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马荣、乔泰操练士卒完毕，便从衙门内出来，要去街头走动。两人边走边说，马荣道：“如今我只想着一件事，便是赶紧填饱肚皮。这帮懒鬼弄得老子肚里咕噜咕噜直叫。”
“我也是喊得口干舌燥，真想喝点什么！”乔泰道。
二人说着便走进衙门外西南角一家小酒店中。此店虽小，却有个耐人寻味的名儿，叫作“九华园”。马荣、乔泰刚一跨入店门，便听得一片吵嚷喧闹之声，只见里面许多人正跑前奔后，十分忙碌。二人也不言语，自在里面柜台附近寻了个地方坐下，见柜台后有个独臂汉子正站在一口大锅前煮面条。
马荣、乔泰环视屋内，见屋内都是烧火做饭、跑堂打杂的伙计，并无一个外来食客。原来此刻尚未到晚饭开店接客的时辰，店里伙计正先赶着吃饭。马荣、乔泰见他们各自捧着面条吃着，又互相传喝着一海碗米酒。
此时一个跑堂小厮手上端个托盘，里面放着几碗面条，正从二人身边走过，恰好为乔泰看见，他便顺手一把将这小厮袖口拽住道：“给我二人来四碗面条，再来两碗酒。”
“急什么！”那小厮挣开袖口，没好气地叫道，“没见还没开馆吗？”
乔泰见状不禁大怒，张口便骂。柜台后那独臂汉子抬头望见，忙将手中长勺放下，满脸堆笑地来到乔泰面前。
“骂得好！”汉子脸绽笑容道，“是什么风把老爷您给吹来了？”
“别叫我老爷。”乔泰粗声道，“我刚来此地，只在这衙门里当差，不是什么老爷。能给弄点吃的来吗？”
“公爷稍候。”独臂汉子道。他跑进厨房，旋即又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个胖妇人，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内放两碗酒、一盘热气腾腾的鱼与两三碟下酒小菜。
“这还差不多！”乔泰满意地说道，“看你像个老兵，坐下聊聊，叫你老婆替你掌勺。”
独臂店主从桌下拖出个凳子坐下，叫那胖妇人去柜台后掌勺煮面。马荣、乔泰也不客气，只顾端起碗来喝酒，拿起筷子吃菜。
店主坐在一旁，告诉二人自己是本乡本土人氏，曾从军征讨高丽，后因伤退役，回到家乡，用积攒的钱买下这间小店，赚钱谋生，日子过得还算顺当。说完自己身世，店主问道：“二位壮士为何要在这衙门里当差？”
乔泰答道：“与你煮面一样，只为挣口饭吃。”
独臂店主向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轻声道：“那衙门内近日里正闹鬼呢！二位壮士难道不曾听说十几日前县令大人被人掐死，尸首也被人剁碎了的事吗？”
“我还道是被毒死的呢！”马荣一边喝酒一边道。
“听他们胡诌！”店主道，“从那县令尸首上还刮下一桶肉酱呢！信我话，那衙门里没一个好货。”
“新来的县令可是个好官。”乔泰道。
“我不曾见过他，但也难说。”店主不以为然道，“可那姓唐的与姓樊的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姓唐的有何不好？”乔泰有些吃惊地问道，“我看那老头胆小怕事，手无缚鸡之力，只怕连个苍蝇也不会伤害。”
“休要信他！”店主悄声道，“那老家伙可不一般，他才鬼着呢！”
“他有何事？”马荣问道。
“不瞒二位说，这地方的怪事可比你们看到的多得多。”独臂店主道，“我是本地人，怎会不知！自古以来这儿就好出怪事。早先我那老父便常给我讲些古怪事儿……”
店主越说声音越怪，且摇头叹息不止，像是很神秘的样子。乔泰将桌上的一碗剩酒推给他，那店主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马荣听他说此处怪事甚多，便想起失踪的樊录事，就问那店主道：“从前的事日后我们自会知晓，我不信那皆是真的。不过，方才你说那姓樊的，我倒是颇为那家伙担忧，如今衙门里都说那家伙失踪了，不知何故？”
“我倒望他是真的失踪！”独臂店主情绪激动地说道，“那恶棍到处敲诈勒索，比衙门里那县太爷还要贪心。不但贪心，还是个好色之徒，仗着他长得风流，专爱淫垢人家妻女，天晓得造了多少孽！那恶棍还与那姓唐的暗地里勾结，贪赃枉法，他若有事，姓唐的那老家伙便总是想方设法为他开脱。”
“休再气恼，”此时乔泰插话道，“姓樊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了。我兄弟二人今官职在他之上，今后那家伙须听我二人管教，我们定不许他再胡作非为。我听说那家伙在这城外西郊有处小庄园？”
“那是他去年从一个远房亲戚那儿继承来的。”店主道，“那地方不怎么样，是个偏僻去处，挨着个破庙。他若在那里失踪，他们定能寻到他。”
“你将话说得明白点！”马荣不耐烦地叫道，“你方才说的‘他们’是何人？”
这时独臂店主正回头招呼跑堂小厮端面。那小厮答应一声，飞快地将两大碗面条端来放在桌上。店主邀马荣、乔泰二人吃面，又徐徐言道：“那樊录事庄园的西边有条土路与大道相接，此处有座古庙，如今早已破废。九年前那儿还住着四个和尚，都是白云寺派驻的。一日清晨，有人发现那四个和尚都已死去，咽喉皆被人用刀割断！往后白云寺也没再派别的和尚顶替，那庙便一直空着。可那四个和尚的冤魂还时常在那一带出没。当地农户夜里常见有鬼火闪烁其间，谁都不愿走近那地方。就在几日前，我一个表兄夜里路过那座破庙，月光下便见一个无头和尚在那里游荡，并且清楚见那无头和尚腋下夹着个人头。”
“我的老天！”乔泰叫道，“且别说得这般吓人！若是那鬼魂此刻便来到碗边，叫我们如何吃得下面？”
马荣闻言，禁不住大笑起来。二人不再言语，埋头吃面，不多时便将各人碗里的面条吃了个干净。乔泰起身，伸手去袖中摸钱。独臂店主见状，忙伸手按住乔泰的手臂道：“公爷，休要如此！小人怎敢叫大人破费？这小店便如大人自家开的一般，今后还要仗大人帮衬，怎能便要大人付账？如此折煞小人也！”
乔泰拗不过，只得道：“也罢，多谢店家如此款待我弟兄二人。不过，下回再来，一定付账。”
独臂店主将马荣、乔泰二人送至酒店门口，又热情寒暄了一番，才分手道别。
二人来到店外，乔泰对马荣道：“兄弟，我二人如今也吃饱喝足了，正可乘兴干点公事。此刻便去城里走走如何？”
马荣闻说，抬头望望迷蒙的雾色，挠挠头皮道：“兄弟，这去城里可都得靠两条腿走了！”
二人说着便沿大街往那有灯的热闹处行去。此时虽已是暮色苍茫，一路上却仍见有许多行人往来。马荣、乔泰边走边随意浏览着两边店铺中的本地物产，这里那里打听些物价，慢慢向前行去。不知不觉来到关帝庙前，遂各买了一束香步入庙内。二人于关帝像前焚香礼拜，祈求关帝爷保佑死难将士的亡灵。
出了庙，二人又向城南行去。途中，马荣忽问道：“兄弟，我有一事不明。为何我们总要去攻打那些番邦？为何不让那些胡人、蛮子自生自灭？”
“兄弟，这你就不明白了，”乔泰在一旁答道，“我们那是去救助。那些蛮子未曾开化，需教化他们懂得人伦习俗。”
“不过，”马荣又道，“那些土人也知道些事情。你可知他们为何不在乎他们的姑娘结婚前可能不是处女吗？兄弟，告诉你吧，那是因为他们的姑娘从小便常骑马颠簸，长大后就无法查验是否是处女，所以也就有了这等不成文的习俗！当然，可不能让我们的姑娘知道这些！”
“别再胡说了！”乔泰不耐烦地叫道，“如今我二人都不知走哪里去了！”二人停下脚步，环顾左右，发觉四周尽是民房，两人正站立在一条平坦条石铺就的道路中央。道路两旁朦朦胧胧，但见俱是大户人家的高墙深院。因雾气弥漫，又无人走动，这一带显得十分幽静。
“那前边是否有座桥？”马荣手指前方道，“那桥下必是城南河道。我俩若是顺这河道向东行走，早晚便可回到方才那热闹街市去。”
当下二人便过了桥，沿着河岸向东行去。
正当行走间，马荣忽地将手挡在乔泰手臂前，悄悄指指河对岸。
乔泰顺其所指透过雾色向前望去，朦胧间似见有一伙人正抬着个轿子在对岸河边走动。借着灰暗的月光仔细看去，只见一个不戴帽的光头男子端坐在轿中，两腿交叠，双手合十贴在胸前，身上好似缠着白布。
“那是何人？如何这般模样？”乔泰惊异道。
“天知道是何人！”马荣道，“瞧，那帮人停下不走了。啊呀，兄弟你瞧！”
此时正巧一阵风吹过，将眼前雾气吹散开来，刹那间，只见对岸那伙人将轿子放下，轿后的两个汉子忽地抽出轿下两根抬杠，举起来便直向那光头男子的头上与肩上打去。此时一阵雾气飘过，又遮挡住马荣、乔泰二人视线，二人只听得对岸河边传来像是有重物落水的声音。
马荣禁不住张口咒骂了两句。忽然间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赶紧悄声对乔泰道：“往桥那边去了！”
当下二人急忙折转身，沿河道往回跑去。但因雾气太重，道路又滑，行走不便，待跑至桥边已费了许多周折。二人迅速跑过桥去，又小心沿着河边寻觅，却已不见那伙人的踪影。二人无奈，只得沿着河边来回巡查，希望能发现些可疑踪迹。转了几圈，马荣忽然弯下腰，以手触地道：“此处地面上有好些足印，必是方才杀人灭尸处。”
此时雾气上升，可以看见地上一汪泥水，泥水中印着许多足迹。马荣脱去衣裤靴袜，将之交付乔泰看管，自己蹚入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
“这水如何这般恶臭！”马荣苦着脸叫道，“此处不见有何尸首。”
他又向前摸索一阵，脚下只踩着些泥块，却并未寻到什么可疑之物，遂只得作罢，又蹚回岸边。
“屁也不曾见到一个！”马荣走到岸边，抱怨道，“我俩定是找错了地方。此处只有些泥块，且有些烂纸，又臭又脏，好不叫人恶心！兄弟，拉我一把。”
乔泰伸手将马荣拽上岸，此时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今日这事叫人好生不快！”乔泰愤愤地说道。他见身后一片高墙，仔细看去，乃是一座偌大宅子的后墙，墙边有一小门，门上挂着个灯笼，于是便抱着马荣的衣裤去那门檐下避雨。马荣则仍立身雨中，任凭雨水冲刷，待身上泥水冲净，才跑去宅子门檐下，借着灯笼的光拿汗巾将身子擦干，穿上衣裤靴袜。
不一会儿，雨过天晴，二人便又向东沿着河边走去。雨后雾气渐散，二人望见左手边俱是富家大宅的后院高墙。
“兄弟，今日我二人未做成一件公事。”乔泰懊恼地说道，“若是那做公差的老手来，想必不会叫那些歹人给跑了。”
“便是那做公差的老手来，也飞不过河去！”马荣不服气地说道，“只不知那轿里究竟是何人。我看此事不简单，比那九华园店主吹的还邪乎。如今也不知该去何处寻他。罢了，还是去找个店家喝几盅去。”
二人行不多远，夜色中见前方模模糊糊悬着个彩色灯笼，走近看时，原来是家大酒楼的边门。二人转至前面正门边，见门楣上几个大字“清风酒楼”，便径直向里面走去。一进门，便见里面厅堂富丽堂皇，好不气派。一个小厮立在门内，见马荣、乔泰两个懵懂闯入，衣衫皆湿，冠服不整，脸上顿时便显出轻蔑之态。二人横了他一眼，也不搭话，便向楼上走去。上得楼来，面前一座雕花双扇门，顺手将它推开，只见里边偌大一个餐厅，嘈杂喧闹声不绝于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