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狡黠的目光扫了罗县令一眼。他往椅背上一靠,不紧不慢地用手捋着腮边的胡须说道:
“是的,罗兄,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这绝不是什么过路的恶棍谋财害命。即使我们认为宋依文一时大意,忘记闩上园子门和卧室门,那么强盗看见门未关严,也该在外面观望一会才敢进屋。譬如说,他可以在窗纸上抠个洞往里窥视,如果他看到宋依文正在铺床准备睡觉,就会在外面待上个把时辰,确信宋依文已经睡熟后再进去。”罗县令一个劲地点头,狄公接着往下说:
“我猜想是宋依文脱了帽子和外套,换上了睡袍,正在铺床,听到有人敲园子门,于是他又戴上帽子,走到外面去问是谁。”
“正是如此!”罗县令说道,“你也看到他的软鞋底上粘着土。”
“看到了,来人肯定是宋依文的熟人。他把门闩下掉,将来人引进屋里,也许是请来人先到书房坐,自己则在卧室里穿外套,但就在宋依文转身的刹那,来人从背后向他刺去。我说从背后刺,是因为伤口在被害人的右耳下方。不管怎么说,我赞同你说的,把帽子留在当时掉落的地方是个破绽,因为没有一个人在脱衣服的时候还戴着帽子。凶手应当除去帽上的血迹,把它放到床头小桌的烛台旁边。”
“一点不错!”罗县令喊道,“不过,咱们暂时仍称这案子为谋财害命,以免打草惊蛇。至于杀人动机,我看很可能是敲诈,狄兄。”
狄公直起身子,“敲诈?从何说来,罗兄?”
罗县令从书架上拿下一卷书,翻到夹着有字的小纸条的那一页。
“你瞧,狄兄。孟老夫人讲究整洁,她的书都摆得整整齐齐,可这会儿书卷的次序都搞乱了。还有,她每逢看到特别喜欢的诗,就把自己的评注写在这样的小纸条上,夹进书中,正对着所评的那首诗。刚才我跟孟员外边谈边翻书,发现有不少纸条夹错了地方,有的甚至马马虎虎没照原先的折缝折好。现在我可以说,也许是宋依文干的。可我还发现书后面书架板上的灰尘有新碰过的痕迹。我看这个凶手在房间里四处翻寻,只是要造成劫财的假象,而他真正的目的是在寻找一份文书。你说,如果你要藏匿一份重要的文书,有什么地方能比满满一屋子书的某一卷里更安全呢?如果说另一个人不惜动手杀人来得到这份文书,那就有理由认为这份文书可以被用来控告某人,所以也就想到敲诈了。”
“罗兄,你的分析极为正确。”狄公轻轻拍着书桌上的一小摞便笺接着往下说,“这些便笺证实了你说的话,凶手在寻找一份文书。这都是宋依文查阅的历史资料笔记,前面六页写满了他那漂亮的蝇头小楷,后面五十来页还是空白的。看得出来,宋依文是个有条理的人,他把每张纸都编了页码。然而这摞纸是歪着的,甚至有几张空页上还沾有灰尘的指印。这就是说,凶手仔细翻过这摞纸。哪有一个过路的恶棍会花工夫去翻一摞手稿呢?”
罗县令站起身来,深深叹了口气。
“既然那歹徒整夜都在搜寻那张倒霉的纸,他很可能已经找到了!不过,我看咱们还是把这屋里再查一遍吧,狄兄,看看究竟被他找去了没有。”
狄公也站了起来,他们两人一起把书房彻底检查了一遍。狄公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文书全都捡起来,然后一一放回抽屉里。他说:
“所有这些文书都是孟家的账单、字据什么的。属于宋依文的只有这一本小册子,题为《长笛曲》,是宋依文的手迹,还盖了他的章。据我看,这是一本缩略乐符写的乐谱,很复杂,我看不懂。里面有十几首乐曲,不过曲名和唱词都没有写上。”
罗县令正在翻看地板的垫子,听了狄公的话,他直起身说道:
“不错,宋相公会吹笛子,他的卧房里就挂着一支长笛。我以前也吹过笛子,所以马上就注意到了。”
“你见过这种符号吗?”
“没有,我吹笛子全凭感觉。”罗县令高傲地答道,“哟,咱们现在去卧室看看吧,狄兄,这儿没什么东西了。”
狄公把乐谱塞到衣袖中,两人一起来到卧室。仵作站在梳妆台边正在奋笔疾书尸格,旁边放着他那套随身携带的笔墨等物。罗县令从墙钉上把系着丝带的笛子取下来,用力把袖子往上一甩,遂放到唇边。可是他只吹出几个刺耳的、不成调的音符。罗县令放下笛子,一脸无奈地说:
“以前还吹得不错,现在生疏了。这倒是个藏匿文书的好地方,卷紧塞进去。”
他朝笛子管内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快地摇摇头。
他们又检查了衣箱,仅仅发现宋依文的户籍证明和几份有关他考试结果的文书,没有任何私人的信件或便条。
狄公抖抖衣袍上的灰尘,说道:
“据孟员外说,这宋依文在金华没有熟人,不过他也承认自己极少见到他的房客。罗兄,咱们必须问问给他送饭的丫鬟。”
“狄兄,这事只得留给你处理了,我实在该回去招待我的贵客了。今天早上,我的大太太、七姨太、八姨太都来找我,要与我商量中秋置办节礼的事情。”
“好吧,我来讯问。”狄公陪着罗县令往门口走去,一边又说:“明晚的宴席可以让孩子们大饱口福了。罗兄,你有几个小孩?”
罗县令高兴地咧着嘴。
“十一个男孩,六个女孩。”罗县令得意地大声答道。然而紧接着,他的脸就沉了下来。“八房妻妾,负担很重啊,狄兄。我是指情感上的负担。来金华时,我仅有三房妻室,你是知道的。在外交朋友,把太太留在家中似乎要简单得多,可是这样一来,她似乎就成了受委屈的小媳妇!狄兄,地位的变化会影响女人的性情,让人很是伤感。一想起我的八姨太当年在蓝宝阁跳舞时的可人劲……”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脑门,“老天,我差点儿忘了!我得在回去的路上到蓝宝阁挑几个姑娘,吃晚饭的时候给我们跳跳舞。我请的客人应当享受到最好的,所以每次我都亲自去挑。哎,所幸蓝宝阁距此仅两三条街。”
“那是个青楼吗?”
罗县令责怪地瞪了他一眼。
“我的老兄!不是的!那是个教坊,也可以说是艺人高手荟萃的所在。”
“艺人高手荟萃之所,”狄公冷冷地说,“那宋生单身一人在此,也许会在晚间去那里消遣。最好问问他们是否记得像宋生那样长相的人。”
“好的,我会问的。”罗县令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今晚你得留心一个小插曲,特意为你准备的,狄兄!”
“你不要玩那种把戏!”狄公有些恼怒地说,“真弄不懂出了这种谋杀案,你怎么还会想着跟女人闹着玩……”
罗县令抬起手。
“大哥冤枉小弟了!我的小插曲是一桩错综复杂的判例。”
“哦,是这样的,我……我知道了。”狄公有些歉疚,但很快又接着说:“不过,罗兄,我看咱们别再插进来什么判例了,宋依文的案子也够复杂了!要是那倒霉的书生是本地人,我们至少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寻找线索。可是照目前的情况,他偶然到这里,恐怕……”
“狄兄,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将公事与儿戏混为一谈。”罗县令一本正经地说,“宋生谋杀案是公事,而我说的小插曲纯粹是推理问题,因为那个案例与你我毫不相干。今天晚宴上你会见到主要的当事人,狄兄!这是个很惹人的谜,不猜透你不会罢休的!”
狄公怀疑地瞥了自己的同僚一眼,他轻快地说:“请让管家把伺候宋生的丫鬟带来,再派一顶轿子来接我,行吗?”
罗县令经过果园时,两人抬着一副竹担架走了过来。狄公把他们两人引进了卧室。趁两人用芦席将尸体裹上、放在竹担架上时,狄公读完仵作递给他的尸格,遂纳入袖中,说道:
“尸格中仅指出致命处系利器所为。我看那伤口并不平整,有点凹凸不平,会不会是凿子、锉刀,或者别的什么木匠工具?”
仵作噘嘴,道:
“很可能,大人。因为没有找到凶器,我便没有深究。”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会把尸格交给罗县令。”
一个驼背老头带着两个姑娘走了进来,那两个姑娘都穿着简朴的蓝袍,腰系黑带子。那年龄小些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平;另一个长着圆圆的脸蛋,甚是可爱,举手投足间表明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姣好。狄公示意他们一起到书房去。狄公刚在扶手椅上落座,那老管家便把那小个儿的姑娘往前一推,行了个礼,说道:
“这是牡丹,大人。她曾给宋相公送午膳、打扫房间和铺床,另一个叫翠菊,她专送晚膳。”
“牡丹,”狄公和颜悦色地招呼道,“宋相公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特别是他有客人的时候。”
“哦,不不,大人,宋相公从来没待过客。即使多做一点儿活我也不在乎的,大人,自从老夫人去世后,这里没有多少活可干。家中只有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还有一位少爷、一位小姐,他们一家都是好心肠的人。宋相公也是善良的好人,我给他洗衣服他还另给小钱。”
“他常和你闲聊,是吗?”
“回大人,那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他是有学问的人,想到他是……真吓人……”
“谢谢你。管家,把牡丹带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与那年长些的姑娘时,狄公接着又说:“牡丹是个乡下小姑娘。翠菊,你看上去像是个懂事的城里女孩,而且……”狄公期待着翠菊的笑容,可是翠菊却一个劲地盯着他看,大眼睛里闪着恐惧的神色。突然,她开口问道:
“大人,管家的话是真的吗?他说那个人的喉管被咬断了?”
狄公扬起眉毛。
“咬断了,你说?胡扯些什么呀?宋相公的脖子是被割……”他想起了那凹凸不平的伤口,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说下去!”他暴躁起来,“你说咬断了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看着紧扣着的双手,郁郁不快地答道:
“宋相公有个相好的。我跟邻街大茶馆的大伙计相好。一天晚上,我俩正站在后边巷子的角落里说话时,看见宋相公偷偷摸摸溜出去,全身黑衣裤。”
“见他在哪儿会他的相好吗?”
“没有,大人。不过,两三天前,他问过我孔庙后面的银饰店还卖不卖那种带金银丝球的发簪。他肯定想给女人买件礼物,可是,她……她杀了他。”
狄公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狄公温和地问道。
“她是狐狸精,大人!狐狸精扮成漂亮女子,把宋相公迷住了。等到宋相公完全受她控制时,她就咬断他的喉管。”翠菊看到狄公脸上那种不屑的笑容,很快接着往下说:“我肯定宋相公被一种符咒镇住了!他自己也明白的,有一次他问我,这儿是不是有很多狐狸,它们在哪儿……”
“像你这样头脑清醒的姑娘,”狄公打断了她,“实在不该相信什么狐狸精之类的蠢话。狐狸又可爱又聪明,它们不伤人的。”
“这儿的人可不这么想,大人。”她固执地说道,“我说给你听吧,他是叫一只雌狐狸给迷上的。你要是听到过他在夜里用笛子吹的那些怪调子就好了。整个园子里都是那种怪调子,我在给小姐梳头时也听见了。”
“刚才走过内眷住的屋子时,见到有个美貌的小姐在往窗外看。我想那就是孟员外的女儿,对吗?”
“准是她,大人。有德才为美,她慷慨大方,是个好姑娘。只十六岁,人家都说她擅长作诗。”
“翠菊,还是再说说你的相好吧。宋相公去过你相好干活的茶馆吗?你说过,离这儿很近。”
“没有,大人,他从未见过宋相公。这儿的酒馆、茶馆,他全知道,了如指掌!大人,求您别跟孟老爷说起我相好的事,孟老爷是老脑筋……”
“不用担心,翠菊,我不会说的。”狄公站起身来,“十分感谢。”
到了门外,狄公让管家把他引到大门口,一顶小轿正在那儿等他。
在回衙的路上,狄公思忖着,在回浦阳之前,这桩谋杀案恐怕是破不了。不论怎么看,这个案子很费时间,真是令人头痛。算了,罗县令懂得如何对付。刚才在现场就处理得有条不紊,再说他又是个精明人,毫无疑问,他早晚会意识到此案极可能是府内人所为。茶铺老板看上去急于要使他们相信,这是一个过路恶棍所犯下的罪行。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有。
狄公从袖笼里抽出宋依文的六页笔记,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然后,他往后一靠,捋着胡须默默地思考。笔记切中要点,列出了正史上没有提及的起义领袖名单,摘录了二百年前金华农民暴动时的社会经济情况。然而,半个月来,宋依文每天下午都待在衙门文案馆里,只有这几页笔记似乎就难以说明问题了。狄公决定要让罗县令意识到,宋依文到文案馆查阅史料不过是个幌子,他来金华可能还另有目的。
说也奇怪,金华这地方的人对狐狸如此迷信。人们普遍认为狐狸有超自然的魔力,街市上喜欢饶舌的人皆热衷于渲染狐狸的故事:说狐狸怎样变成美女勾引年轻男子,或者说如何变成颤巍巍的老头,把纯真无邪的姑娘引入歧途。可是照古老的说法,狐狸是专镇恶魔的。因此,人们往往能在旧时的宫殿或公堂上看到供狐仙的小神龛,据说是用来避邪的,尤其可以护官印,那是权力的象征。狄公记得,在罗县令的府邸也曾见过那样的神龛。
想到罗县令提到晚宴时为他准备的小插曲,狄公心中不禁忐忑起来。他对罗县令特有的恶作剧式的诙谐极度怀疑,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罗县令提过有一位客人正陷于官司之中,那个人应该不会是学士,也不会是御前侍读,因为他们都是声名显赫的高官和文豪嘛,不管是打官司还是解决什么别的个人麻烦,全都易如反掌!一定是那个禅宗和尚惹了什么麻烦。好吧,反正很快就会知道了。狄公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