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把油布遮在头上,快步走在大街上。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大街上空荡荡的。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苏校尉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他所谓过往客商引起的麻烦看来全是假的,他对那账房谋杀案也无甚兴趣,苏校尉要他不露身份地留在滨河镇,定是另有隐情。这是唯一令人信服的理由,要不,苏校尉不会做如此周密的安排。他是个聪明、机警的人,在码头上一眼就认出了狄公,尽管他身着便服。
蓦地,狄公停住脚步,完全忘了眼前的雨。码头上的校尉看上去很瘦长,而苏校尉却是个壮实的人。在那儿,他虽然只匆匆瞥了一眼那校尉的脸,但他的围领遮住了大半个脸。狄公皱起浓眉。那个队正轻手轻脚地从边门带他上楼,没有人看到他狄某人从校尉的府衙进出。现在,他独自一人在这陌生的小镇,带着一纸假公文。有那么一会工夫,他预感事情有些不妙,但最终仍泰然处之——假若其中有诈,不久便会明了。
一盏大灯挂在屋檐下,柱子门廊上镌着“翠鸟客栈”几个大字。在街对面,他看到一个更大的门廊,刻着“九云客栈”几个字。略一迟疑,他便向第一个门廊走去。抖抖满是雨水的油布,他走进空荡荡的大厅。厅内点着一支高高的蜡烛,奇怪的影子映在石灰墙上。
“客官,所有大房都已客满,”柜台后面的小伙计告诉他,“但二楼尚有一间小的后房也很不错。”
“那也成。”狄公说道。他一边登记上自己的新姓名和职业,一边说道:“上楼前我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先领我去澡堂,然后派个人到码头边的铁匠铺把我的行囊取来。”他把填好的登记册放回柜台时,忽然感到袖里的分量。他取出算盘说,“我在左翊卫府登记时,他们要我把这算盘还给你们。这是从河中捞起来的那位账房身上找到的。”
小伙计谢过狄公,把算盘放入抽屉。他语带讥刺道:“我们掌柜的在码头上瞅见泰明的尸身时,以为这玩意儿和他那二十锭银子在一块儿。活该这吝啬鬼!”他随即迅速朝格子屏风瞥了一眼。屏风后面有个男人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东西。“我领您去洗澡,医生。”
澡堂在客栈的后面。更衣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些衣服放在那儿,可竹制移门后传出一些刺耳的声音,说明有客人在澡池内洗澡。狄公脱去马靴,把剑及被雨淋湿的帽子、葫芦等放在架子上。他从袖中拿出织锦钱袋,放在帽子下面,钱袋里有钱和那份身份公文。接着,他脱去衣服,打开那扇移门。
澡堂里有两个人正光着身子对练拳术,那叫喊声正是这两人发出的。他们彼此讲着粗话,向对方挑战。两人身材壮实,脸上粗糙,显出经常打斗的痕迹。狄公进来时,两人便不再作声,只是向他狠狠地看了一眼。
“打你们的拳,但把臭嘴闭起来!”一人冷冷说道。说话者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坐在澡池边的一张矮凳上,两名伙计正在旁边使劲地帮他搓揉肉鼓鼓的肩膀。狄公蹲在铺着黑砖的地上,用一桶热水冲洗后,便在凳上坐下,等着伙计来搓背。
“客官,您打哪儿来?”坐在他旁边的这个胖子问道。
“打京城来。我姓梁,是行医的医生。”对一同洗澡的人的询问不作答,那可是无礼之举。澡堂是客栈房客唯一的聚会场所。
那人看了看狄公肌肉突起的双臂和宽阔的胸脯,道:
“医生,看您本人就知道您医术高明。我叫郎刘,从南方来,那两个土包子是我的助手。我是……呵!”他停了下来,因为伙计正在给他搓背。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个丝绸商,来此消闲数日,没想到碰上这可恶的天气。”
他们谈了一会南方的天气,伙计则开始帮狄公搓背。接着,狄公跨入水池,在热水中舒展开四肢。
那胖子让伙计替他擦干身子后,便对两个打拳的简短吩咐道:“走!”两人很快擦干了身子,乖乖地跟着那胖男子向更衣室走去。
狄公心想,这位姓郎的倒不似苏校尉提起的那类富有的恶棍。他的外貌甚至有点与众不同,一张匀称而略带傲气的脸,留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富商经常带着贴身保镖出门。热水令狄公僵硬的四肢放松。他觉得有点饿了,便从池中出来,让伙计替他擦干身子。
他的两个行囊已经取来,放在更衣室的一角。他打开第一个袋子准备拿干净的衣服,但却突然停住了。他的袋子通常是由他的随从马荣准备的。马荣是个爱整洁的人,但这些衣服却叠得马马虎虎的。他马上打开第二个袋子。他的睡衣、棉布鞋和备用帽都在,但这个袋子也被翻过了。他快速察看放在架子上的帽子,下面织锦钱袋里的东西虽然一件没少,但他的新身份公文的一角却给濡湿了。
“这位郎刘真是个好奇的家伙,”他喃喃地说道,“或许他只是谨慎而已。”他穿上一件有点皱巴巴的干净白棉衫,再套上一件深灰色宽袖长衫,疲惫的双脚穿在那布鞋里,真是十分舒服。湿衣服和脏马靴就留在那儿由伙计来收拾。狄公戴上黑纱方帽,拿起剑和葫芦,回到客栈大厅。
那小伙计把他带到楼上的一间房里。房间小而整洁,伙计点亮了蜡烛,并跟狄公说晚餐马上送到。狄公打开窗子,此时雨已经停了,月光皎洁,照在经雨冲刷的屋顶上,闪闪烁烁。他注意到,客栈的后院似乎很冷清。这后院中央是一片低矮的树木和杂乱的灌木丛,树丛后面,靠后墙建了一间低矮的储藏室,一条狭窄、昏暗的小径通往客栈后门,门半掩着。院子右侧是马厩,这让他想起,还得告诉马夫明天去铁匠铺把马牵过来。
嘈杂的叫喊声和杯盘的碰撞声从左边的厢房里传出来,显然那便是厨房了。院子一角,有一个简陋的养鸡场,也许是某个厨师揩油的好地方。一阵敲门声响起,他转过身来。
他欣喜地看到,一位身着蓝色长袍的窈窕女子走入房内。她纤细的腰上束着一根红腰带,腰带的两端打着穗子,一直垂到地面。她将晚餐放在桌上,狄公对她和善地说道:
“姑娘,在码头上我见过你。你不该去看的,那着实怕人。”
她闪亮的大眼睛透出腼腆。
“有魏掌柜带着奴家呢,客官。校尉大人说,须得两位亲戚到场确认尸身。”
“原来如此,我看你也不像是婢女。”
“奴家是魏掌柜的远房表亲。六个月前,奴家父母双亡,遂由表舅魏掌柜照顾。因今日发生了意外,婢女们都人心惶惶……”
她用左手掠起右手的袖子,给狄公沏了一杯茶,姿势颇为优雅。烛光下,狄公看得清清楚楚,这姑娘不光长得美,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狄公在桌旁坐下,不经意道:
“楼下有一间很好的旧式澡堂。洗澡时我遇到一位姓郎的客官,他在此处住很久了吗?”
“刚来了十来天。但他常来此地,他在镇上有一家丝绸铺。他很富有,出门总带着下人,至少七八个。他们住楼下,我们这里最好的厢房。”她把碗碟放在桌上,狄公拿起筷子。
“码头上,我听魏掌柜说,那个不幸的账房偷了他二十锭银子。”
她鼻子里哼了一下。
“客官,这些银子没准是我表舅凭空想象出来的,他只是希望得到那笔由官府归还的钱。泰明可不是贼,客官,他是个单纯快乐的小伙子。为何那些强盗如此凶残?泰明身上从来不带那么多钱的。”
“无非出自强人歹意,他们自是希望他身边带许多钱。你跟他很熟吗?”
“是的,我们经常到河边去钓鱼。他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对河里的角角落落都十分熟悉。”
“你跟他……十分要好吗?”
她嫣然一笑,摇摇头。
“泰明喜欢让我跟着他一块钓鱼,因为我船划得好。要不是这样,他还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在他身边呢,他正全心地……”突然,她打住话头,咬着嘴唇,然后耸耸肩继续道:“也罢,他人已经死了,告诉你也无妨。这位账房正热恋着我的表舅妈,你明白吗?”
“你表舅妈?她一定比他大得多!”
“是的,我想大十岁吧。但他们之间倒从来没有什么事。他对她只是喜欢,不敢有非分之举。而她也不在乎他,因为她已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你也许也听说了。”
“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我表舅妈对那事瞒得很紧。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对我表舅不忠,所以当表舅告诉我她跟别的男人走了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平常总是十分文静、善良……比我表舅好得多!”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露出称扬的神色,又说道:“跟你说没关系,也许因为你是个行医的医生。”
不知怎的,最后那话叫狄公好生不快。他问起了先前想到的那个问题:
“那账房对你表舅妈很痴迷,可她跟别的男人私奔了,泰明是否会十分痛苦?”
“不,他一点也不悲伤。”她轻轻拢了拢头发,若有所思地说道:“想想倒也真奇怪。”
狄公扬了扬眉毛。
“你能肯定?朝思暮想,比一见钟情对一个人的影响更大。”
“那当然。有一次,我甚至还听到他算账时哼着曲子呢。”
狄公夹起咸菜,慢慢地嚼了起来。魏氏成功地欺骗了她的外甥女。那账房当然是她的情郎,泰明尸体中所发现的地图上有一带红标记的山庄,显然她已到了那里。他们商定,二十来日后账房再前往该村。可是,他在路上遭强人袭击,被杀害了。现在,他的相好肯定在十里村徒劳等候。他要把这情形告诉苏校尉,并让他转告邻县的衙门。人人皆以为,泰明被盗匪所杀,可情况也许要复杂得多。“嗯,你刚才说什么?”
“医生,我问你到此是否为看病行医。”
“不,我只是想自在几日,想在此钓钓鱼。你得告诉我到哪儿去钓才好。”
“行,这我可是行家。我可以让你坐我们的船,我会带你到河上去钓鱼。今天我得帮婢女们干些活,明天一早我就得空了。”
“那有劳姑娘了。我们得看一下天气如何。顺便问一下,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我叫凤儿,医生。”
“好,凤儿,我不该打扰你做事。谢谢你。”
他兴致勃勃地吃完饭,悠悠地喝了杯浓茶,便躺在椅子上。他感到快乐、舒适。楼下有人在弹琵琶,那轻快的乐曲幽微传来,使得客栈显得格外的宁静。狄公听了一会儿,觉得曲调有点熟悉。乐曲停止时,他站了起来。
他觉得,他对苏校尉行事及动机的担忧,定是因为在林中长时间骑马过度疲劳所致。苏校尉对外人于本地情形的看法颇感兴趣,这有何不妥?至于精心安排他的假名,断案勘察之人皆乐于此道。我只需做我自己的事就行了。狄公微微一笑,站起来向靠墙的桌子走去。他打开一个上了漆的盒子,里面装有文房四宝。他挑了一张上好的红纸,折起来,撕成六张长方形的纸片,然后蘸了蘸毛笔,在临时制成的名刺上写下他的新名字“医生梁谋”几个大字。他把这些名刺纳入袖中,拿起剑和葫芦往楼下走去。他觉得有必要看看这个小镇。
客栈大厅里,魏掌柜正站在柜台边低声跟伙计说着什么。见他下楼,客栈掌柜赶忙迎向狄公。他躬身深施一礼,嗓音嘶哑地说道:
“医生,在下魏成,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刚才有人给您送信来,因为他没报姓名,我便叫他在外面等着。我正要让伙计上楼去告诉您。”
狄公暗自发笑,定是苏校尉派人送信来了。他找到放在门旁的马靴,穿上后走出门去。一个高个男子双手抱在胸前斜倚在柱子旁,身着黑色上衣和宽大的黑色裤子。他的上衣和圆帽都有红色绲边。
“在下医生梁谋,不知有何贵干?”
“一位病人想请您去诊视,医生,”他简短答道,“就在那边轿子里。”
狄公暗自寻思,苏校尉派人送来的讯息定是秘密的,遂跟着来人向街道那边一顶遮着黑帘的大轿走去。靠墙蹲着的六位轿夫马上站了起来,他们和那带路的穿着同样的服装。狄公把轿帘撩开。他呆住了。里面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外着黑色披风,玄色围巾把她美丽、高傲的脸衬托得更为苍白。
“在下……在下必须告诉你,我不看妇女疾病,”他喃喃地说道,“我劝你还是……”
“进来,细说于你听。”她打断他。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点空位。狄公刚在狭窄的轿凳上坐下,那轿帘便放了下来,轿夫抬起轿子飞快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