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不久,六名衙役手提油纸灯笼在衙内候着。班头见他们跺脚取暖,便咧嘴道:
“兄弟们不必担心受冻!你们可知道楚大远是何等的大方,他会安排我等在那边厨中饱餐一顿的!”
“他也不会忘记给酒喝!”一名年轻衙役满足地说道。
一应人等肃然立正。狄公走出门来,身后跟着四名随从。班头喊来轿夫,狄公与洪亮及陶干一同上了轿。马夫给马荣和乔泰牵来了坐骑,乔泰道:
“大人,顺路我们要去接上蓝涛奎师父。”
狄公点了点头,轿夫们便迈开大步出发了。
狄公往后靠在靠垫上,说道:
“并州太原来的信差带来了让人烦恼的坏消息。我大夫人之母病入膏肓,大夫人决定明天动身。我的二夫人、三夫人及孩子们要陪她同往。这个季节出门,路途上着实不易,可也无法可想。老夫人现已七十有余,我夫人担心得紧。”
洪亮和陶干安慰了几句。狄公谢过,接着道:
“今晚去赴楚大远的宴席甚不凑巧。侍卫们正将三辆马车赶至衙门去送我家人,我真应该留在那里照应,督促他们打点装运行李物品。可楚大远乃本地头面人物,我不能临时爽约,令他失了面子。”
洪亮点了点头,说道:
“马荣告诉我楚大远已在楚宅大厅备下盛宴。他是个好客之人,马荣和乔泰十分喜欢他安排的狩猎——更不用说还要畅饮一番了!”
“我弄不清他为何能如此乐天,”陶干说道,“要知道,他可是要跟八个妻妾和平共处啊!”
“喔,”狄公责备道,“你知道他膝下无子。不能得子续楚家香火,他心下一定十分忧虑。他是个极爱运动之人,我以为他养着一群妻妾可不光为取乐。”
“楚大远家财万贯,”洪亮颇为理性地说,“可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停了一会他又道:“大人的妻小全都离去后,我担心今后一段日子大人会很寂寞。”
狄公答道:“那件凶杀案在衙内挂着,我不会有很多时间牵挂家人的。他们去后,我将吃住在衙门内。洪亮,切莫忘了通知管家!”
他朝轿窗外望去,冬夜星空下隐约可见鼓楼的黑影。
“我们马上要到了。”他说道。
轿夫们在一扇雄伟的大宅门前落轿。高高的朱漆大门敞开着,一名身材魁梧、身穿名贵紫貂皮衣的人走上前来搀扶狄公下轿,此人正是楚大远。他宽宽的脸庞,脸色红润,黑胡子修得整整齐齐。
楚大远见过狄公,另两人也上前躬身请安。狄公有些惊诧,认出脸面瘦削、留着灰白山羊胡的是行会廖行首。他想宴席间廖老头肯定会问及寻找他女儿的进展。站在廖行首身边的年轻人叫于康,楚大远的账房。看到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狄公清楚他也必定会问及他未婚妻的消息。
楚大远没有将他们领到宅内大厅,而是带去南翼的一个露台。狄公更觉诧异。
楚大远大声地解释道:“我原先想在厅内为大人设宴,可我等乃北方粗民,此处厨艺万万无法与大人在家中所享用的相比。我想大人会喜欢在户外用上一顿真正的猎宴。各位都知道,烤肉加上粗酒,仅是乡下饭菜,但希望还有些味道。”
狄公客气了一番,但私底下却觉得这是楚大远最糟的主意了。风虽已平息,高大的毛毡屏风围在露台四周,但依然十分寒冷。狄公冻得发抖,喉咙觉得有些疼痛。他想,早上在潘家时一定是着凉了,心里更加希望能在温暖的大厅里舒舒服服地用餐。
露台由无数火炬照明,那跃动的光照在四张桌子拼成的大方台上。支架上搁着厚木板,中央矗立着一只巨大的铜炉,炉中堆满闪着红光的炭。三名仆役围站在炉边,烤着长铁叉上的肉块。
楚大远请狄公在桌子上座的折椅上落座,坐在他与廖行首之间。洪亮及陶干则被安排坐在右边的桌子,楚大远的账房于康作陪,对面坐着两名老者。楚大远介绍,这两位分别是纸商及酒商行会的行首。马荣、乔泰与拳师蓝涛奎一起,坐在正对着狄公的那一桌。
狄公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位技压北方诸省好汉的名拳师。为避免在较技时为须发所累,蓝师傅特意将头发全部剃掉。火炬的亮光照在他剃得精光的头和脸上。狄公从马荣和乔泰讲得十分起劲的故事中早已知晓,蓝涛奎全身心习练武艺,从未婚娶,过着极为简朴的生活。狄公边与楚大远说着客套话,边想着马荣和乔泰能在北州交上楚大远和蓝涛奎这般意气相投的朋友,心中甚是快慰。
楚大远敬了狄公一杯,狄公还敬一杯,但那粗劣的烧酒令他发痛的喉咙更不舒服。
品尝烤肉的间隙,楚大远问起了凶杀案,狄公约略讲了讲。吃下的肥肉令他十分反胃。狄公试着想要夹些蔬菜,却发现跟其他人一样,戴着手套难以用筷子。他不耐烦地脱下了手套,可不久手指便冻僵了,吃东西更加麻烦。
“那凶案,”楚大远用粗哑的嗓音低声问道,“令廖行首十分不安。他担心女儿莲芳可能遭受到相似的厄运。大人,可否安慰他几句?”
狄公与廖行首讲了几句,说已努力设法去寻找他女儿。不料这些话反而勾起了花白胡子廖行首的话头,说了一大通自己女儿的贤淑品德。狄公对老人家甚表同情,不过他已在衙门听过好多关于他的情况介绍了。他的头疼痛得厉害,脸上虽尽量显得热情,但后背及双腿早已冻得冰冷。他郁郁不乐地思忖着,在这样的天气里,妻儿们的旅程是否会很不舒适。
楚大远又转向狄公,说道:
“不论是死是活,我真希望大人能找到那姑娘。我的账房为了她忧虑至极。当然,我很理解他,因她是他的未婚妻,一个不错的姑娘。可您知道,我家宅内有许多事要做,而近来这家伙真是一直未派上什么用场!”
楚大远对着狄公耳语,酒蒜气味包围着狄公。狄公突然觉得极不舒服,喃喃言道,已尽一切可能去寻找廖姑娘了,然后起身说要告退一会。
楚大远示意仆人,一名仆人提着灯笼领狄公进了屋。他们穿过几条昏暗的迷宫般的走廊,来到一座小院子,院子后边是一排厕所。狄公迅速进了其中一间。
他出来时,另一名仆人端着一铜盆热水正在等他。狄公用热毛巾擦了擦脸及颈脖,感觉舒服了些。
“你不用等着了!”他对仆人道,“我认得出去的路。”他开始在月光映照着的院子里来回踱步。此处非常安静,狄公想,他定是在大宅后的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他决定重新到宴席去。可是那些走廊漆黑一片,他很快便迷失了方向。他击了下掌想唤来仆人,可无人应答。显然所有的用人都去露台那儿伺候用餐了。
狄公朝前看了看,瞧见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他小心地走过去,来到一扇敞开着的门前。门外边是一座小花园,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栅栏。除了远处靠近后门的角落里长着一些灌木,花园里空荡荡的。灌木枝被一层厚厚的冻雪压得下弯着。望着这花园,狄公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我一定是生病了!”他嘀咕道,“在这平静的后花园有何可害怕的?”他强迫自己走下木台阶,穿过花园来到后门。此刻,他只听到靴底下踩着积雪发出的声响。不知为何,他确确实实觉得十分害怕,好似有一种神秘的威胁笼罩在他身上。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朝四下张望。他的心跳仿佛停止了。一个奇怪的白色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灌木丛下。
狄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惊惧地盯着那人影。接着,他松了口气。那是个雪人,堆成真人般大小的和尚模样,盘着腿背靠栅栏,在打坐冥想。
狄公想笑,但笑容却僵在他嘴唇上。充当雪人双眼的两块黑炭不见了,空空的眼窝邪恶地紧盯着他。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压抑的死亡与腐朽的氛围。
狄公突然恐慌起来,转身飞快地走回屋内,上台阶时还不小心绊了一下,弄伤了小腿。他摸着昏暗走廊的墙壁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去。
转过两个弯后,他碰上了一名手提灯笼的仆人,由他引导着回到露台。
宾客们都兴致很高,正在纵情地高唱着打猎歌。楚大远用筷子打着节拍。看到狄公,他迅速站起身来,不安地说道:
“大人您看上去不太舒服啊!”
“我一定是得了重感冒。”狄公勉强挤出个微笑回答道,“想想看,你后院里堆着的一个雪人把我吓了一大跳!”
楚大远大笑起来。
“我会关照用人们,叫他们的孩子只许堆些滑稽的雪人!”他说道,“来,大人再喝上一杯便会好些。”
管家突然来到露台,身后跟着一名矮胖男子。那人戴着尖顶的帽盔,身穿短打铠甲和宽松皮裤,是一名巡骑兵士。他在狄公面前立正,口齿清楚地禀报道:
“启禀大人,我们巡逻队在五羊村南十八里、大路东六里路处逮住了潘峰。刚才我已将他押送至衙门交给了牢头。”
“干得好!”狄公高声道。他随即对楚大远道:“非常失礼,不过现在我得告辞去查问此事,但我不希望打断这美妙的宴席,我只带洪参军同去。”
楚大远及其他宾客将狄公送至前院,狄公再次为离去而深表歉意,然后与主人辞别。
“职责当先!”楚大远发自内心道,“我很高兴那恶棍已被擒获!”
回到衙门,狄公肃声命令洪亮道:
“传牢头前来!”
牢头来到,给狄公施礼。
“你在犯人身上找到什么没有?”狄公问他。
“大人,他身上未带武器,只有通关证及一些零钱。”
“他身边也没有一只皮囊?”
“没有,大人。”
狄公点了点头,命牢头带路一起去牢房。
牢头打开一间小牢房的铁门,提起灯笼。坐在长凳上的男子站起身来,身上沉重的镣铐发出了哐当声。狄公思忖,打眼一看,潘峰是一个没有恶意的老者。他长着圆圆的脑袋,一头乱蓬蓬的灰发,蓄着长须。他的左脸颊上有一道红色的鞭痕,使得整个脸看上去变了形。潘峰并不像其他很多人常见的那样喊冤,而是一言不发,恭敬地看着狄公。
狄公将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厉声道:
“潘峰,有人来衙门来告发你犯了重罪!”
潘峰叹气道:
“大人,我很容易便能猜想出了何事。一定是我妻兄叶泰前来诬告我。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总是来向我要钱,最近又是如此,我断然拒绝了他。我想这是他报复我!”
狄公心平气和地说道:“你要知道,律法不允许我私下审问犯人。不过,此刻要是你告诉我近来是否与你妻子有过大的争吵,明日在大堂上也许你可以免去不少尴尬难堪。”
“那么她也是跟他们一伙的了……”潘峰痛切地说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最近这几个星期,她的行为为何那么怪异,经常在出人意料的外出。无疑,她是在帮叶泰策划诬陷我!前天我……”
狄公抬了抬手。
“你明日再将前后经过讲个清楚明白。”狄公干脆地说道,然后便转身离开了牢房。