们国家做生意也挣他们的钱?”

金秀才面有难色地摇摇头说:“对是对,可咱们去俄罗斯咋做生意?人生地不熟的咋做?”

彼得真诚地说:“金先生,放心。我来你们中国,你们帮助我。你们到俄罗斯去,我和我的叔叔都可以帮助你们。”

常时话低声自语:“商贾之人,无坚船利炮保国卫土。但可以经商,走以商救国的路子嘛。”

常时话一拽文,彼得就有点听不明白了,疑惑地问道:“常先生,你在说什么?我……”

常时话不想解释,就淡淡地笑笑说:“我说我要好好思虑你说的话,兴许一两年我也要到你们俄罗斯开商号哩。”

彼得高兴地拍着手说:“非常欢迎。乌拉!我们一定帮助你。”

金秀才可有点吃惊了,就惊异地问常时话:“三当家的,你真的要……哎呀!这可不是儿戏啊。”

常时话点点头:“所以我说要好好思虑一下。”

常时话和彼得一行风尘仆仆从太原府赶到天津卫。一路上常时话想心事的时候多,闲谝的时候少。彼得是个喜欢说话的人,见常时话不想多说话,就拉着金秀才一路上说个没完没了,有的时候还教金秀才几句俄语。金秀才本是聪明人,再加上好奇,就很用心地跟着彼得学俄语,一路上居然学了不少日常用语。

彼得天生又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们赶到天津卫后,刚在天津卫找了个客栈落下脚来,彼得就恳求常时话和金秀才带他去酒馆喝酒。

虽然常时话和金秀才不喜饮酒,但看在彼得是远客的份上,两人勉为其难地带着彼得找了个酒馆,让彼得过过酒瘾。酒足饭饱后,彼得就有点兴奋了,手舞足蹈地走进客栈的房间,嘴里还在不断高声嚷嚷着:“好酒!干杯!再干杯!”

常时话和金秀才苦笑着跟着彼得走进房间。

常时话笑着说:“金先生,去,把他扔床上让他先梦西湖去。”

金秀才叹息着摇摇头:“这个彼得呀,这样大呼小叫有失斯文嘛。”扶着彼得躺在床上。

常时话失笑地对金秀才说:“哧,他们本来就不是甚的斯文人。和他们说斯文那不就是对牛弹琴嘛。来,来。金先生你坐下来,我和你说几句正经话。”

金秀才走过来坐在常时话旁边:“三当家的,有甚吩咐?”

常时话认真地说:“金先生,原打算三五个月之后,你帮着彼得把洋行办起来就回去,现在看来你得一直跟着他了。”

金秀才不解地问道:“为甚?”

常时话郑重地说:“一路上你跟着彼得已经学了不少他们俄罗斯话了,我看你学得还真不赖。你在这里跟着彼得一来帮着他弄洋行的事,二来我想让你跟着他学会他们俄罗斯话,再熟悉一下他们俄罗斯人的风俗习惯礼节和做生意的规矩。你清楚我的意思?”

金秀才认真地想了想,犹豫地点点头:“我清楚了。三当家的,你真想到俄罗斯开办商号?”

常时话郑重地点点头:“对对的。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思谋这事。我看行。我为甚要让你跟着彼得学他们俄罗斯话和规矩?因为到时候我想派你去俄罗斯当大掌柜。咱们也去挣他们洋鬼子的钱去。”

金秀才想了一下说:“也对。他们能到咱们中国来,咱们咋就不能去他们俄罗斯!他们能挣咱们的钱,咱们咋就不能挣他们的钱!可……可这事一细想的话,我还是有些心虚。”

常时话真诚地说:“你放心,你真去了俄罗斯当大掌柜,家里的老小有我们常家照应着哩。”

金秀才连连摇头:“倒不是这意思。我就是怕万一把生意给做砸了做烂包了,到时候我……我咋向你和当家的交代嘛。”

常时话笑笑:“做生意嘛,肯定是有赔有赚。不过没有九成把握我也不会去俄罗斯开办商号。这事到时候咱们再说,眼下你就先跟着彼得。一来是帮着他把洋行办起来,二来你自家也学到了他们俄罗斯话,这也是真本事嘛。”

第二天一早,常时话、金秀才和彼得三人就前往俄罗斯驻天津卫的领事馆办理彼得开办洋行的手续。

走在天津卫熙熙攘攘的街头,连金秀才这样的读书人都有点兴奋,嘴里连声赞叹道:“这天津卫可真是个花花世界呀。”

常时话笑着点点头:“是个花花世界,就是太浮躁,非君子处世之道。”

彼得又听不明白了,不解地问:“浮躁?君子处世之道?什么意思?”

常时话没搭彼得的话茬,生怕一搭上他的话茬,这个爱说话的彼得就会和他说起来没完没了,只是很认真地对金秀才说:“这个花花世界也就是金先生你,换了别人我还真不敢让他们来。只有真君子才能做到处乱世而不浮,居红尘而不躁嘛。”这话听起来当然是赞赏金秀才的人品,但细一品味这些话里还有提醒和告诫金秀才的意思。

金秀才当然听出来了,就笑着说:“常解元你这是高看我了。”

彼得见常时话和金秀才只顾他们自己说话不搭自己的话,就感到有点无趣,指指前面:“领事馆到了。走,都进去。”

金秀才停住脚步不解地问:“这是你们俄国的领事馆,我们进去干甚?”

彼得很友善地笑着说:“朋友,都是朋友。三当家的,进去,认识一下。以后你到俄罗斯做生意,有好处。”

常时话想想也对,就点点头:“也好。那就进去看看。”

当时的沙皇政府非常支持俄国商人在中国开办洋行,因此彼得在领事馆办理各种手续非常顺利。不但如此,领事馆还帮着彼得和天津卫大清官府取得联系和支持,为日后彼得开办洋行行方便之门。

几天后,常时话见该办的事都帮着彼得办完了,就打算回去。后晌趁着彼得酒后酣睡的空闲时间,常时话拉着金秀才在天津卫街头四处走走逛逛,两人顺便也可以不受彼得的打扰安安静静地商议一下大隆号生意上的事。

常时话沉思着说:“金先生,这里的事办得差不多了,明日个我就起程回去。你呀,你就跟着彼得在天津帮着他办洋行。彼得和我说了,他会给你一分酬劳。咱们大隆号和以前一样,也给你一分。”

金秀才难为情地摇摇头:“不合适,真的不合适。三当家的,我跟着彼得办洋行,拿他的酬劳是该当的。我在天津卫又不能给咱们大隆号做事,再拿大隆号的酬劳就不合适了。”

常时话认真地说:“帮彼得办洋行是一方面,跟着他学点俄罗斯的学问也是一方面。你学这些东西可是为咱们大隆号学的,那就该当拿酬劳。再说你不在家,就没法日日照应家里的老小,多拿点银子正好贴补家用嘛。”

金秀才只好点点头,感激地说:“三当家的,你是为我想得真周到。你放心,甚时候大隆号需要我了,我当下就回去。”

常时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金先生,你在这里帮着彼得开办洋行,别的都好说,可有一样,别在这花花世界里把自家给弄丢了。”

金秀才笑笑:“三当家的,你看你说的,金某好赖也读过圣贤书,心里明白该当做个甚人嘛。”

常时话点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离开天津卫后,常时话笑着问正在赶着马车的二迷糊说:“二迷糊,这天津卫咋样?”

二迷糊憨憨地笑笑:“我以前就知道太原府是个花花世界,现在清楚了,太原府不算个甚。要说花花世界,这天津卫才是。”

常时话笑笑:“我原打算顺路去一趟北京城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咱得赶紧赶回去。”

二迷糊茫然地说:“哎呀!这天津卫就这么大这么热闹,咱们要是到了北京城还不把我的眼睛看花了?天爷爷,北京城该是个甚样样哩?”

常时话从天津卫回来后就和大哥常时友商议到恰克图开办大隆号分号的事,但常时友却顾虑重重,常家兄弟两人就始终没有商议通。

常时话还是住在大隆号做着生意,抽时间也回来看看宅子修盖的情况。常时友和虎子则整天在地里忙着地里的营生。

现在常时友的干妹妹翠翠每天一大早就来到常家,帮着依儿料理家务,有空闲也学学女红。

这天晌午时分,惜儿来看姐姐依儿,姐妹俩坐在院子里嘴里说着话手里绣着花。翠翠已经做好了饭,提着饭篮从厨房走出来:“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坐着,我给虎子大哥送饭去了。”翠翠一直叫依儿和惜儿大小姐二小姐。本来常时友让她叫依儿嫂子的,可依儿说还是听着大小姐顺耳。翠翠就听了依儿的话没有改口,还是叫依儿大小姐。

依儿笑着点点头:“快去快回。”

惜儿看着翠翠走出院门的背影:“姐姐,翠翠可是帮了你的大忙了。”

依儿由衷地点点头:“也给我解闷了。要没有翠翠陪着,成天价就我一个人,还不憋闷死我。”

惜儿笑笑:“大表哥不是也每日个都陪着你?你还能憋闷?”

依儿苦笑着说:“他?咳,白天根本就不着家。就算是在家里也……”说完长长地叹口气。

惜儿听姐姐的口气不太愉快,就疑惑地问:“咋?大表哥有甚不是了?看你这唉声叹气的。”

依儿苦笑着说:“那倒没有。我也清楚他对我好,可就是和他没甚话说。你说说,这婆姨和汉子要是没甚话说,这日子过得能不憋闷。”

惜儿叹口气:“要让我说呀,两口子好不好真是两说。你也不能光是埋怨大表哥一个人。”

依儿苦笑着说:“我也没埋怨他嘛。惜儿,你看你,眼下还没成常家人哩,就一门心思地向着常家人说话了。对了,话儿从天津卫回来以后,看着好像一直有心事。”

惜儿点点头:“我也问他了,他说正思谋着要在俄罗斯做生意开办大隆号分号哩。说他和大表哥商议了几次,大表哥一直也没点头。”

依儿沉思着说:“哦!到俄罗斯做生意?你看,你大表哥就没和我说这事。你要是不说我就一直不清楚哩。”

惜儿抬头看看天色:“大表哥和三表哥在工地上正转悠,也不清楚这常家新宅子盖起来以后到底会是个甚样样?”

此时,常时友和常时话正在工地上关切地察看工程。

常时友四处看着工地:“地基快打好了。看这样样,明年差不多就能完工了。哎,老三,别人家的大院里都有几个甚的堂号,我想着咱们这三个大套院也该当都有个堂号嘛。”

常时话点点头:“那是。我也一直想着这事,可一直也没想到好的主意。大哥,按你说该当取个甚样样的堂号合适?”

常时友呵呵呵笑了笑,大声憨气地说道:“我是个大老粗,能有甚好主意。不过我想咱们是做生意的,生意经上说和气生财。居家过日子嘛也要一团和气。我看咱们的堂号里都该当有个‘和’字。”

常时话的思路经大哥常时友这么一点豁然开朗了,高兴地说:“大哥,有了。三个大套院,咱就取‘天、地、人’三才合一。那就把这三个大套院叫天和堂、地和堂、人和堂吧。大哥你看哩?”

常时友想了想说:“天、地、人。天和堂、地和堂、人和堂。好,就这么定了。哎呀!老三,要不说你是文人人哩,肚子里的东西就是多,一下就能想到这么好的堂号来。明日个就让工匠们用青砖细工打磨这三个堂号。盖的时候就镶在三个大套院的二进门上。”

常时话笑笑:“书我是念得多,不过要是没有大哥的一个‘和’字把我点醒,我也想不到甚天、地、人嘛。”

其实,常时话这些日子的心思都放在到恰克图开办大隆号分号的事上了,一直到吃过黑夜饭,准备要往大隆号赶的时候,常时话还在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算计着这事。

依儿正好从屋子里走出来,微笑着看着常时话嘴里念叨。常时话抬头见依儿正看着自己发笑,挠挠头自己先失笑了。

依儿笑着问:“话儿,掰着手指头算甚哩?”

常时话笑笑说:“算算咱们要是真的在恰克图开个店铺,一年到底能赚多少银子。”

依儿已经从惜儿嘴里知道了他一直思谋着这事,就笑着问:“现在驼队的生意刚刚顺溜了,你咋就又想起要在恰克图开店铺了?”

常时话认真地说:“驼队的生意顺溜是顺溜了,可就是被老彼得压价压得太狠。咱要是自家在恰克图开店铺,价钱上一里一外可就差得太多了。这里头的赚头可不是个小数数啊。我刚刚就是在算这个账哩。再说,他们洋鬼子能跑咱们中国来开洋行,挣咱们中国人的银子,咱们咋就不能到他们国家开店铺,挣他们洋鬼子的银子?”

依儿点点头:“这倒是。看你从天津卫回来的这几天总是皱着眉头,原来一直想这心事哩。”

常时话点点头:“说实话,我也是让彼得的几句话给提醒了。”

依儿想了想:“既是想好了,那就开嘛。”

常时话叹口气:“说是说,做是做。我大哥不点头,我想做也没法做。这不,我都和大哥商议好几回了,可我大哥就是不……唉。不说了。依儿姐姐你们早点歇息吧,我还得赶回大隆号去,明日个一早还要开铺子做生意哩。”

常时话是顺嘴和依儿说说自己的想法,可依儿却是有心要帮常时话在常时友面前说话的。

当晚,翠翠给常时友端来洗脚水放在地上后说:“大哥、大小姐,我走了。”

常时友点点头:“虎子,送送翠翠。”

院子里传来虎子的声音:“好嘞。”

翠翠走出去,反手关上门。

常时友笑笑:“早来晚走的,我这干妹子也真是辛苦。哎,等宅院盖好了,她就能在咱家住下了,也就不用这么来回跑了。虎子也就能多和翠翠说说话,日子长了说不定就又能成就一桩好姻缘哩。”

依儿笑着点点头:“对对的。我看着他们两个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对。就是眼下翠翠还有点小,过一两年就好了。”说到这里依儿知道现在是该和常时友说说正事的时候了,“哎,和你说个事。”

常时友抬头看着依儿:“甚事?”

依儿将油灯慢慢地挑亮:“话儿是不是想要在恰克图开店铺?”

常时友点点头:“是。他和你说了?”

依儿笑笑:“我问他的。”

常时友摇摇头:“我没答应。老三他这是想起那出是那出。人生地不熟的,到恰克图开甚店铺。现在这驼队的生意不就做得好好的嘛。”

依儿认真地说:“可我觉得话儿想的有道理。虽说你是老大,可人家老三说的有道理,你就该当听。”

常时友叹口气:“我也清楚他说的有道理,可就是在恰克图开店铺,山高皇帝远的,万一有个甚事咱们想管都够不着啊。”

依儿一本正经地说:“派个可靠的人去当大掌柜,真要是有个甚事也有大掌柜料理嘛,还用你上万里跑过去?”

依儿的话让常时友沉思起来:“这……”

依儿淡淡地又说:“做砸了,赔了银子了,最多也就是像话儿说的那样,你们兄弟又成穷汉了,还能咋样?其实,要不是你那两个兄弟张罗着把常家的生意愣是做起来,你现在最多也就是守着几十亩地务弄庄稼。”说着躺进被窝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了。她是有意让当家人自己静静地好好思谋一下。

常时友皱着眉头,看着脚下的洗脚盆,想着自家的心事。

第二天一早,常时友就让二迷糊套起马车来,和谁也没说进城要干什么去,只是一屁股坐在马车上让二迷糊赶着马车往城里赶。

二迷糊见当家的常时友一路上阴沉着脸,就有点忐忑不安地问了一句:“当家的,出甚事了?”

常时友心里有事,没好气地说:“问甚?问甚?好好赶你的车。”

马车到了大隆号门前,二迷糊一拉缰绳将马车停下。常时友下了马车,皱着眉头走进了布店。

见常时友一早就来了,常时话忙招呼着:“大哥来了。”

常时友勉强笑笑,微微点点头,冲着常时话说:“老三,你来一下。”率先走进大隆号后堂常时话的书房。常时话明白大哥有事要和自己说,赶紧放下手中的算盘,跟在常时友身后也走进后堂。

在常时话的书房坐定后,常时友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半天也不开口说话。常时话见大哥不说话,也不好开口问什么,也默默地坐在常时友对面,不时不安地看一眼大哥常时友。

常时友终于抽完了一袋旱烟,缓缓地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默默地又装了一袋,点着了,深深地抽一口,一边吐着嘴里的烟一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老三,现在就预备着吧。”

常时话一时没听明白,不解地问:“预备?大哥,你让我预备甚?”

常时友心事重重地说:“到恰克图开店铺的事。”

常时话惊异地张大了嘴:“大哥,你说甚?到恰克图开店铺?”

常时友默默地点点头。

常时话激动地又追问道:“大哥,你说的是真的?”

常时友微微点点头:“老三,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常时话认真地说:“十成没有,七八成肯定有。我心里来来回回都不清楚盘算了多少回了。”

常时友猛地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说:“那就干。就到恰克图去挣洋鬼子的银子去。最多咱们兄弟做赔了,再变成穷光蛋嘛。”

常时话眼含热泪,站起身来激动地说:“大哥,有你这句话,咱的生意就准定能做成。”

常时友和常时话兄弟俩就相对会心地笑了。

到恰克图开大隆号分号的事,常时友终于点头了。常时话心里高兴,就带着刚刚进城来的惜儿在城里四处闲逛游玩。

惜儿见一直忙生意忙得焦头烂额的常时话肯陪自己游玩,心里也高兴:“三表哥,你就把生意撂下不管了,就陪着我?”

常时话笑着说:“店里的生意有伙计们照应着就行了。都是老伙计了,不会出甚麻烦的。今日个我就专门陪你耍个够。”

惜儿调皮地抬头向东张望着。

常时话笑着问:“你伸着脖子看甚?”

惜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看看今日个太阳是不是要落到东面。”

常时话被惜儿逗得哈哈笑了:“你这是在耍笑我哩。”

惜儿笑着说:“三表哥,前几天你可是一脸的官司,吓得我都不敢和你说笑。今日个咋了?你脸上的官司没了。哦!我知道了,生意上又有大进项了?”

“想猜?那你就再猜猜看。”

“家里又置下地了?”

“再猜。”

“又写了一首好诗?写了一幅好字?”

见常时话又摇摇头,惜儿苦着脸:“这不是那也不是。我可猜不出来。你说,到底是甚事让你高兴了?哦,我清楚了。恰克图开店铺的事有眉目了。”

常时话夸张地看着惜儿:“天爷爷,你是甚时候钻到我肚子里的?红颜知己!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啊!”

惜儿高兴地追问道:“大表哥点头了?”

“点头了。不过我就不清楚,这两天我没和大哥商议这事,大哥咋就突然点头了。真是奇哉怪也!”常时话说。

惜儿卖弄地看一眼常时话说:“你没和大表哥说,可不等于别人没和大表哥说呀。”

常时话疑惑地问:“这么说,是你把大哥给说服了?”

惜儿一撇嘴:“我?在大表哥眼里我总是个小丫头片子,大表哥从来就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常时话皱着眉头:“要不就是表叔?也不对,表叔从来不过问我们常家生意上的事。那会是……”

惜儿笑笑,低声地说:“告诉你吧,是我姐姐。姐姐给大表哥吹了枕头风了。姐姐要么不说事,只要说了,在大表哥那儿就准成。”

常时话高兴地点点头:“那是。大哥对依儿姐姐信服嘛。”

惜儿笑着问:“那你哩?”

常时话肯定地点点头:“我?我当然也信服依儿姐姐。”

惜儿低声地问:“我是问你对我信服不信服?”

常时话释然地笑了:“也信服。只要你说的有道理,我能不信服吗?”

惜儿笑着又问:“要是你觉得我说的没道理呢?”

常时话哈哈笑了:“那我就给你个拨鱼吃。”说着用手刮了一下惜儿的鼻子。

惜儿噘起嘴:“你刮我鼻子!不行,你刮我鼻子我罚你陪我逛城隍庙。”

常时话抬头看看城隍庙:“哎呀!城隍庙里除了泥神圣甚也没有,有甚逛头吗?”见惜儿噘着嘴,就笑笑,“好好,那就逛城隍庙。”

惜儿终于扑哧笑了,拉着常时话的手,走进了城隍庙。

惜儿好奇地问:“听说城里现在有个洋庙庙?”

常时话点点头:“咱们叫它是洋庙庙,人家在教的叫它是教堂。”

惜儿好奇地说:“一两天你得带我去那教……教堂看看。”

当惜儿再进城的时候,就硬拉着常时话去看教堂了。

小教堂内,零零星星三五个人在听牧师传道。常时话和惜儿进来后也好奇地坐下来想听个究竟,没想到惜儿一听就听得入迷了。

牧师庄重地讲解着《圣经》:“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他们从教堂出来时,惜儿认真地说:“三表哥,你想办法给我找一本《圣经》。以后我要经常来听牧……对了,是牧师,要听牧师讲道。我听着人家说的有道理。我爱听哩。”

常时话说是陪着惜儿游玩,其实心思还是在生意上,就没认真听牧师在说些什么。见惜儿想看《圣经》想听牧师讲道,也就不在意地点点头答应了。

送走了惜儿,常时话赶回大隆号时,众伙计正在关闭门窗,准备打烊了。老张急匆匆从外面走进来。

一个伙计笑着和老张打声招呼:“老张,我们都要走了,你才回来。”

老张苦笑着说:“我是想早点回来的,不是被金二掌柜的老娘拉住说了几句家常嘛。”

见老张回来了,常时话将桌子上的账本收起来:“老张回来了。银子和东西都送去了?”

老张点点头:“都送到了。二掌柜的老娘说谢三当家的。三当家的,二掌柜家里的怕是这几天就要生养了。二掌柜的老娘说能不能把二掌柜从天津卫叫回来住几天。”

常时话想想:“哦!要生了。哎呀!从咱们这儿到天津卫来回至少得一个来月呀。来不及,来不及。再说二掌柜现在在天津卫还有事脱不开身,也不能回来呀。这样吧,”说着从柜台里拿出一锭银子,“明日个麻烦你再跑一趟,给二掌柜家找个老妈子,让她好好伺候二掌柜家里的。开销都从我这儿支。”

另一个伙计惊讶地感叹起来:“天爷爷,花银子给伙计雇老妈子!我活这一把岁数,真还没见过像三当家的这样的东家。”

常时话托人真给惜儿找了一本《圣经》。惜儿手里拿着《圣经》如获至宝,每天得闲就看,隔三差五还到教堂听牧师讲道。渐渐的,惜儿对基督教就比较了解了。

惜儿对基督教的了解和接近教会,对日后常家的生意帮助很大,因为日后常家的很多生意是和洋人往来的,而基督教正是洋人的宗教。宗教信仰上的一致,当然为生意上的沟通开了方便之门。但,惜儿的入教也为自己带来日后的杀身之祸。

惜儿在教堂学了不少圣歌,没事的时候就会轻声唱起来。

这天依儿回家来看望父亲赵举人,惜儿端着茶轻轻哼唱着圣歌走进父亲赵举人的书房:“爹,喝茶。姐姐,你也喝茶。”

赵举人皱着眉头:“惜儿,刚刚你哼哼甚小曲儿呢?”

惜儿笑着说:“爹,那可不是小曲儿。那是正经圣歌哩。”

依儿从来没有听说过基督教更没有接触过基督教,就不解地问:“甚歌?甚叫个甚歌?”

惜儿就认真地解释说:“圣歌嘛就是在教堂唱给上帝的歌。”

依儿更加不解了:“教堂?上帝?你说的这都是个甚呢?”

赵举人不屑地皱起眉头:“她说的就是洋教的那点说道。哼,异端邪说!”

见父亲对基督教一脸的不屑,惜儿认真地和赵举人辩论起来:“爹,这咋就是异端邪说了?我觉得人家说得对对的。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

依儿好奇地问:“惜儿,你这都是从甚地方听来的?”

惜儿认真地说:“从教堂啊。”

赵举人生气地说:“教堂?我说你最近咋总是往城里跑,原来是到教堂烧香去了。”

惜儿认真地解释说:“爹,我们是到教堂做礼拜,可不是烧香。每礼拜的礼拜天都要到教堂听牧师传道。”

依儿越发不解了:“礼拜?礼拜天?惜儿,你这说的都是甚?”

惜儿刚开口要说话,赵举人狠狠地瞪了惜儿一眼:“以后少往那洋庙庙里跑。没个规矩。”

惜儿着急了:“爹,我……”

赵举人早就听说过,洋人洋教到中国来祸害国家祸害百姓,从心里对洋人和洋教有一种潜意识的反感。他也不屑与惜儿再往下说什么教堂礼拜了,生气地打开书大声地吟诵起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一年隆冬,王守义回到了榆次城。他的烟瘾早就在四处流浪的饥寒交迫中不戒而戒了。他是实在忍受不了四处流浪的孤独和凄凉,也是最后良心发现——惦记着自己的母亲,这才从江南又一路乞讨着回到家乡。

身上还有人命案子的王守义不敢在人多的白天进城,一直等到天色快要黑下来的时候这才缩着脖子低着头走进城门。

这天正好是个大雪的日子。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

榆次城街道上冷冷清清。

王守义进城后就一直缩着脖子低着头,最后在离大隆号不远处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蹲在墙角,不时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大隆号。大隆号啊大隆号,原先那可是他们王家的生意啊!可最后愣是经自己的手转给了别人。一想到这些,王守义心里就异常痛苦,不住地自责。

失去魏公子的刘三赖一直在榆次城内四处乞讨烂混。这天刘三赖流着鼻涕眼泪从远处渐渐地走过来。

王守义一眼就认出了刘三赖,又生怕刘三赖认出自己,就赶紧低下头。

刘三赖做梦也没想到王守义会出现在这里,他不在意地扫一眼蹲在墙角雪地里的王守义,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就顺脚踢了一下王守义,嘴里还念叨着:“这是谁呀?咽气了?”见王守义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刘三赖失笑起来,“还活着哩。我还以为冻死了。噢!看来和我一样没几天活头了。”说着趔趄着走到大隆号布店门前。

站在门前的老张一看到刘三赖过来了,脸一下绷了起来,指着站在雪地里眼泪鼻涕横淌的刘三赖说:“三赖,你看你,咋就又来了?”

刘三赖摸一把鼻涕,赔着笑脸说:“老张,我……我不是来要银子。我……我只是想和三当家的说几句话。”

老张哼了一声:“就你还要和我们三当家的说话?实话告诉你,你今日个是来要银子也好说话也好,都不成。”

刘三赖张开嘴向举着的双手呵着热气,双眼疑惑地望着老张。

老张板着脸说:“你瞪我也没用。今日个金二掌柜刚刚从天津卫回来,三当家的正给二掌柜接风洗尘哩。哪有工夫听你瞎谝?”

刘三赖怔怔地站在雪地里,直着双眼,嘴里反复地念叨着:“完了,完了。今日个就是今日个了。看来我是过不了今日个了。”

老张看着刘三赖叹口气说:“三赖,你看看你的样子。唉,好好的人咋就活成这样样嘛。”

刘三赖抽大烟早就把身子抽成风中残烛了,他自己也预感到在这寒风暴雪中自己怕是难挺过去,就想见见常时话,说几句人一样的感谢话。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年里,要不是常时话时不时地接济他,他怕是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因此就想在临走的时候向自己真正的恩人说几句人话。可巧常时话给金秀才接风洗尘没在店里。

大雪纷飞,寒风呼啸。

刘三赖在风雪中蹒跚而行,渐渐地走出城门,向车辋村走去。王守义本来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见刘三赖走,也就远远地跟在刘三赖身后走出城门。刘三赖在前面走着,却不知道身后远远地还有一个王守义在跟着他。

刘三赖渐渐地走近村口,站在风雪中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走进村子,转身摸索着走到村外的小破庙附近,对着一个坟堆跪下磕了几个头,然后哆哆嗦嗦地摸进了小破庙。

王守义走过来看了看,知道刚才刘三赖是在给刘三赖的母亲磕头的。刘三赖亡母的坟墓就在小破庙附近,刘三赖以前整日跟着王守义,王守义当然也就清楚这些。王守义看看磕完头走进小破庙的刘三赖,又抬头看看眼前的车辋村,终于冒着风雪趔趄着走过村口的大槐树,走进了村子。

大风雪的夜晚,村子的路上除了王守义外,没有别的人。村子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外,就是呼呼的风声。

渐渐的,王守义走到村子正中。抬头看自家的王家大院时,王家大院早已荡然无存,在他眼前的是正在修盖的常家新宅子。

王守义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发呆。

王守义本来想到村子里给母亲要一口吃食然后再去小破庙里见母亲,没想到村子里家家闭门关户,他想敲开门乞讨可又没胆量,只好空着两只手,缩着脖子又哆哆嗦嗦回到村外小破庙里。

此时漆黑的小破庙里,刘三赖躺在供桌下冻得哆嗦成一团。

王守义一来冻得够戗二来也是伤心,眼泪汪汪地走进来:“妈,妈呀。我回来了。你的娃义儿回来看你来了。妈呀!”

听到外面有声响,刘三赖哆嗦着从供桌下探出头来问道:“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王守义一把抓住刘三赖:“三赖,三赖,我妈呢?我妈原来住这小庙庙里呀。”

刘三赖认出眼前的是王守义,可他早认定王守义死了,那么眼前这个王守义肯定就不是人而是鬼了。这一来把刘三赖差点吓得当时就背过气,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啊!你……你……你是少爷的魂儿?你……你是来勾我的?”吓得跪下来就给王守义磕头。

王守义心里还惦记着母亲,着急地问道:“三赖,是我。我还活着。我问你,我妈呢?”

刘三赖这才哆嗦着抬起头来看着王守义:“少爷,你真……真的还活着?”

王守义叹口气:“还活着。不过和死了也差不多了。”

刘三赖见从王守义嘴里呼出的气白腾腾的是热气,知道王守义真的还活着,就放下心来了:“原来你真还活着。唉,你问你妈。早……早就死了。也是冬天,也是这小……小庙庙里。赵举人和常家兄弟是善心人,就……就出钱买了棺材,把你妈葬……葬在前头了。”

王守义其实以前千次万次也猜想过,自己的母亲也许早就死了,但当真的得知母亲已然死了,还是非常痛心:“早死了。也在这小庙庙了。妈呀!我对不起你呀!”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

刘三赖本来就预感到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了,刚刚又被王守义一惊吓,身体里的所有活力好像都跑光了,此时身子已经开始冰凉了,翻着白眼有气无力地说:“少……少爷,我怕是……是不行了。临走了,我……我也想对你说我对不住你……你。对不住你们王家。”

王守义此时痛恨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和你没甚关系。是我自家作孽呀!王家败在我手里,爹妈也是被我活生生给气死的啊。我不是人啊!我是败家子!我是畜生啊!”

刘三赖挣扎着说:“少……少爷,你听我说。当年……当年我们母子要饭要到车辋村,刘管家收留了我们母子,算……算是救了我们母子两条命。可后来你爹却奸……奸污了我妈。我妈自寻短见。刘管家和你爹见我还小,也怕我无依无靠活不下去,就让我做了你的耍伴伴。不管咋说,也算是救了我一命。可无论是你爹还是刘管家,从来没把我当个人看啊。旁人……人不清楚,可……可我清楚呀。后来我就想……想法子引诱你赌,引诱你抽。我……我就让王家败在你手里了。我是把王家毁了,把你毁了,可也把我自家给毁了。少爷,我……我真对不住你呀!”

王守义叹口气:“不是你对不住我。是报应!这就是报应啊!”

刘三赖把憋在胸中几十年的块垒终于吐出去了,心里一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少……”终于没气了。

黑暗中,王守义默默地看着刘三赖,伸手将刘三赖睁着的眼睛一摸算是帮刘三赖闭上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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